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這年的春天來得特別遲,時已三月初,空氣卻依然干冷微寒,灰黯的弩宇壓罩著重重雲幕,灑著細薄的雪花。
她端著一盅熱騰騰的湯,踏著碎步朝妹妹的閨房走去,小雪花飄落在她肩頭,融成一抹水珠,她卻無所意覺,艷氣的瞳眸染著淡淡的掛懷。
停步,她抬望天際,紛飛不休的雪嬌白聖潔,將大地鋪了層白衣,向來喜愛飄雪時節的景色,但今日,不知怎地卻對這片雪景泛著莫名的不安。彷彿這場雪在預告什麼似的,令她無法寬懷……大概是受宛依的影響吧!也不知她前些日子和誰處不好,打從七日前來探望她便一直悶悶不樂,強顏歡笑地教人看了心疼。
宛依不是無理取鬧的女孩,這回受的委屈可能不小吧!待會兒一定要問出個所以然。
「什麼都好,就是不懂得保護自己!」她喟了聲,半帶無奈半是憐惜,爹娘都過世了,僅剩這麼個同母異父的妹妹,不向著她要向著誰?往後得好好灌輸她保護自己的觀念,省得被欺負了只能流淚。
「宛依,姊姊給你熬了盅湯,趁熱來嘗嘗……」她推開門,冷風颼地捲入內,不期然被撞入眼中的景象給懾去所有思緒。
湯盅,自她松放的柔荑中逃脫,在地上迸開成驚心動魄的破碎。
眼前懸空晃蕩的雙腳上猶繫著精緻的繡鞋,而她的背影卻已寂寥而無生氣——她退了一步,顫軟的腿卻支撐不了自己,猝然跌坐在雪地上,完全失去了反應。
桌上有抹白,被擠進房的風掠起,飄飄然翩舞,紙上幾個凌亂的大字宛若詛咒般烙入空白的意識中。
穆祁毀我一生毀我一生——毀我一生—穆祁——這六個字在她的眼中生根,不斷地放大,再放大。
春天的雪,好冷——
第一章
說起穆府,整個京都的人沒有不知道的,大部分的人提及這位御史大人,除了敬佩讚賞之外就是同聲一歎。為何歎氣呢?是因他徒有官銜而無賢德嗎?不!御史大人穆皓的才德連當今皇上也欽賞有加,更別說他愛民如子的胸襟了。
那,是什麼原因使汴京城的人為穆皓扼腕痛惜?
因為穆祁。
汴京城上上下下、男女老幼都痛恨的禍害——穆祁,便是御史大人穆皓的獨生子。
所以他們才會歎,為賢明秉忠的御史大人家門不幸而歎。
若問汗京城百姓今有何願,他們必想也不想便一口道出:盼老天能賜御史大人良後。
可惜穆皓生性忠直,謹守節骨,自妻亡故後便未續絃,任有心人說破嘴也不動心。令憨厚城民無不感慨老天不公,偏教耿直的穆老爺生此孽子,穆祁仗著家世餘蔭,鎮日花天酒地不說,行事霸道專橫,城民皆看在穆老爺子的面上不予計較,卻養成他事事自大之癖,惹得天怒人怨,終於鬧到穆皓耳中,穆皓不料兒子如此不受教,杖打三十,喝令僕從關他個十天,親自向受害城民賠罪。原指望兒子能及時省悟,但天不從人願,穆祁依然故我惡跡班班教穆皓痛心疾首難以言達。
華燈初上,本是閤家聚首用餐之時,穆府卻未如尋常人家和睦,反而瀰漫一片烏煙瘴氣。
「說,你又出去惹了什麼事?」
「爹,孩兒不過出府溜躂溜躂罷了,哪有惹什麼事?」
「沒有?城西的張老爹一刻鐘前才回去,你調戲人家的閨女,污辱人家的清譽,這作何解釋?」
「我只不過是誇了她兩句,說她長得白嫩標緻而已,這樣就叫調戲?」穆祁不以為然地哼道:「還不是想趁機訛詐謀圖錢財?」
「你……」穆皓氣得重拍椅座,「犯了錯猶不知悔改?」
「哎呀!爹,你何必那麼認真呢?大不了我把她娶回來嘛!真是的,口頭上說說也不行。」
穆祁一副百無聊賴的閒適樣,根本沒將父親的訓示放在心上,讓穆皓看了怒火倏生,「你這不孝子,竟然沒有絲毫慚愧之心,先前若非鄰人仗義相護,你能那麼簡單就離開?誤了玨儀還不夠,你還要糟蹋多少良家閨女?」
穆祁對這種永遠只有責罵不悅的場面感到厭惡,跳下椅子,他仍擺出少爺姿態,「能嫁入穆府是她的福氣,要不是懷了海晨和海翔,我豈會如此輕易就娶她進門?」
「孽子……真是孽子,都怪我管教不當……」穆皓氣結,無法理解為何兒子會這般頑冥。
「要做聖人,你自己去做,少爺才懶得和你辯。」穆祁也火了,成天孽子孽子地罵,就算他真有心要孝敬父親也被他自己給罵敗了。「晚膳我不吃了,你慢慢用吧!」
「站住!你想上哪去?」
穆祁回頭欲言,卻見家丁上廳稟報。
「老爺,門外有個名叫莫問生的年輕人求見。」
「莫——問生?!」穆皓心中一動,朝家丁道:「快請他進來。祁兒,你留下,今晚哪都不准去。」
「爹!」穆祁不耐地喊,讓穆皓一詞威嚴的目光給瞪了回來,只好委屈自己一遭,又重新落座。
當莫問生由家丁領著跨進大廳時,他迎入一雙一樣澄淨的眸子,霎時萬般悸動自心頭漫了開來,莫名地微笑也隨之氾濫,他知道,他終於找到了。
「下去吧!」穆皓心不在焉地遣退僕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瞧。那種熟稔又溫和的眼坤,頎長的身形,眉宇間的氣韻,輪廓的稜線,分明是——分明是——「喂!你來求見我爹有什麼事?是不是想討幾文錢混頓吃喝呀?」穆祁捺不住性子,啟齒漫辱,「去去去,瞧你這窮酸樣,要飯居然要到御史府來,爹,趕他出去叫帳房賞他幾文錢不就得了——」
「住口!」穆皓面色不善地叱罵,轉問這一身風塵的年輕人,「你——可以告訴我你母親叫什麼名嗎?」
莫問生將他眸中浮動的淚光看在眼裡,斂去浪跡江湖的防備,依詢吐語,「家母閨名曲,莫曲。」
穆皓一震,急急上前抓住莫問生,「曲兒是你娘?!那你——你是——」
莫問生本不慣與人親近,但親子天性,血液中奔騰的雀躍使他拋去陌生疏離,他緩緩地褪下手套,露出剛健有力的掌,這會兒不但穆皓受悚,連穆祁也一臉詫色地站起。
掌上筋脈浮現,顯然以粗工零活為生,不同的卻是生有六指。
「六指……」穆皓淚眼模糊,一雙手巍顫地捧住莫問生的頰,「你是我兒子!你是曲兒為我生的兒子!」
「爹,你在說什麼?」
「六指乃是我穆家殊異的族症,我穆氏一族每隔幾代便會生出六指後代…i」穆皓越看莫問生便越發想起那段清苦卻幸福的日子。「當年我寒窗苦讀功名未就,娶了房媳婦名叫莫曲,曲兒生性嫻淑善良,又單純又可人,以我為天,以穆家為地,我倆相愛至深……我曾對天起誓絕對會讓她過好日子,沒想到等我上京赴考,卻傳來黃河決堤塗炭生靈的消息。我心膽俱裂,千里迢迢趕到家時,那地方早成了泥淖,我找了又找,翻遍了附近的村鎮還是沒有她的蹤影,幾度萬念俱灰無以為生……」
穆皓這些年來不曾掉過淚,這會兒卻因憶及往事而潸潸流淚,「幸虧當時的刺史收留我,鼓勵我進取功名後再來尋人會比較容易,我夜以繼日地用功效國,卻一直找不到曲兒的下落……問生,為什麼你到今天才來找爹?為什麼不早些和爹聯絡?你娘呢?她好不好?怎麼不把她一塊接來?」
莫問生想過千百次,儘管母親一再告訴他側身江湖四海為家的命運是老天捉弄,但私心總以為父親要為此負責,沒想到今日一見,才知他真如母親所言那般重情重義,滴滴淚語皆是痛是悔……這樣他還該留下嗎?
穆皓見他不語,以為他懷怨在心,不禁又焦灼地解釋,「你娘是不是因為我再娶之事而怨懣不願見我?爹知道爹對不起你娘,但皇上聖旨賜婚爹不能不從啊!況且聖上當年下旨時也載明她正室的身份,你快告訴爹她在哪,讓爹去接她回來好好地彌補她,問生,你是不是在生爹的氣?」
莫問生垂顏,竟不能目睹一個男人思其所愛的憂惶急切,只能搖頭,輕輕地嚥下歎息。
「既然不生氣,那為何不告訴爹你娘在哪?爹現在有能力讓她過好日子了,爹會實踐當初對你娘的諾言的,爹會的,你們母子倆二十七年所受的苦,爹會加倍補償,相信爹……」
「爹!」終於,他喊了出口,誠心誠意地喊這個字,「爹,娘要我告訴你,她福薄,不能侍伴你一輩子,只有來生再為你彈那首你最愛的識霞曲。」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穆皓聽出蹊蹺,一腔狂熱強壓了下來,「不對,她不會不見我……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莫問生暗讚父親的氣度,即使在紊亂中也能在片刻恢復他的理智,吸了一口氣,他才娓娓道出一切,「黃河決堤那年,大水淹沒田舍無以數計,娘躲避不及也被水捲走,幸而讓一對江湖俠侶給救起,那時娘懷著我無力掙錢過活,那對夫婦見娘無依無靠,便認她為妹待她如親。這二十多年來我們便跟著叔、嬸浪跡天涯居無定處。娘她一直掛念著爹,不曾稍忘,她相信爹必定能成就功名,吩咐我上汴京找尋……臨終仍殷殷交代務必代她轉達她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