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皓未盡之語問生明白,她的相公早已趕赴九泉,要上哪見?
「爹,讓她進來吧!」
「可是……」
「我現在是穆祁了,不是嗎?雖然我沒和弟弟相處過,但多少揣摩得出他的性情,假扮他人對我而言不是難事。」他沒有說出以前為了掩人耳目,易容喬裝是常有的事。「只是,待會兒若是有無禮之處,請爹見諒。」
穆皓歎息,為何兩個兒子差這麼多?如果穆祁有他哥哥一半好,就不會惹來殺身之禍吧?出門,他朝外招手。
裴玨儀儘管滿懷懼意,但仍牽著兒子跨過門檻,聽說他毀了面容性情更惡劣,不知會不會做出什麼事來……「相公……我帶了晨兒、翔兒來看你。」
「看我什麼?看我被火燒成了什麼樣子了是不?明知道我的傷還沒好,你就帶著兩個孩子急巴巴地來看我的笑話?」他坐在床內蓋著被子,根本讓人無從得見他的模樣。
「不是的,我……」
「出去!」
「相公……」
「出去出去,給我滾出去!」
「祁兒!」穆皓適時發話,「玨儀是關心你——」
「我不需要她的關心!滾!給我滾得遠遠的!」
海晨和海翔俱被怒吼給驚著,緊抓著母親衣擺。「娘,我怕……」
「晨兒、翔兒乖,爹生病難過很痛很痛,不是故意這麼大聲的,咱們等爹好了再來看他好不好?」
「他不是我爹,他只會打娘……」
「晨兒!」玨儀急喊,焦灼地望向床鋪,卻意外地不見絲毫動靜。
「你們走吧!不要再來了,我已經不是原來的穆祁了。」
沙啞的聲音充斥著疲累倦意,不再盛氣凌人,不再氣焰高張,令玨儀震撼,也讓穆皓側目。
「穆祁已被毀了,再也好不了了,再也好不了了!哈哈哈哈……廢人一個,不能以面目示人的廢人!」
「玨儀!」穆皓趁機推著媳婦走,「快走吧!祁兒受的刺激過大,神智錯亂,你和孩子們在這只會使他的情況更嚴重,別把孩子們嚇壞了。」
玨儀只有依言,卻回眸望了被床簾遮住的丈夫一眼,將許多疑悶掃進心底。
穆皓直至關上門之後才鬆了一口氣,他不得不佩服兒子的聰明,若以神智錯亂之由推搪,為了不影響孩子,玨儀必不會常來,這樣揭穿秘密的機會便銳減了。
「爹,以後若弟媳問起分房而眠之因,就告訴她我被火傷得很深,已無能人倫即可。」
對呀!他怎沒想到,如此一來所有的改變就都有了完美的解釋。
「可是……你不覺得委屈嗎?」
「爹,以前我只是見不得人的怪物,如今我能和爹相聚長棲於此已是造化,孩兒還能求什麼?」問生笑笑,他早就忘了委屈怎麼寫了,最艱苛的都經歷過了,目前平穩的日子已是他感念的福氣,又怎會有委屈之說?
「孩子……」兒子愈明事理,穆皓就愈自責,「是爹不好,沒讓你過過好日子……」
「爹,孩兒從未怨過誰,世人愚昧只看皮相,這點我早就明白,對只憑一面之詞便妄下判定的俗情唯有惋惜,娘曾說過只有智慧之士能堪透表象美醜,孩兒能擁有識人之器,爹該替我高興才是呀!」
穆皓愣盯著兒子,完全被他的胸襟折服了。
「對了,爹——弟弟真的對弟媳動過粗嗎?」初聞晨兒之言時,他簡直不敢相信,夫妻不都應該相敬如賓嗎?穆祁既然娶她,為何不善待她?
「你弟弟……唉!都是我管教無方,不過這樣也好!」穆皓硬起心腸不願去想那孽子生前種種,但作痛的心依舊抽搐,「上天憐我穆皓,讓他少作幾年孽……」
問生見父親淒愴的背影,也黯然了。
第三章
這間廟位於汴京城郊,不大,髒髒舊舊的外觀令人提不起興致進去遛一圈,若好奇瞻望,只能看見廟內供奉著尊黑黝黝的神像,辨不清是哪尊神,廟祝又是一位瘸子,種種因由累積起來,造成這間廟香火衰微門可羅雀,久之,也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扣雲以曼妙的身姿跨進幽暗小廟,也沒和廟祝招呼一聲便拈了一炷香祝禱,廟祝也像沒事人般,一跛一跛地關了廟門,又窩回小椅打盹。
插上香枝,煙飄裊裊,輕靈靈地沒入無形,只有案上搖曳的燭火映攬出許許多多明暗不一的層影。
「把我叫來有什麼事?是不是有瘟神的消息?」
橫樑盤踞著一道黑影,似與闇沉同存般,突兀地閃入光線,像根鴻羽悠渺渺地著地,不驚點塵。
「今夜子時他會入牢劫囚。」聲冷,影冷,讓燭光掩照著的面孔更是峻冷。
「劫囚?」她的瞳掠過一絲興味,「死囚?」
「是死囚。」石巖軍對手邊的消息雖覺疑惑,卻也不多怪,「是個讀書人,無財無勢無背景,很平凡的文人,家裡只有一個老母一個小妹。」
「消息打哪來的?」
「掩卓幫霍定探查得來的,說是那廝有恩於瘟神。」
「是那傢伙?」扣雲淡嗤,「諒他也沒這膽誆我們。師兄,你確定瘟神會為了個名不見經傳的升斗小民冒險?」
「與瘟神周旋了這些年,我仍未摸清他心之所向,是正是邪也無定數,霍定只是猜測瘟神可能出面,而地牢禁衛森嚴,唯有子時交接時方有機可趁,我想這可能是我們逼他現身的契機,不妨一試。」石巖軍只有對師妹才會祥和述解,「我需要你的歧顏絕毒。」
「我今晚和你一同行動。」
石巖軍神情一閃,「穆府不需你僭探部署了?」
扣雲猛地皺眉,「我做何決定不必你干涉!」
石巖軍沒有表情地審視師妹自知失言的錯愕,沉寂一層又一層地堆疊,連空氣也擁促起來。
「那我們二更時府衙外見。」
「師兄!」扣雲急急抓住他,「別走……」
石巖軍回頭,探幽的瞳仁中有柔情、憐惜,也有一抹喟歎,「扣雲,你不再需要師兄的扶助了。」
「不!不是這樣的——」扣雲懊惱地咬層,不知如何將懷中紊亂的思緒化為言語,向來她就是依賴師兄,儘管決斷上她比誰都果決勇敢,但精神上,她是極度脆弱的。行為只有師兄瞭解她渴求卻無望實現的夢想,只有師兄體諒她抓不住一切的空虛,只有師兄看得見她堅強冷漠外象下的酸楚,他是她沒有血緣的親人,是她沒有承認的朋友……她不想遠離他、傷害他的,但他對她的感情使她卻步,她不希望彼此的情誼因此而破裂,卻總在言行間促使兩人的矛盾裂痕加深,天!
他眼瞳中的熱切教她好為難。
別首,她再次迴避他的眼神,總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逃避、閃躲,只為不願承受他那腔情柔,只因莫名的恐懼、害怕……她到底是什麼?要什麼?連自己都無法定位自己的人,連感情都不知道是什麼的人,這種人根本沒資格承受任何人的感情啊!
為什麼不拿我當妹妹?為什麼要用這種眼神看我?秦扣雲,你究竟在害怕什麼?
扣雲不覺自己已渾身輕顫,猶溺於深沉的畏怖中不得解脫;她害怕的東西太多了,怕自己永遠不瞭解她的夢她的根在哪裡,怕自己一旦接受了別人的溫暖就再也捨不得放走它,怕自己會因感情而變得軟弱,怕……
「不要怕!」石巖軍再也無法隱藏,張臂攬住她,緊緊地將她扣在自己懷裡,「不要逃避,扣雲,為什麼你不正視我,不正視我……」
「不!我們是兄妹,我們只是兄妹……」
「我們不是!」
好冷……為什麼被抱住了還是這麼冷?為什麼師兄的擁抱和那個人的完全不同呢?她記得他的眼神,完全的熾熱、滾燙,那不是針對她而散發的,而是處於高熱下無意識的流露,對生命的熾熱,對溫暖的渴望,想抱住什麼東西填補空虛的心,安全、穩定的滿足……和師兄的擁抱不同,不同的!
推開他,她依然是冶艷無匹的秦扣雲,沒有表情,沒有感情,冷靜得近乎冷血。
「師兄,我原諒你這回衝動的魯莽之舉,但我希望你能自制,這種情況我不想再有第二次。」
她的聲音為什麼能柔媚得如此無情呢?
「我能說的只有:你是我師兄,永遠都是我師兄,不會更改,沒有更改。」
為什麼她能面不改色地講出這麼絕決的話?
秦扣雲一問又問,石巖軍僵直如岳的表情,沒有顏色的空洞似將他連骨帶肉整個吞噬,反射至她瞳底,讓她狠狠地恨起自己。
「你還不明白嗎?天邊的雲,雖然美——卻是冷的,沒有人扣留得住的。」
旋身,她施施然啟門而去,沒有多瞧他一眼,也沒有多留一句話,連那縷淡香也一併帶走,而他的心……他還有心嗎?扣雲……扣不住的雲呀!她的名字本身就是無法圓滿的夢,又豈能怪她的尋尋覓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