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沒有不喜歡自己。大多時候我是喜歡的。可偶爾沒這種心情卻必須戴上這種面具撐場面時,心裡是不痛快的。」
葉安安伸出一手輕撫他帶笑的臉,這張臉多麼適合開朗大笑與做出頑皮欠扁的表情,而他原本的性格也正是如此,只不過偶爾會有失衡的時候,這種少見的脆弱,只會呈現在她面前。他不是故意的,但卻克制不了。
因為他的心在她身上,她已成為他的心,沒有人可以對自己的心說謊。
「我知道昨天我媽找過妳。康茱麗跟我通風報信過了。」這件事就是他今天沒辦法專心加班,最後丟下老闆一個人去努力奮鬥,提早走人的原因。
「這讓你心情不好嗎?」她不覺得這有什麼好掛心的。
任放歌將她的手抓到雙掌中合握。輕道:
「我知道她早晚會找妳。有錢有勢的人,用來打發別人的方法永遠是千古不變的那幾套。可是妳居然不肯跟我說,為什麼呢?我不要妳受委屈,我希望妳心裡有事都能跟我說,讓我們一起來面對,不要有任何的疙瘩或誤會。」
「我沒有跟你說,就是因為不覺得這有什麼,你為什麼要為此難過呢?」
他笑笑,笑得有點耽憂:
「我一方面認為妳不在意,可又怕妳只是在告訴自己妳不在意。」
他的話讓她深思。雖然她大多事都沒放在心上,但也許有某些時候會感到在意,只是心裡會告訴自己一點也不在意,加上記憶力不好,許多曾經介意的事,過後,也真的忘得精光了。
「可能吧。不過對於昨天那件事,我真的不認為有說的必要。」
「妳……對我母親說——如果妳不愛我了,就會離開我,就跟她一樣。是吧?」
「大概是這個意思沒錯。」她想了一下,好像說過。
「妳認為我跟她的親子關係怎麼樣?」
「你盡量把她當一個普通朋友看。」
「我也只能這樣做了。」他點頭,佩服安安精準的觀察力。「她不懂得如何當一個母親,沒有抱過我幾次。在我二十歲以前,每年寒假都得飛到美國向她請安,而她會撥出她不參加宴會、不必上班的些微時間陪我吃頓飯。她對我而言,不像是個媽媽,我不知道該怎麼在心裡定位她,後來覺得把她當一個遠房長輩、普通朋友的話,心裡會好過很多。但其實有時候還是會覺得有點愧疚,想給她多一點尊敬的,但她卻會在下一刻做些奇怪的事以展現當人母親的威風,成功嚇掉我所有的愧疚感。以前要我到美國發展,她要我幫她搶到繼承權……然後是最近,莫名其妙地打電話來通知我,說我有一個未婚妻了,要我年底把自己打包好,快遞去美國結婚……她活在我完全不能理解的世界裡,但看她活得這麼理直氣壯、理所當然的,我也不好潑她冷水,有時即使很想問問她到底把我當什麼,卻又覺得是我自己從未與她溝通,給她太順從的印象,於是她便自以為可以左右我的一切了。」
「你有一顆很溫柔的心。」她說道。
「不,我這是優柔寡斷!」他翻了下白眼。「如果我像我大表哥那樣憤世嫉俗,渾身是刺兼之沒人管得動的話,就算是權威如我外公,也不敢隨便代他決定什麼事的。有時候我真覺得我這樣的出身,理應變成那樣於才對。」說來慚愧,他這麼隨和親切,實在不像樣。
「什麼樣的出身?」她忍著笑,好正經地問。
「妳瞧,我父母在我還沒出生就離婚了。我爸大我媽二十歲,她當年嫁給我爸的原因只是因為她覺得以我爸的律師身份,對她以後爭取繼承權有加分作用,可是結了婚才發現我爸從來沒打算離開台灣眼她住到美國的大宅門裡去跟她家人勾心鬥角。然後,很快分手了。我爸以前忙事業,沒什麼空可以理我,把我丟給保母帶。我爸長得很顯老,也確實老,加上常常不在家,害我常常以為自己也是個小傭人,見到我爸都會乖乖叫聲『老太爺好』;直到我七歲,我爸才發現不對勁,以前他誤會我叫他『老太爺』只是因為頑皮、是在開玩笑,還很欣慰地以為我這兒子小小年紀就懂得綵衣娛親,真是孝順的好孩子。後來發現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我爸,才為時已晚地努力修正這個錯誤。然後,沒幾年,我爸又娶了一個太太進來,我這個後母是個非常富有的寡婦,但因為太有錢而被一群親戚視為肥羊,前夫過世不到五年的時間,家財就被挖去一大半,再不努力自救,金山銀山轉眼就要成空了,於是她懇求她的律師——也就是我爸娶她,然後,她就成了我的後母,我多了兩個妹妹。妳看,這樣曲折的身世,夠不夠我變壞一萬次?」
任放歌像在說書似的,把自己的身世說得嘻嘻哈哈,但葉安安聽得出來,他正是藉這個方式讓她對他的身世有所瞭解。他不是個容易傾吐自己的人,雖然話可以說出很多,但絕少涉及自身;真要提起自己,還真是感到彆扭。她瞭解的。
「想變壞是不需要理由的。只是有些人天生變不了壞——像揚洋;也有人一開始就非常知道他想要過什麼樣的生活——像你。知道自己要什麼的人,就算身世隱晦、從來就是爹不疼娘不愛的,也會讓自己過得很快樂,因為他知道,他唯一能掌握的是自己的人生,也只能為自己而活,所以讓自己快樂是最最重要的事。我們都有渴望親情的時候,但有的人是不懂得付出的,何必強求呢?」
任放歌深深看著她,覺得愛上她真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了。幸福到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我總是對妳患得患失……」他在腦海裡搜尋字句,好想跟她說話,說更多更多,只因明白她是知道他的。也因為愛她,所以她所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能深深撞擊進他心坎裡。「我知道妳可能不會介意她說的話,又希望妳對她能有一點點介意,因為那也許代表著妳對我的在意也漸漸地多了起來……」
「我只在意你。」她輕說道。只幾個字,沒有更多。
但這樣簡單的響應,對他來說,已經夠了,太夠了。
「我好愛妳,安安。」他的聲音好低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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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茱麗覺得安安的小公寓愈來愈沒有她的容身之地。
當然,她還是有得吃有得睡,安安從來也沒有趕她的意思,甚至表示了就算日後她被抓回美國,等下次來台灣時,還是願意讓她住進來。別看安安老是一副很冷淡的樣子,其實她還滿熱情的。可是,如果任事情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安安!妳不要跟任放歌走太近啦!」
這天,星期三,一個百無聊賴的下午,葉安安在康茱麗的堅持下,非常無奈地陪她蹺班出來吃下午茶。
再過兩天,康茱麗就要回美國去了,剛開始她無比掙扎,到後來腦袋終於想通一件事——就算被抓回去了,她還是可以自己跑來台灣呀,那她現在到底在堅持什麼?回家一趟、被罵一頓,有什麼了不起的?對不!所以再沒抵抗,乖乖打包準備回家去。
就要回美國了,當然要多一點時間跟好朋友相聚,也趁此慎重地講清楚這件事。
「為什麼不要?」葉安安不解地問。
「這是當然的呀!身為死黨,我們都很唾棄別人重色輕友的行為。妳如果太喜歡他的話,就會重色輕友,然後我就會很寂寞耶!妳身邊都沒有我的立足之地後,我們的友情該怎麼辦呀?」
「愛情的本質向來就是重色輕友。」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以為葉安安是在暗指她前一陣子「年少無知」的行為,康茱麗垂下頭,囁嚅了好一晌後,開始滔滔不絕地懺侮起來——
「沒錯!我得為上星期我的重色輕友跟妳道歉。其實我本來真的很討厭任放歌的,可是後來覺得他一點也不像他外表給人感覺那樣痞子流氣、一輩子做不了正經事的樣子。他做事情很有計劃,心機也滿深的,在嘻嘻哈哈間就把很多事給做好。然後,只是一時的迷惑啦,我突然覺得他好帥,加上長輩又想把我嫁給他,我居然很期待耶。雖然每到夜深人靜時,我都在天人交戰,想說不可以讓妳傷心,一定要找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我很快地找到了,想說我們乾脆三個人結婚好了,有沒有,有一套漫畫就是這樣畫的哦!怎知還沒來得及跟妳討論這件事,任放歌的媽媽就出現了,把我所有不成熟的迷戀全打散了。我不想要有那種婆婆,然後,我就不想要任放歌了。安安,我是不是很沒意志力又很沒道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