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兒。」他胸中一股無法形容的情感倏地湧上,心中竟是柔情萬千。
她緩緩一笑,雙眼又已閉上。
「山君?山君?」慧彥輕輕喚著,想要再看看她張開眼睛的模樣,卻又生怕自己吵醒了她……
牆上的暗門這時開了,來者身穿後服,頭戴鳳冠,慧彥就算當晚未曾與蕭後真正面對過,見到這裝束也知蕭後貴為皇后。他正想起身行禮,蕭後卻輕輕揮了揮手道:「師父別多禮,我知道您正在給這位姑娘療傷,行動不便,這繁禮也就省了吧!」
慧彥當下對她心生好感,說道:「多謝皇后娘娘。」
蕭後走到斜躺床上的山君面前,端詳了一會兒,喃喃說道:「還真是像他年輕的時候,果然是親兄妹……」思及晉王年輕風範,蕭後不禁有些神遊,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親兄妹?」慧彥疑惑。
「怎麼,師父不知道這位姑娘的來歷嗎?」蕭後也疑惑地回望著他。她心想昨晚在皇上面前,慧彥不是當眾說出了要照顧山君一輩子的話嗎?怎麼聽都像男女兩情相悅之言,怎竟還會不知山君乃是當今皇上之親妹子?
「她……」慧彥突然面有慚色。「她是我在終南山收服的虎妖,之前為非作歹殺了幾名士官,山下村民相當懼怕,當時我正經過終南山欲前往洛陽慈雲寺報信,村民便央求我將她收服。後來我畢竟於心不忍,便將她帶在身邊想感化她,若是不能,也送到慈雲寺內收容,期望她有修成正果的一天。只是我們路上突遇官兵,又莫名遇上扶風太守夫人竇氏,我身受重傷,她為救我而答應前來行刺皇上。」慧彥心裡早就認為多半是竇氏以自己和那掌櫃一家人性命脅迫,山君才會答應做出這等膽大妄為之事。
「虎妖?」蕭後睜大了雙眼,但細看慧彥神情卻又不像是在說謊。「師父,難道你是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慧彥從小在少林寺長大,與人對話總是直來直往沒繞過圈子,蕭後句句暗指山君身份大有來歷卻又不明說,讓他忍不住有些著急。
「這位姑娘不是什麼虎妖,她乃是前朝忠臣尉遲回之曾孫女,同時也是先帝的女兒,也就是現今皇帝的親妹子,是大隋的長公主。」
慧彥腦中轟的一聲,完全不敢相信山君竟是當今皇親貴族!
蕭後見他一副張口結舌模樣,知道他之前所說自己不知情乃是實話,她本有些擔心說出真相會不會危及公主,但細想這和尚昨夜雖處處阻止公主行刺皇上,公主受傷後那關心神情卻不是假,應不是會刁難公主之人。
「她……山君她真的是……她……」慧彥本就不是口齒伶俐之人,乍聽這大消息更是驚得舌鈍口笨起來,「她」了老半天,一句話就是沒說全。
「師父,我可否冒昧一問?」
「請、皇后娘娘請、請問。」慧彥開始結巴起來。
「師父是否真是出家人?」蕭後懷疑慧彥和山君一樣,並不是真正的出家人,只是為了混上船隊而喬裝打扮。
「小僧師承少林,法號慧彥,確是出家之人。」慧彥總算稍微鎮定下來。
蕭後本欲開口繼續問既是出家人,為何對公主說出那種話?但轉念一想,這畢竟是兩人私事,自己還是不要管太多。
「此事只是我一時好奇,別無它意,師父請勿多想。」
「是。」他仍是滿臉驚異。
「公主傷勢嚴不嚴重?」
「目前須靠我真氣才能續命。」慧彥臉上擔憂神情毫不掩藏。
「可有法子將公主帶出船艙?」
「不行,她現在身子太虛弱,臟腑已傷,三日之內盡量不能移動過劇,以免對臟腑造成更大損傷。」
「有無方法可以助公主盡快恢復?」
「很難……我甚至不知……」慧彥不敢再說下去,生怕一語成讖。突地,他想到一事,猛然抬起頭問道:「皇后為何要救我們?」其實這個問題他早該問出,只是山君受重傷對他造成的打擊太大,讓他一直忘了這個疑點,直到此刻親眼見到蕭後現身,他的心裡才跳出這個問題。
「救,總是要救的,怕是尉遲氏在中原已經沒有多少後人了。」蕭後幽幽地說道。
「可不管山君是公主還是忠良後人,她要刺殺的可是當今皇上啊!」慧彥實在不解,難道賢淑的蕭後在暗地裡也希望皇帝能早日西歸嗎?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再怎麼說,他都是我的丈夫不是嗎?為何我還要包庇刺殺他的罪犯?師父,不瞞你說,我從年輕時就跟在他身邊,他的一切所作所為焉有不知的道理?但我是他的妻,又怎能和他作對?也只能在暗地裡偷偷幫助那些受他牽累之人。」
「她……山君她真的是公主?」慧彥實在不願相信。
「是的。她行刺皇上時身上掉落的白玉龍形佩便證明了她的身份,那龍形佩是先帝曾佩帶在身上的,後來據說私下贈給了公主的母親尉遲氏。」
「就算有那什麼佩子,也不能完全確定山君就是公主啊!說不定是她從別處拾得的呢?」
蕭後搖了搖頭道:「師父,血親之緣怎麼瞞也瞞不住,公主神韻極像皇上年輕時候,這可是怎麼藏也藏不住的。」
「不……不可能……」慧彥依舊不信,不自覺地頻頻搖著頭。
一直以來,他就認定山君不是人,是個山妖,以致於在遇見山君後心中所產生的諸多莫名情感,他都以憐憫蒼生的理由來說服自己,而完全沒有想過是否有摻雜任何男女之情的成份。如今既已證明山君的確是個人,而且還是皇家公主,那自己之前對她的異樣情愫,又該怎麼解釋?為何山君受重傷後,他竟覺得自己的心也好像被活生生給揪掉了一塊,痛得他喊不出聲。
蕭後見狀不禁皺眉,這麼看不開的和尚她倒是第一次見到。
「師父,我看您為公主救治了一整夜,想必也累了,待會兒我會命人端來典雅素菜請師父用膳,至於公主……」她看了一眼仍舊昏迷不醒的山君。「現下也不知道她是否能進食,我先命人端點雞湯過來好了。」
慧彥依舊兩眼無神,呆呆地望著昏迷中的山君。
「師父?師父?」
蕭後喚了兩聲,慧彥才回過神來應道:「是、是,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蕭後見他失神模樣,心裡微微不悅,但想到他突然知道自己深愛之人乃是一國公主,所受衝擊之大不亞於乍見公主刺殺皇上吧?因此也就不再計較慧彥的失禮舉動。
「師父,我那貼身婢女說過,公主也不是全然無藥可救。師父師出少林,想必也知道少林眾高僧內力淳厚高強,如能合數位高僧之力救治公主內傷,應還有一線希望,不知師父以為如何?」
「對啊!我怎麼都沒想到可以請師父幫忙!」一語驚醒夢中人,慧彥用力一拍自己光頭,霎時留下紅辣辣的五指印。「只要師父和師叔們願意幫忙,那山君——」他低頭看向面色蒼白如紙的山君。「山君就能有救了。」他的眼裡盈滿一種溫柔的青澀感情。
蕭後不禁微微動容。她閉上眼,輕歎一口氣,悄悄退出房門,把這兒留給他們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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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不久,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宮女端著素菜、雞湯走了進來,慧彥向她道謝,但那小宮女卻沒出聲,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喉嚨,然後搖了搖頭。原來是個小啞子。
慧彥胡亂吃了些素菜,又餵了些雞湯給山君,她喝是喝了下去,但喝沒兩口便盡數吐了出來,吐出的湯裡滿是紫血,慧彥一看,一顆心都涼了一半。
這一咳,山君倒醒了過來,張著凹陷的眼,她狐疑地看著慧彥,問:「你為什麼來了?不是要你回少林去的嗎?」
「我實在放心不下你。」慧彥不會說謊。
「真的嗎?」山君的眼睛泛起淡淡水漾。
慧彥點了點頭。
「你說的……你說的可是真心話?」山君悄聲問,一張蒼白至極的臉上此時竟好像染上一層淡淡薄桃色。「你說,要我這輩子就跟了你去,你會照顧我一輩子。」
他楞了楞。這話當初自己說出口時沒覺有什麼異樣,這會兒從山君口裡聽來,心裡竟是一震——他真的說出這種話嗎?如果說當初是因為誤以為山君是虎妖,想要將她留在身邊一輩子來好好感化她,也是情有可原,但現在既已知道她真實的身份,這兩句話聽來豈不像自己許下一輩子諾言,要好好照顧一個女子?可自己是個出家人呢!又怎能……論及婚嫁?這豈不是犯了色戒?
慧彥臉上露出有些為難的神色,正遲疑著該不該回答,山君又緩緩說道:「我這次活不成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