慧彥四下望望,聽見水聲,於是循聲走去,來到一條小溪旁。
溪水潺潺,金秋落葉片片漂浮其上,偶爾幾條魚兒跳出水面,睜著好奇的大眼望著兩人,然後一扭身一擺尾,啪的一聲又落入清澈流水中,順勢帶落幾片落葉。
山君坐在溪邊,本想靠近溪水些,但身子實在虛弱,才踏出幾步便搖搖晃晃,險些沒跌落冰涼的溪水裡,好在意彥眼明手快,趕忙過來一把扶住了她。
「我這是什麼身子?連自己走到溪水邊都不行了嗎?」她坐在溪邊一塊大石上哭了出來。「像我這樣的廢人,為什麼你還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她望向慧彥,眼神裡儘是無助與絕望。
他心一緊,那種被人悶打卻又不能喊痛的感覺又猛地湧了上來。
水聲潺潺,他依稀記得,那個時候自己也是背著山君在山裡走著,有天來到一條溪邊,四周樹梢鶯聲婉轉,白花花的陽光灑落在流動不已的清澈水流上,一晃一晃,刺得他雙眼竟有些睜不開。
山君除去了鞋襪,雙腳浸入冰涼的溪水中,深紫色的長裙底擺被溪水染濕,和那雙潔白如玉的足踝成了強烈的對比。他從未見過這麼細緻完美的一雙腳。
而如今眼前的人兒神形憔悴,臉色蒼白,雙頰凹陷,滿頭柔黑的秀髮也全不見了,頭頂上只剩一頂小冠覆蓋著小小的頭顱。昔日那股氣指頤使的勁兒也全沒了,剩下的只是幽幽的眼神和認命的怨歎。
「山君,怎麼了?不舒服嗎?」慧彥一邊問,一邊伸出手掌抵住她後背靈台穴。他以為她體內的真氣又不足了。
身子一熱,眼眶似乎也跟著熱了起來。
「慧彥,我是不是真的沒救了?」
她索性整個人上半身靠進慧彥懷裡。慧彥也沒閃躲,還本能地挪了挪身子好讓她能躺得舒服些。這十幾日來他總是用這個姿勢替山君療傷,剛開始有點不自在,但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甚至吃飯喝水也習慣讓她半躺進自己懷裡,一手托起她的身子,一手餵食。
山君其實也尚未虛弱到需靠人餵食,要是時間不趕,她自己也能進些粥水,但手腕力道還是不穩,常常濺得一身,慧彥見了不忍,於是便接手過來餵食,山君也沒多說什麼,現下這時候,能多享受些他的溫柔體貼,也是一種福份吧?
「別再說這些了,好好休息要緊,看這路程,大概再過半個月就能回到少林,到時候你便有救了。」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心中不由自主地都回想到與對方初遇的夏天——
她想的是那笨和尚看著自己梳頭、在溪邊傻呼呼瞧著自己足踝的模樣。
他想的是那女子曾流洩了一身柔軟如雲的黑色秀髮,笑著,要他過去為她梳髻。
「慧彥,在你心裡,我還是那作惡多端的虎妖嗎?」她輕問道。
他身體一震,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早已不把山君當成山妖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不清楚,只知道也許很久以前,他就已經把她當成一個女人看待,只是自己不願承認罷了。
「其實我不想當公主,一點都不想。阿娘生前就和我說過,這輩子要遠離皇宮、遠離和前朝有關的所有人事物,她要我過得快快樂樂,無憂無慮,不要像她一樣……」
「你當然會快快樂樂、無憂無慮啊!」他帶些寵溺的味道說道。
「你喜歡我留頭髮的樣子嗎?」
「喜歡。」他停了停,又道:「但現在的樣子也還可以。」
山君突地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真是不會安慰人哪!」慧彥還在莫名其妙她為何笑,只見她緊咬顫抖的下唇,眼淚又已滑落。「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你知道嗎?我其實不是怕死,我只怕……我只怕……」
「只怕什麼?」他用著極溫柔的語氣問道,就像見到一隻受驚的小動物,生怕話說得大聲些便會把它嚇跑一樣。
「我只怕以後再也見不到你……」說完眼淚已經滾滾流出,染濕了一張蒼白的小臉。
他心一痛,將懷裡的人兒抱得更緊些。
「不會的,不會的,你不要成天胡思亂想,沒病也給你想成有病了。將來等你好了,我就陪著你,看你想去哪,我就跟著去哪,直到你煩了厭了,不想再見到我為止。」
「不、不會,我一輩子都不會對你感到厭煩。」她急急接口,說完臉色一紅,整顆頭羞得埋進慧彥的懷抱裡。「你……你是不是只是說了安慰我的?你真的……真的願意陪我一輩子?」
他傻里傻氣地馬上點了點頭,完全忘了自己是個出家人。
互訴情事,不須多贅,一個命在旦夕口吐真言,一個只顧現在不顧後果,相守一生一世的誓言,就這麼定了下來。
山君突然來了精神,從他懷中微微坐起,雙眼帶著淡淡希望光芒看著他道:「反正你從小就是孤兒,不知爹娘是誰,不如你就入贅進尉遲家,將來生的孩子就跟著姓,也算是為尉遲家留下後人,你說好嗎?」
慧彥傻了,隨即想到剛剛那番話可能引起了山君的誤會,可是又狠不下心來立刻解釋否認,又不敢露出任何為難的表情,怕她傷心難過,遲疑了一會兒,只得面帶微笑地點了點頭,心中卻是暗暗叫苦。
山君大喜,整張臉散發出淡淡光芒,慧彥不禁又看得呆了——即使她現在身受重傷,面色憔悴蒼白,但此刻的她卻顯得美麗無比,雙眸水色流轉,淡淡薄桃色染上雙頰,蒼白的唇也因激動而染上淡淡血色,他心裡一動,低下頭去輕嘗那柔嫩雙唇。山君沒料到他突然會有這種舉動,一口氣喘不上來昏暈了過去,慧彥一驚,一面大拍自己光頭大罵自己魯蠢,一面趕緊繼續緩緩將真氣運至山君體內。
好半晌,她才慢慢轉醒,卻羞得瞧都不敢瞧他一眼,臉上的紅雲遲遲不退。
慧彥心想,既然糊塗了,就糊塗下去吧,反正現在先讓山君高興最重要,至於以後自己是不是真的會還俗娶妻生子,就留待以後再說吧!只是想到將來若真能與山君長相廝守,從未嘗過愛情滋味的他心裡也不禁甜甜暖暖的。
「要是我們真生了孩子……」他偷偷瞧一眼山君,只見對方也正從自己懷裡悄悄望向他,四目相對,兩人臉上都又是一熱。「你想給他娶什麼名字?」說完他自己都不禁失笑,八字都還沒一撇,他怎麼就先想到孩子要娶什麼名字?
只見山君一臉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最後窩在他懷裡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從來沒想過呢!」
「沒關係,以後再慢慢想,到時候我們孩子多生一點,讓你想個夠。最好生個女孩像你一樣漂亮,將來留起長長的頭髮,怕要讓不少男子動心吧?」從沒說過這種話的他不知為什麼愈說愈高興,彷彿自己真的已經與山君生了個女孩一樣。「要是生個男孩,就讓他留起鬍鬚,雄赳赳的也挺好看的。」
山君含笑看著他道:「我還不想那麼快生孩子呢!」
「那沒關係,到時候等你頭髮留起以後,我幫你梳髻……」他愈說愈起勁,沒注意到山君又開始緊咬起下唇。「說不定我也可以留留鬍鬚,到時候讓你幫我編編鬍鬚,那時候那個將軍的鬍鬚就編得挺好看的——」
聽到此,山君終於忍不住哇地一聲大哭出來。「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我知道你都是在安慰我而已……」她緊緊扯住慧彥寬大的僧袍,整張小臉埋了進去。
他的眼眶也濕了,只得更抱緊了山君,柔聲安慰:「別哭了,都是我不好,胡說些有的沒的又惹你傷心了,我不說了好不好?別再哭了……」
秋風蕭瑟,捲起片片落葉,彷彿也感染了那掩不盡的悲傷。
☆ ☆ ☆ ☆ ☆ ☆ ☆ ☆ ☆ ☆ ☆ ☆ ☆ ☆
他們到達少林寺的那一天,灰色的天空飄起了鵝毛般的細雪。
知客僧初見慧彥先是一楞,等他說明來意後才領著他們入內,一路上不時對慧彥背後的山君偷瞄幾眼。
菩提院內,少林住持玄悲方丈慈眉善目,聽完一切事情經過後,臉上神色不動,轉過身去與後面兩位高僧細細商談,其中一位乃是慧彥師父玄明。
天氣已冷,山君漸漸支持不住,身於緩緩倒向慧彥,他知道山君體內自己真氣已逝,於是不加多想,習慣性地扶過山君讓她半躺在自己懷中,一掌抵住她後背,緩緩輸入真氣。
玄悲方丈回過頭來,見到兩人療傷這等親密姿態,不禁皺了皺眉,但知慧彥救人急切,也不便多說什麼,只是極有耐心地等慧彥輸完半個時辰真氣,山君臉色稍有起色後,這才緩緩開口道:「慧彥,你可知這次你犯了兩個大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