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火車站。
快到末班車的時候了。苗馨站在天橋上,望著人潮逐漸稀落的火車站,另一邊的百貨大樓旁的街道,又擁出另一批剛從補習班解脫出來的學生人群。
車聲、人聲交織出一片嘈雜。台北一向很熱鬧,住在這裡的人好像永遠那麼忙碌,腳步那樣匆促,神情又是那樣冷漠,不知他們……內心會不會寂寞呢?
苗馨雙手撐在欄杆上,以手托腮。好多學生,忙著等公車,忙著買消夜,忙著打電話,忙著寫問卷……怎麼每個人都這麼忙?他們看起來,好像跟她差不多年紀而已呀……
其實她好想再上學,好想過過充實的忙碌生活。從小學校的老師都說她聰明,有畫畫的天分,她也喜歡畫畫,可是爸爸說女孩子要學一技之長,所以她念美容科;可是爸爸又沒錢讓她繳學費,所以她只好半工半讀。然後爸爸對她……所以她休學、她逃家……
當她看見姐姐也會畫畫時,看她畫的線條俐落簡潔、富創意又活潑,她好興奮;可是姐姐是那麼地厲害,她不敢說她也想畫。本來,她想偷偷地練習,學姐姐那種優美的速描,將來姐姐設計衣服的時候,她可以幫忙構圖……
可是,這些都變成遙不可及的夢了。她不敢再回去了,她對不起姐姐的地方太多了,她不想成為姐姐的牽絆,讓一向都那麼自由的她為了她收起翅膀。
人雖然沒有翅膀,還是可以飛……
姐姐的話,像她的人一樣瀟灑。
飛!她也好想飛,可是她是一隻沒有翅膀的、被丟棄的可憐的初出流浪貓。
而姐姐有翅膀,她看得見,像她的人一樣美麗豐腴的白色羽翼;那雙羽翼曾載她開拓了她狹小的視野,見到另一片天空。
她好想飛……可如今她又回到一個人的世界,一個被人遺忘的世界。沒有家、沒有錢、沒有親人朋友、沒有未來前程,她的存在與否,與世界一點關係都沒有……一隻在路旁苟延殘喘偷生的小野貓,誰管它的生死與世界何干?
與世界何干?她活得痛苦、卑微又不自由,她與世界何干?她想飛,如果可以飛一次,就從這裡當起跑點,以天空為界標,飛上去,然後墜落……
「啊——」
一聲驚叫,就在她橫下心放縱自己的身軀往下飛的那一刻,一道強勁的力量捉住她的後衣領,千鈞一髮的剎那硬是把她從鬼門關裡強拉回來。
衣領往後一扯,勒住她的脖子幾乎讓她一陣窒息,她踉蹌地倒了兩步,重心不穩地被強轉過身,還來不及看清那突生的力量從何而來,便感受到猛然的一巴掌夾帶著怒火立刻揮印在她臉上。
她整個人撲跌在地,小臉立刻紅腫一片,乾涸的眼眶立刻濕濡了起來,火辣的痛楚立刻蔓延,熟悉的恐懼立刻侵襲,那折磨她身心的拳打腳踢,如野獸般的絕狠摧殘,讓她的淚瘋狂地湧、她的身狂烈地顫……
「你想死!那就連它也丟下去啊!」
如雷的怒吼,不是爸爸,是姐姐!苗馨震愕地睜大了淚眼,看見寶貝撲到她面前,粉嫩的小舌頭不斷舔拭她決堤的淚水,嗚咽的叫聲不曾停歇。
「寶貝……」她狂顫不已地伸出手輕撫它的小身體。
她來了……總在她最孤獨、最絕望的時候,她就出現了……
她忿怒的一巴掌,把她打得好疼,可是,她不能自已地痛哭狂顫,全都是因為她來了,又救了她一命了。
「姐姐……」終於,她淚濕的臉龐緩緩往上一抬。
在路燈照映下,姐姐盛怒的美顏依然是那樣炫麗奪目,像一頭華麗狂野的獅子,剛烈而犀利;又更似一隻高傲嬌貴的名貓,利爪鋒利狠絕,銳眸卻是萬水柔情……
她黑鑽般的美眸……絕對有淚。
苗馨看見了,她有淚,只是堅持那分無以倫比的驕傲,所以不哭。但……她確實有淚,為她湧出了淚。
如果這個愚蠢的小東西知道她為了她像只無頭蒼蠅一般在台北街頭亂飛,而她竟然還堅持不顧她的心情往下跳的話,她一定會直接補她一腳的。
笨死人的貓!氣死人的貓!嚇死人的貓……她氣壞了、嚇死了,她真要這樣折磨人、真要讓她捉狂,才讓她發現她不能沒有她嗎?
「你真他媽的欠揍欠罵!」魏家菱蹲下身,一把抱緊了她,好緊好緊,被夾在中間的寶貝透不過氣來地掙扎亂叫。
她柔軟的身體、她眩人的香氣、她粗暴的口吻……她熟悉的姐姐啊,她好愛好愛的姐姐啊……
「姐姐……」雙手環抱著她,苗馨失聲痛哭。
「如果你跳下去,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魏家菱的聲音啞了。
苗馨哭得更慘烈了。
「你知不知道我像瘋子一樣到處找你?你不告而別已經把我惹毛了,竟然還想自殺!你真要當一個沒用的孬種嗎?你存心氣死我是不是!」
苗馨號大哭,在她懷裡猛發抖。
「不准再哭了!否則……」魏家菱一咬唇,連鼻頭都紅了。「否則我也要哭了……」
苗馨震愕地仰起淚濕的小臉,肩膀不斷抽搐著。她看見魏家菱發紅的眼眶,已經快承受不住滿眶的淚水……
「姐姐不哭……」苗馨抹去滿臉的淚痕。「不哭……我不哭……姐姐也不要哭……」
「誰哭了!」魏家菱一仰頭,硬是把眼淚眨回去,又低下頭來瞪人。「我被你氣死了!」
「對不起,姐姐……我真的……對不起……」她又掩臉而泣。
「才說不哭又哭!」她快溺水了。
「對不起……」
「小貓。」她拉下她發顫的小手,一手輕撫上她紅腫的臉頰,滿是心疼。她下手太重了,但她實在是氣壞了,才打疼了她。
不是跟寶貝承諾不跟她發脾氣的嗎?怎麼還是這麼火爆呢?她好後悔,好捨不得……
「打疼你了……」她的語氣是讓她心碎的溫柔。
苗馨搖頭。
「不疼……是我不乖……讓姐姐擔心……讓姐姐生氣……」
「答應我!」
苗馨仰起頭來看她,魏家菱的美眸中有溫柔的笑意。
「不准再有尋死的念頭。」
她點頭。
「不准再偷跑掉!」
她點頭。
「不准再哭了……」
她再點頭,眼淚還是掉了。
魏家菱伸手拭去她的淚,柔聲再說:「不准……再離開我了……」
苗馨一愣。被她暖暖地擁入懷中。她的耳畔竄入她的柔聲呢喃,安撫了她倉皇失措的心。
「這麼可愛的小貓咪,我捨不得讓給別人……」
「姐姐……」她的心失速狂跳,她的臉火燙燒紅。告訴我,姐姐,說明白點,這是什麼意思?什麼意思呢????
「那算死了一次吧。後來我又一直生病,爸爸把我丟在醫院不理我,醫院的人一直催他,他後來知道可以領什麼社會福利金的,才來把我接回去。這算死第二次吧……」
媽的,什麼父親嘛,魏家菱罵在心裡。
「長大後挨打……也已經習慣了;白天唸書,晚上就幫鄰居阿嬤做手工,回家吃棍子,習慣了……算算,也不知死了幾次了。」
「……」魏家菱咬牙切齒,忿忿地喝著咖啡,恨得差點把杯口咬破。
「有一次被打到昏倒,鄰居報警,爸爸坐牢……他好像做了很多壞事,我也不清楚。這算死第幾次了?」
魏家菱瞪著眼,不吭聲。她知道她一開口肯定沒好聽的話,為了怕自己氣到腦充血,她忍著不罵不開口。
「嗯,寄養家庭的事我跟你說過了。再來就是爸爸回來了,他把我關起來,那個只有一小塊天空……被塑膠板擋住的天空的小閣樓裡……那是最近半年的事……」小臉上滿是令人心酸的苦楚。
她的神情有點惶恐,甚至是茫然。茫然她的人生到底出了什麼錯?她並不想埋怨,也不懂恨,只是茫然,茫然得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她真的不知道……
魏家菱看著,緊揪著一顆心!
「我想可能是我長大了吧,聽說媽媽是個大美人,我大概也長得不錯吧,爸爸兩年沒看到我,大概也很驚訝,原來……我已經是個小女人了,所以……」
「夠了!」魏家菱聽不下去了,她已經猜得到那個禽獸不如的男人對她做了什麼了!她滿腔怒火一發不可收拾:「媽的!殺千刀的爛貨!連畜牲都不如的狗東西!我非告他不可,叫他一輩子吃牢飯,死也別想出來!」
苗馨卻淡淡笑了,含著眼淚淒涼地笑。
「姐姐,上來台北那一天我已經這麼做了。我成功地逃出來,去找曾經幫我的女警阿姨,她帶我去驗傷……還順便驗孕,確定我沒事,也確定爸爸……在假釋出獄期間還做了這樣的事,他們準備去抓爸爸……然後,我就跑來台北了。我不想再看到他,如果他知道我去報警,」到警察局他就會發瘋的,所以,我留了一封信給女警阿姨,請她不用擔心,我騙她說我在台北有親戚會照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