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彥沒料到她會突然說出這種話,一口青菜吃到一半楞住,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說道:「萬物皆有情,即使花草樹木受折,我也會難過的。」
「你把我比成花草樹木?」山君有些氣結。
「不不不,姑娘誤會了,我只是想說——」
「你是難過還是不難過?」山君打斷了他,不想再聽那一大串長篇大論。
慧彥窘了。說不會也不對,如果真這樣說了,不光山君會難過,這似乎也不是自己的肺腑之言;但要說會嘛……又好像有哪裡不太對勁的地方……他抓了抓頭,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是。
山君歎了一口氣,半低下頭道:「你想這麼久,大概是不會覺得難過,又怕說出來我會傷心吧?」
「不!不是。」一聽此言,慧彥馬上急急反駁。
她猛地抬頭,晶亮的雙眼直望慧彥,那眼神渴望又犀利,就那麼一瞬間,慧彥覺得自己的身子彷彿被她那雙眼睛給燒灼了一個洞,全身火燙火燙地直燒到腦際,無法思考也無法言語。
這、這也是妖術嗎?用來迷惑人心的妖術?慧彥不禁汗涔涔,想到自己自小修行,卻終究是定力不夠,一遇到真正的妖魔便差點把持不住……
這時山君笑了。
他一楞,臉上的肌肉不聽使喚地牽動,也露出一個微笑。
不用言語,她已經知道他的答案。
「謝謝你,慧彥。」她輕語。
他本想問謝什麼,但她只是淺淺一笑,搖了搖頭。
於是他沒問出口,只是心下存疑,這老愛刁難人的虎妖,怎麼今夜突然變得如此溫順乖巧?彷彿一隻小貓一樣……
他沒想到,這夜這麼一耽擱,竟是隔了許多年後,他才再度有機會問山君——
「為什麼要謝我?」
☆ ☆ ☆ ☆ ☆ ☆ ☆ ☆ ☆ ☆ ☆ ☆ ☆ ☆
第二天他醒來已不見佳人蹤影。
急忙忙從床上起身想要去尋山君,一個婢女這時推門而入,墨綠長裙,米色小袖,身形修長,頭髮盤起豎在頭頂作三疊平雲髻,乾淨整齊。見到婢女這副謹慎的裝束,慧彥腦海不由得浮現那次在客店裡,山君洗完澡放下一頭長髮的模樣。
長髮不羈,垂身於前,光澤柔黑,淡香撲鼻。
山君纖纖細指取起一束半干的髮束,輕拉至胸前,暗色木梳輕滑過髮絲,一下、兩下……髮色漸干,筋絡分明,她停住,發現他在看她,於是轉過頭微微一笑。
慧彥這時才發現,山君笑起來的模樣相當迷人。
「師父,請用早膳。」婢女輕聲說道,驚醒慧彥一陣旖旎思緒,他不由得滿臉通紅,幸好那婢女打從一進門就低著頭,因此沒見著他困窘的模樣。
「隨我來的那位姑娘呢?」
「師父是說,山君姑娘嗎?」
「正是。」
「我家夫人已於昨日半夜隨同山君姑娘一同趕往洛陽去了。」
「去洛陽了?怎麼不先通知我一聲?」他驚訝。
「這是山君姑娘的意思,她說師父您身上有傷,最好能先休養一陣,之後再返回少林寺。」
「回少林寺?不行哪!我這次就是從少林寺下山,要到洛陽慈雲寺去傳遞消息的,怎麼可以還沒到洛陽就折返少林呢?」慧彥不解,為何山君會這樣交代?
「我家夫人有交代,洛陽此刻不太安定,為了師父的安全著想,最好還是能取道回少林。」
「洛陽不安定?你家夫人又怎麼會知道?」慧彥說完便想跨過門檻,那婢女一側身擋住他的去路,絲毫沒有讓路的意思。
慧彥沒來由地心裡一陣焦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思及昨晚山君那不尋常的眼神,是不是她已經預知了什麼事情?
「師父請留步,勿為難奴婢。」
「為難?」慧彥不解。
「是。我家夫人交代,要是奴婢不能將師父照料好,並送師父回少林的話,夫人回來將唯奴婢是問。」
「這是你家夫人的旨意?」
「是。」
「那你可否告訴我,你家夫人與山君前往洛陽,所為何事?」
那奴婢搖了搖頭道:「奴婢不知。」身於依然沒有讓開的意思。
慧彥見這婢女雖恭敬,但態度頗為強硬,不覺微微皺眉。其時民間佛教盛行,絕大多數的百姓都相當尊敬出家人,言語之間不敢造次,對於師父僧尼們的吩咐向來沒有拒絕的膽量。但在隋之前的周武帝曾為鞏固政權而毀佛,竇氏出身周皇室貴族一脈,因而對隋文帝興佛甚為反感,連帶地身旁隨身奴婢也多少受了點影響,因此這婢女對慧彥雖然恭敬,但還不至於心存畏戒。饒是慧彥天性敦厚,但習慣了一般人對自己的態度,突然遇到一個似乎不將自己放在眼裡的小小奴婢,也不自覺地有些微微不悅。
「姑娘請讓讓。」慧彥好言好語地說道。
「師父請留步養傷可好?何苦為難一個小小婢女?」
「為難?又是為難,到底何處為難?」
「我家夫人已特地交代,如師父執意離去,豈不是與奴婢過不去?人說出家人慈悲為懷,怎地師父卻為了一己之私而不顧他人遭遇?」
「這……這是兩件事,豈能混為一談?」慧彥有些啞口無言。
「如師父仍是執迷不悟,」那婢女抬頭露出玩味的笑容。「那我們也只好失禮了。」
她退了下去,慧彥狐疑地看她一眼,不明白她這話是什麼意思,但直到他走下樓梯,來到客店外,這才明瞭婢女此話是何用意——只見客店外三、四十名武兵將這小小地方團團圍住,最前頭的其中三人手拿長刀,架在掌櫃一家人身上。
刀光森亮,底下的人怕得逕自抖個不停,
「住手!你們這是做什麼?」慧彥忙道,他本想衝過去救下掌櫃一家,但那婢女已經隨後跟了他下來,喊住他:「師父請勿衝動,刀劍可不長眼,要是不小心碰了人家一下,割皮見血還不打緊,就怕這些粗男人不知分寸,一時緊張,手上使力大了些,那這後果——」她特意拉長了語調,有些得意地看著慧彥咬唇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恐怕不是師父您能承擔的嘍!」
「你們怎可以他人性命要脅?」慧彥竟氣得一顆光頭都紅了起來,只差沒當場跺腳。
「師父息怒。」那婢女心中暗笑。「誰說我們以他人性命要脅了?只是請掌櫃一家子做個擔保,讓師父您乖乖在這客店待上十天,十天一過,我們就會讓掌櫃的恢復自由。只是要是這十天內師父您一個不小心不見了,我可不知道這些武兵會不會不小心一刀子就這麼——」她伸出一隻手,斜斜比出了一個大刀砍下的姿勢。
「你們——這是山君的主意嗎?」會出這種刁難他伎倆的人,除了那狡猾多計的虎妖外,還會有誰?
「無可奉告。」那婢女側身讓出回往客店的路道:「師父請回。師父現在身上有傷,不宜情緒過度激動,還請師父多多包涵。」語中帶著些微諷意。
慧彥望了一眼還在兀自發抖不停的掌櫃一家子,心中暗歎了一口氣,摸了摸光頭,無奈之下,只得回到原來的房間去了。
他在房裡踱來走去,實在不明白山君這樣做有何意義?他閉上眼,細細回想昨夜情景,似乎句句皆有玄機……
山君的笑、山君的黯然、山君突然幽靜下來的側臉……
為何心中忐忑不安?
他盤腿打坐入定,垂眼觀鼻、鼻觀心,低低念起——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眾生渾噩,自身是否能看透一切?抑或一同隨波逐流?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色非永恆,色非實體,但為何自身依舊迷戀於那色相而無法自持?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諸法皆空,人世皆空……
「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
山君……
「……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
苦。
心中竟浮現苦。
山君究竟是去了何方?
心中煩躁不安。他心慌無法平靜,卻又不知為何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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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後。
板渚離宮旁,煬帝龍舟一行船隊浩浩蕩蕩停靠在運河案上,數千艘船隻首尾相接,前後長達兩百多里,兩岸二十萬騎兵沿岸護送,戒備森嚴,馬蹄雜沓,旌旗蔽空,好不熱鬧。岸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皆因皇帝龍舟經過五百里內,各州縣都需貢獻食膳,只見眾人有抬有擔,全是山珍海味,佳餚美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