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三十分鐘,蘊嫻把握時機地問了一連串問題,葛老也相當合作,而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錄完了一面錄音帶之後,蘊嫻滿意地吁了一口氣,然後拿出了照相機。
「我想這樣已經足夠了。葛伯伯,您介意我跟您拍幾張照片嗎?這樣更能佐證我是真的採訪到您本人。」
葛老點頭欣然接受,凱威則更進一步地建議道:「這樣好了,蘊嫻,你坐在我爸爸旁邊,我替你們拍幾張照片,這不是更加有說服力?」
「嗯,好主意!」
蘊嫻立刻把照相機交給凱威,自己則坐在病床床沿邊上,連拍幾張之後,蘊嫻半開玩笑地促狹道:「該換你們兩位合照了,傳說中的神秘龍頭老大和即將退出江湖的第二代老大合照,真是有夠炫!」
父子二人歡歡喜喜地一起合照,拍了幾張之後,葛老突然無限感慨地喃說:「兒子啊,這是我們許多年來第一次合拍照片,我還記得剛把你帶回來時,你只是這麼一丁點,又瘦又小……」「爸,您的恩惠,我一輩子不會忘記的。」凱威也頓感唏噓不已。
「好了!不談這些了,你們別老窩在這裡陪我這連路都不能走的老人,看要帶高小姐去什麼地方逛逛玩玩。我有點累了,想休息一下……」
蘊嫻收拾好皮包,和凱威一起準備告退。
「爸,我明天再來看您!」
葛老抬起他惟一還能活動的右手朝他們揮了揮,再如何大風大浪地過一生,歲月終究不饒人,蘊嫻不禁聯想到自己也輕微中風的父親,她的眸上頓時泛起一片霧氣。她微笑地輕說一句:「葛伯伯,謝謝您!」
兩人才待要走出病房,葛老突然從後面喚了一聲:「凱威……」
「爸,還有什麼事嗎?」
葛老欲言又止地躊躇片刻,最後才鼓足勇氣地說出他似乎已經憋了很久的一句話:「你媽跟靜薇還好吧?」
「爸,您……您一直知道?」
凱威驚異萬分,葛老為了掩飾自己淚水盈眶的窘態,故意提高了聲音說道:「我當然知道!你以為我是幹哪一行的?我手下這麼多,親信也不是沒有,你真以為我不會派人跟蹤你、看你有沒有在外面搞三捻四啊?」
蘊嫻突然很緊張兮兮地插花問一句:「葛伯伯,那到底有沒有?」
「搞三捻四?放心啦!我相信我自己的兒子。」葛老引以為傲地說。
蘊嫻又補充一句:「葛伯伯那您也放心,我保證他以後也不敢!」
聽到蘊嫻這句話,凱威就像被閃電打到一般,他悲喜交集地睇睨著她一會兒,回過神來之後,趕快向父親說:「媽和妹妹都很好……靜薇今年上大三了,在中文大學念文學系,她其實很想念你,只是嘴巴上從來不說;至於媽,她……她年紀也大了。」
「好,那就好……」
葛老沒有再多說,只是逕自合起眼來假寐,凱威和蘊嫻踱出病房,在門關上的一剎那,蘊嫻瞥見葛老的眼角滑下一行清淚。
***
走出戒備森嚴的特別病房,兩人朝冗長的穿廊走去。
蘊嫻突然有些感傷地柔聲說道:「凱威,你知道嗎?我們兩家其實有很多地方很像。」
「哦?我不知道你家也有人在搞集會結社、販毒走私?」
凱威故意逗弄她地說了句,蘊嫻沒好氣地擰了他手臂一把,不料正好又碰到他槍傷的地方,這次他裝模作樣地大聲叫嚷起來。「喂!很痛吶!」
「噢,對不起!你要不要順便在這裡看醫生?」蘊嫻顯得既心疼、又緊張。
「逗你的啦!只是被子彈擦傷,我自己已經敷了藥,不要緊!你說呀,我們兩家哪裡很像?」
蘊嫻踱到穿廊旁邊一張面向中庭小花園的石椅坐下來,凱威也跟著挨在她身旁坐著。
她若有所思地喃說:「你應該不知道,其實在不久以前,我爸爸因為心臟不好又有高血壓,洗了熱水澡之後輕微中風,昏倒在浴室裡。現在看到你爸爸這樣,我將心比心,也可以體會你為什麼不敢棄他而去的心情。當然啦,你們家族裡比較『黑暗』的那一面,我們家是沒有啦!」
「那還有呢?」
「還有啊,我們家有個外人很少知道的秘密——我爸有兩個老婆,當然正式的只有一個啦,這主要是醫生的誤診,原先以為我媽不能生,後來便借腹生子生了我哥哥,誰知道隔了幾年我竟然冒出來了!」
凱威聽得不是很清楚,他偏著頭問了一句:「所以你是大媽生的,而你哥哥卻是二媽生的?」
「什麼大媽、二媽?我還七爺、八爺、十三妹咧!在家裡,哥哥和我都叫我媽為『媽媽』,而叫生他的媽媽為『二姨』。噢,天哪,我在講什麼?差點連我自己都搞亂了,反正我們有兩個媽媽,而且很奇怪的是,我媽最疼哥哥,而二姨最最最疼我了,反而都對自己親生的很嚴很凶喔!」
凱威的臉色一黯,他淒惻神傷地喃說道:「比起我來,你和你哥哥算是幸運太多了,像我,我連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都不知道,一生下來沒幾天,就被拋棄在一間教堂的門口外面……」
蘊嫻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按住他的大手,柔聲安慰他道:「但是你現在的爸媽,都待你像自己親生的一樣呀!」
凱威反過手掌來輕握住她的纖細小手,目光繾綣地睇睨著她。
「那我們兩家這麼像,我們兩個算不算是同病相憐?」
她心中小鹿亂撞地垂下臉來,嬌羞不已地嗔道:「你別亂用成語好不好?什麼同病相憐?你爸又沒有三妻六妾……呃,我怎麼可以這樣說我爸爸呢?我是說,你也很幸運啊!」
「對呀,因為我認識了你。」
「你真的這麼覺得嗎?」
凱威又退縮了一下,但是這次他好像下了很重大決定似的,他突然用雙手扳著她的肩過來面向他,他懇切而充滿真情摯愛地說:「蘊嫻,你那天在沙灘上告訴我的話,我想了好久,如果……如果我們一起試一試,你怕嗎?」
「我怕什麼?你又不是獅子老虎!」
「話是沒錯,而且也不管我爸創立『上海幫』的初衷是什麼,我們畢竟是講求江湖義氣的幫派,我們重要的人員身上,也都刺了青來表示對組織的忠貞……」
「噢,對喔,你不是獅子老虎,但你是一條龍!」蘊嫻半揶揄地說。
他有點洩氣地說:「現在你怕了喔?」
蘊嫻重重地吸了一口氣,柔情萬千地瞅住他。
「俗話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你現在也想回頭了,更何況你又不是那種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地痞流氓。沒錯,你爸爸是江湖味很重的企業家,做生意的方式跟別人不一樣,但你們又沒存心想去害人,那跟身上有沒有刺青又有什麼關係?」
蘊嫻雖然如此強調著,但是凱威仍然無法釋懷地說:「但是,你的家人又會怎麼想?」
「傻瓜!如果你第一次跟我家人見面,你當真要穿皮衣、騎飛車、捲起袖子來給他們看啊?再說,現在有多少好萊塢明星也流行刺青,還有人在肚臍眼上穿洞戴耳環哩!當然我並不是在鼓勵這種做法,我的意思是:這些都不能代表一個人內心的好壞。」
「那你的意思是說:你要幫我一起瞞著你的家人嘍?」
蘊嫻偏著腦袋想了想,然後朝他扮了個鬼臉笑道:「說瞞不好聽,算是善意的欺騙吧!再說如果刻意去瞞,你都不必脫衣服洗澡嗎?那又能瞞多久?」
「嗯,至少瞞到生米煮成熟飯嘍!」
蘊嫻又羞又氣地朝他肩上又槌又打,兩片粉頰嫣紅如酡地啐罵道:「你這人好色喔!我還以為你是虔誠的天主教徒。」
「佛都會跳牆了,三不五時把瑪莉亞的眼睛蒙起來,又算得了什麼?」
「豬八戒!不要臉……」
兩人說笑逗鬧之際,穿廊盡端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兩人但感納悶地回過頭去看,這時只見一身勁裝的葉茹英氣急敗壞地奔過來,她一看見凱威立刻嚷道:「凱威,快!快離開這裡!」
「小葉?你、你怎麼會來這裡?」
茹英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到跟前,她只是很快地打量蘊嫻一眼,然後十萬火急地說:「你爸爸那十二個保鏢當中,有一個被葛天聲收買了,他剛才打電話通風報信,說這位記者小姐跟你在一起,他們已經帶人過來要攔劫採訪的錄音帶,我一偷聽到電話,就馬上趕過來了!」
凱威一時臉色變得鐵青。「這麼說,叔叔早就知道我爸在這裡?」
「沒錯!那名奸細在監視你爸爸,只要他不向新聞媒體說半句話,他們也不會……」
「啊?糟了!我爸他……」
凱威立刻衝往病房的方向,蘊嫻也奔著跟過去,病房外面的四名保鏢,這時已拔出槍來嚴陣戒備,其中一名向凱威喊道:「威哥!裡面有狀況,不要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