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用力將她拉入懷中,緊緊地擁抱住她。「安若……哦,安若……」他將臉 埋在她如雲的發中,痛苦地吸氣,「我說過,永遠不要一語不發地掉頭離開我。別再這 麼做。」
她遲疑的手終於環過來抱住他的腰,淚水滾滾淹流過她雙頰,浸濕了他的襯衫。「他強暴過我之後,媽趁他呼呼大睡,背著幾乎半死的我逃出屋子。」她顫抖地泣聲低語,「我記得當時下著好大的雨,媽一步也不敢停地背著我走了好遠,然後把我放在教堂門口,她交代我身體好了以後,到台北去找爸爸,千萬別回去找她。然後她就走了。我想叫她,抓住她,要她帶我去找爸爸,要她帶我一塊走,不要回去受那男人蹂躪。可是我動不了,等我後來醒過來,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都過去了,安若。」他胸臆間漲滿酸楚,溫柔地吻著她盈眶的淚眼,她顫動的唇 。「都過去了。」
「不會過去的。它就在這。」她推開他,悲泣地指著心口。「媽雖然死在那男人殘暴的手裡,藍季卿卻要為這一切,為我媽悲苦的一生付出代價。我恨他。我恨他自以為有錢有勢就有權如此傷害別人。我要親手毀掉藍氏,我要親眼看著他和藍氏一起毀滅!」
她吼著,聲音裡卻沒有恨,反而充滿矛盾和悲傷。希文堅定而溫柔地用雙手捧住她 的臉。
「看著我,安若。看著我,聽我說。」她抬起淚眼,突然間,希文自己眼中也充滿 了淚。「不管你承不承認,他是你爺爺。他現在躺在醫院,等於已半身不遂。二、三十 年來,他沒有一天不在悔恨中。你母親沒有死,安若。你爺爺把她安置在一個很舒適的 地方。她還活著。」
「你說什麼?」安若用力抓住他的手。「我媽還活著?」
***
「喏,她就在那。」玉女領希文和安若到外面,指著草坪右邊一棵大榕樹底下的婦 人和一個小女孩。
「謝謝你。」安若說。
抑不住心中的焦急、興奮,她往榕樹跑過去,希文跟在她後面,伸手拉住她。
「你要冷靜些,安若。」他提醒她。「不要嚇著她。」
來之前,他詳細告訴了她她母親現在的情況。安若點點頭,深呼吸,控制住激動的 情緒。
他們站在李梵面前,但她看也不看他們,專注地聽小女孩唱兒歌,慈祥的臉上滿足 而快樂。
是小女孩看見有陌生人來,先站了起來。她見過希文,便禮貌地喊,「費叔叔。」
「好乖,小荃。」希文摸摸她的頭。
李梵立刻把小荃拉到身後。和她小時候,媽媽保護她的情景、動作一模一樣。安若 的視線迅即為淚水模糊了。
「丫丫,不怕。不怕哦。」李梵拉著小荃,要她躲在她後面。「媽媽在。丫丫不怕 。」
「哎呀,婆婆,是費叔叔啦。」小荃掙扎著要走開。
「媽。」安若輕輕叫她母親,把手伸出去,「我是丫丫。我才是丫丫,你的女兒。 」
李梵迷惑地看著她,鬆了抓著小荃的手。小荃跑到希文旁邊,好奇地看著她們。
「媽,你摸摸我。我是丫丫,我長大了。」
李梵盯著安若伸到她面前的手良久,終於慢慢地抬起粗糙多皺的手,輕輕用一隻手 接住,再用另一隻手小心地摸安若的手背和手心,再沿上去摸她的胳臂。
「他沒打你吧?」她心疼地摸著,問。
安若忍住一聲哽咽,跪蹲在她母親面前。「沒有,沒有人打我,再也沒有人會打我 們了,媽。」她再無法忍抑地抱住她母親。
「哦,丫丫,哦,不哭。不哭哦。」李梵摟著她,拍她的頭又拍她的背地哄她,「 哦,我的丫丫長胖了,長大了呢!」她推開安若,疼愛地打量她。「你找到爸爸了嗎? 啊?找到了嗎?」
「找到了。」安若覺得眼淚又湧起。「我找到他了,媽。」
「啊,找到啦?他對你好不好?啊?好不好?他認你嗎?認不認?他好不好?」
「好。他很好,對我很好。」安若哽著聲音回答。「他很想念你。他要來看你,可 是……他忙。」
「忙?哦,忙好。好,好。」
安若的眼淚汩汩而下,再度緊抓住母親。
「不哭。哦,丫丫不哭。不哭哦。」
經韓昭容的同意和安排,將院裡一間空房讓希文當客房住,省了住飯店的麻煩。安若則陪母親共住李梵原來的房間。
安若原想帶她回台北。不料意識仍不很清楚的李梵不肯離開。
「媽,我們一起去台北,住在一起,我會照顧你,好不好?」
「台北?」李梵害怕地一直搖手又搖頭。「不去台北,這裡好,不去台北。」
安若和院裡的醫生談,他也不同意李梵離開。她的精神狀態一遇刺激便不穩定,在 安養院,一切她都習慣了。若讓她突然去個陌生環境,四周出現些陌生的人,只怕對她 有不良影響。
安若只好先陪母親幾天,再另想辦法,因為她不可能永遠待在安養院。她想也許陪 她媽媽一陣子,慢慢或者可以說動她,讓她瞭解離開安養院是去和女兒同住。
但大多數時候,李梵的意識和記憶仍停留在過去。她有時把安若當成她年輕時可以 談心事的一個朋友,臉上煥著奕奕神采地說著她的男朋友多麼溫柔多情。有時會述說她 和男友約會時的歡樂時光。安若想,也許她就是活在這些美好的回憶中,因而沒有發瘋 ,只是和現實脫了節而已。
而從她母親的憶述中,安若瞭解了他們以前確是真心相愛的。
這天晚上,臨睡前,李梵突然很清楚地對安若說,「丫丫,你爸爸來看我了。他來接我了。」
第二天早上安若醒來,發現她母親已在睡夢中與世長辭,結束了她半生苦厄,半生 暈糊的生命。
希文來看她們時,安若仍沒有哭,只呆呆靜坐床側,握著媽媽沒有溫度的手。他輕 輕將她拉起來,擁入懷中,她才在他胸前無聲地、哀傷地流著無法停止的淚。
***
藍季卿扭曲的臉上和眼裡是既快樂又悲傷,還有深深的歉疚,罪惡。
安若一直不肯承認,事實上見到蒼老、衰弱的老人之前,她心中的恨已經消失了。
「謝謝您十年來對我母親的照顧和關心。」她的口氣生疏、客氣,是她進病房後說 的第一句話。
他吃力地在紙上寫字。安若靠過去看。
「難補其罪。」
接著他又寫。「我對不起你們。」
安若咬著唇,眼淚湧起。近來她似乎變得極易落淚。
由於希文已將「歐梵」收購藍氏企業的事,源源本本向藍季卿報告過,他抓著筆, 這次寫了很久。
「藍氏到你手中,我很放心。已交代律師,剩下的,藍氏紡織等等,雖僅餘殘攤, 都留給你,都是你的。藍氏宅邸,也是你的。」
「我不要你的東西。財產或房子,都該給藍(王玉)。」安若說,「你若有心給我些 什麼,彌補你心裡的罪過,趕快好起來,離開醫院。我要的是親情,那才是你欠我的。 」
藍季卿鼓著眼睛看她好半晌,寫下一些話,拿給希文。
「這是嘉倫那混球的孩子沒錯。」希文念出來。「說話口氣和她爸爸一模一樣。」
他抬眼和安若四眸相遇。是的,她瞭解老人話中驕傲和感傷的語氣。
「那麼,」安若試著讓語調輕快些,「你是認我的了?」
「你認我嗎?」藍季卿充滿期望地反問。
「等你出院。」安若和他談條件。「我要個正式隆重的認祖歸宗儀式。」
「你別當我出不去,丫頭。」藍季卿的筆劃突然強勁有力。
「我媽叫我丫丫。」安若對他說。「我等著你。」
出了病房,在走廊上,顧不得還在醫院,隨時會有人走過,希文攬她入懷深情地 吻她。「你瘋啦?」片刻後,她紅著臉推開他。
「我愛你,安若。」他又把她拉回來,用雙臂圈住她。「你愛我嗎?」
「你知道的。」她低聲說。她也已知道他和藍(王玉)的權宜婚姻。
「我不知道。你告訴我。」
她猶豫地抬頭。「你真的不介意?」
他的手指溫柔地撫摩她頰側。「你擔心我娶你是為你的財產和你在『歐梵』的地位 嗎?」
安若挑起柳眉。「你這是挑戰?」
「你敢接下來嗎?」
她靠進他懷裡,所有的躊躇、不安和痛苦都消失無蹤。「我愛你,希文。」
他緊緊摟她一下。「我等你這句話等得好辛苦。」
「還有更辛苦的事要做呢。」她歎一口氣。「你會幫我嗎?」
「什麼事?」
「不露痕跡地把藍氏從『歐梵』財團弄回來。」
「有個條件,你幫著我辦好這次服裝秀。」
「成交。」
「還有,你得換個稱呼。這次你要叫費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