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皓開口欲言,卻在話到口之時又吞了下去,頹然一歎,「你來也沒用,他毒猶在身,常人不能近,尤其他又燒燬了臉,脾氣大得很,什麼人都不見……」
少婦只用搖頭便截去穆皓之言,「他是我相公,這點永遠是抹不掉的事實。」
穆皓見媳婦這樣,也無言了,她是這般溫婉的女子,卻因他兒子一時獸慾而誤了一生,他穆家欠她的何止是清白貞節,還有她的一生吶!
「哦!我來介紹,秦姑娘,這位是老夫的媳婦玨儀,我手裡抱著的是長孫海晨,她手裡牽著的是次孫海翔。玨儀,這位就是女華佗秦扣雲秦姑娘。」
「秦姑娘!」她端莊地朝她一禮,「多謝你肯施援手救我丈夫,裴玨儀感激不盡。」
秦扣雲瞧著裴玨儀良好嫻淑的神韻,愈瞧就愈不是滋味,心中一團郁氣聚結得比秋風還快。
「穆祁真是好福氣能娶到裴姑娘這麼好的女子,連兒子都這麼大了!」秦扣雲輕笑兩聲,臉色又是一肅,前後變化之大,教人摸不著頭緒。「在他毒沒祛盡之前,我勸你最好別靠近這裡,因為毒會傳染的。」
瞄了眼可愛的孩童,她又加了句,「尤其是對小孩兒。」
說罷,便踩著仙子般的蓮步飄然離去。
「爹,秦姑娘好似不怎麼喜歡我,是不是我哪惹她不悅了?」
「沒的事,秦姑娘的個性就是如此,你別多心,只管聽她的吩咐就是。咱們還是走吧!
免得真影響了晨兒翔兒,對了,那壯士的後事你辦得怎樣?」
「都已妥當。」
「唉……是老夫害他喪命,枉費他好心來知會我故友的消息,卻不幸遇難,老夫對不起他……」
「爹,您別歎息了,媳婦陪您去拜祭他,對了,他叫什麼名呀?」
穆皓略愕,眼內是深沉的哀傷。「姓莫。叫莫問生。」
第二章
今夜非常涼爽,時已四月初,大地飄散著夏天的氣味,春天的雪,似乎是相當遙遠以前的事了。
但,在她眼中,那天的小雪卻依舊這麼冰冷沉澱在記憶中,儼然堆積成最痛的創傷。生死兩茫茫啊!如許感歎是拭不去的淚痕吧?
秦扣雲推門而出,月夜的徐風輕撩起她曳地的裙擺,漾開一圈圈優雅雍容的弧浪;梳洗過後更能感受天候的清新,一襲簡單的衣裳穿在身上反襯托出她不俗的身段。
該去看看他的情況了,她調配的毒可不是一般的毒,必須依人的體質而更動劑量毒性,倘若他比想像中的壯碩,就比較棘手,可能需要長一點的時間潛伏毒素不讓他發現……屆時要他生便生,要他死就死,此仇此恨要如何了結就操之在她,任他再頑強也沒用。
凝望明亮的月色,沒由來地落寞,月圓人缺啊!這世上已經沒有她的親人了,身如孤舟漂蕩,明日何處?去向何方?蒼闊天地何所依歸?又怎地擲度此生?素手碰門挪開另一室房,方盈盈跨過門檻,便教那方端坐加帝般的男人給震懾了神緒。
他怎麼能那麼威武,那麼神俊,那麼……教她不知眼神要落在哪才能平息胸中鼓噪的雷鳴?
「你醒啦?」扣雲斥喝自己不可亂了陣腳,不可讓他看出她的怯懦,以及那一堆莫名其妙的思維,所幸她的身姿翩盈,沒有露出除了秀艷之外的不安。
他不動,只是用炯炯滾燙的目光跟著她,嘴角的血絲已凝干,卻猶未拭去。
扣雲納悶,他怎能恢復神智?依她的毒應能讓他睡上幾日夜才是呀!況且他又有箭傷,以及她忿而薄懲的兩掌,內力就算再雄厚也不可能立即清醒啊!莫非……他是燒昏頭了?
趨近他,她確定他不是睜眼睡覺,嗯!面容果然透著高燒中的酒紅,連呼出的氣也氤氳微霧。定睛審視他,心知他此刻其實無意識,只是天性中的堅忍促使他坐起,他也真不簡單,竟有此毅力——她再一次感到不解,何以這種人會是為惡好色之徒呢?真是暴殄天物,枉費生就這麼一副強健又洶魂的體魄。
唉,她是不是該找個人把自己嫁了?連對仇人都能衍生遐想,她是中了哪門子邪?想她秦扣雲,以冷嵐之名橫掃武林,迷惑了多少浪子俠客?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之人不知凡幾,她非但沒有多瞧一眼,反讓這連面都沒有見全的紈誇子弟給撩撥情緒,要給師兄知道了,他不殺了他才怪!
一邊扣住他的腕脈診查起來,一邊還心有旁騖地想:會不會這代表了我已經到了生兒育女的年歲了?娘曾說過女人負有母性天職,一到時候就自然明白責任的降臨……「啊!」
她驚喊,被圈入一雙滾燙的臂中,接著被逼著向一雙熾熱的瞳孔。
「我還活著?」
莫問生分不清眼下情勢是假是真,頭昏意沉四肢酸麻,他不是死了嗎?不——他沒有死,死的是弟弟穆祁,是爹救了他!
當時他受制於毒箭,無能自救,爹衝進火焰拚死將他馱了出去,而弟弟伏在三步之遙的前方,沒有哀喊,也沒有掙扎……在他和穆祁之中,爹選擇了救他。
曾短暫地甦醒,房內除了爹之外別無他人。爹告訴他穆祁的死訊,澄澈的眼淨是教人見了心痛的蒼老,權宜所致,他替他戴上半邊面具,要他頂替已逝的穆祁,重新過他的生命。
是的,他能擺脫瘟神二字了,他有機會重生!以穆祁的名字延續他的一切,不必再捲入武林是非恩怨,不用再背負不實的指責沉苛,他可以再活一次,他該欣喜若狂——重重疊疊的失落蝕空了他的感覺,渺渺茫茫地什麼也抓不著。他真的還活著嗎?
他的重生來自弟弟的犧牲,他再也不是莫問生了,該慶幸?該悲歎?他沒有主意。
她……好美,是仙是妖?!從不曾見過能集嫵媚冶鎊與稚真多情於一身的女人,她卻教那些個字眼活靈活現起來,秋水翦翦頻迭醉波,眉如燕掠清湖,唇似初綻晨櫻,娉娉裊裊柔弱無骨地依在他臂彎,端的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迷糊中彷彿又昏沉了幾分。
傾首,他朝那兩瓣晨櫻吻了上去,想嘗嘗花的滋味,懷中嬌軀先是一僵,然後暴躁地掙動捶打,他鉗住她的手在她的柳腰,吻得更深、更切、更痛、更迷疑。
活著,替別人活著,是辛?不幸?該?不該?
「啊……」扣雲的唇角逸出無力的呻吟,無法反制,不能抵抗,就這麼突然地被鎖在他臂中任他恣意索求她的唇、她的香。好霸道的男人,好霸道的吻,好……好!
不行,反抗呀!秦扣雲,你要反抗!用袖裡的毒針吶!
可是……針上抹的是見血封喉的毒藥……「你好甜。」
似是意亂情迷般,他喃了一句,未待她釐清神智,又佔住了她的柔媚,讓她跌入了斑斕彩燦的朦朧中,飛昇,墜落,熾熱,迷眩,腦海只容了一句話,反覆迴旋蕩漾:他好霸道,好霸道……不知何時,她的手自由了,頰旁卻多了雙輕柔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著她,呵護的摩挲她無瑕的肌膚,撫著她的發,傾盡他的溫柔,他的指尖傳遞著燃燒的眷戀,讓她又迷惘又恍惚,好似……好似被牽動了什麼,又被抽走了什麼,渾渾噩噩、虛幻神離。
「請你……」問生胸口的痛又肆虐撕噬著他的靈魂,那眼神看得她好痛好痛。
「請你給我活下去的理由……讓我的生命有夢……」他搖頭,為自己的空虛,為自己的無能。「我從來不曉得什麼是夢……希望、美好,沒有一樣停留過……從來沒有……」
「穆祁——」頭一回,她喚出這兩個字,不帶恨不含怒,憐惜又淒楚。
「不!」不是穆祁!「問生……莫問生有多難多苦……莫問……生有多難、多苦……」
莫問吶!
扣雲愣愣地直到他力竭伏倒,才扶他躺下,為他添被弄枕,那被面具遮了額的臉龐睡了,或許該說屈服在高熱下,但眉間、睫畔、唇角,猶留著淡淡的憂鬱。
思著,想著,她放下了怔撫著紅腫的肩的手,出言,竟是冰冷,「會的。我會給你活下去的理由;同時我也會讓你死得明白俐落。」
猛地,門外輕響,她驚覺地喝,「誰?」
「師妹!」
扣雲略顰眉,起身開門,一款夜幕溜了進來,果不其然,他杵在檻外,通身墨黑宛似與夜相融,削瘦的臉在見到她時顯得無比和柔。
「不是叫你別來嗎?」扣雲略有責怪之意。「如今御史府戒備森嚴,萬一出了什麼紕漏,壞了我要事怎麼辦?」
「我不放心。」漢子簡潔吐語,「御史府還沒能耐動得了我,你多慮了。」
「我是怕你驚動了他們反礙了我的行動。」她讓他入內,室內只有一盞油燈晃蕩。「我不能留你待太久,有事嗎?」
他走到床邊,靈巧得有如貓足的身手,沒有帶起任何震動,駐足,半晌後方啟口,「為什麼不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