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柔隱約的一抹影,在他身旁落淚。
「先生,請尊重家屬最後的決定吧。」醫生沉聲道,歎息。
說著,中年夫婦走上前來,顫抖著,欲拔除氧氣罩。
「住手,你們住手!」向凜巽驚恐地大吼,卻手忙腳亂,阻止不了他們的舉動。
當拔下氧氣罩的同時,他的心恍若遭受重擊。
劍生……劍生呵……對不起……我無能為力……
痛心悲切的泣訴,那抹影掙動著,試著要回體內,卻仍是徒勞無功。
他呆了,被眼前的一切震得無法反應。
又要回到原點了嗎?他仍是人,她還是一縷隨時都會消失的脆弱魂魄?甚至比數百年前的情況還要糟……
不,他怎麼容許?他怎能忍受?
他不能想像沒有她相伴的日子是何等痛苦!他再也忍受不了明知她就在身畔,卻看不見,聽不到,感受不到她的生活……
「依魂!」悲切哀慟的吶喊,源自於內心深處的哀鳴,深深震撼了每個人的心。
中年夫婦臉上的淚掉得更凶,無言。
「請節哀。」
他嗡嗡作響的耳中,只聽得見醫生沉重的低語。
他渾身失了力氣,跌坐在地上,手裡碰著了一個堅硬的物事,反射性地抓起,定眼一看,是黑銅劍。
驀地,他茫然死灰的眸瞬間亮起,像是溺水之人捉住了水中浮木,那是寄托最後一絲希望的決絕神情。
第十章
「你……你做什麼?!」
隨著醫生驚詫的呼喊,眾人的目光皆落在神情狂亂、舉起怪異長劍的向凜巽身上。
他置若罔聞,高舉黑銅劍,眼神瘋狂,卻迷亂又茫然,輕撫劍身,銳利的利刃劃入肌膚,留下一道血痕。
「若流盡鮮血,能換得妳永生永存,我將願意為妳而剖開心──」他喃喃自語,嗓音低細得幾不可聞。
而後,一抹淒然的笑逸於唇角。
身旁透明無聲的影,有了動作。
不要……劍生,不要──
心焦而無措的呼喚,他聽不見,沒有人聽得見。
「妳無我,便不能存,而我失去妳,又怎能獨活?」這是妳與我的共識……和約定,不是嗎?
他抵著劍低笑,乾澀悲愴的笑聲在病房內迴盪,令聞者心酸。
沒想到,最終結局仍和當年相同,他與她,難道終究是無法長相廝守?
既是如此,他又何必再顧慮什麼?
長手一翻轉,劍尖直指自己的胸口。
劍生,住手,不要……求你……
透明而脆弱的影,盈著淚,在身畔乾著急,伸手欲阻止,仍是撲空。
「先生,你到底想做什麼?!」醫護人員已急急想上前。
向凜巽壓根兒就不理會他們,稍一使力,劍尖緩緩沒入胸口。
血,滲出,染紅衣衫。
她急著淚漣漣,哭叫,吶喊,無計可施。
不要……不要這樣……劍生……不要再為了我──
她望著他的血湧出,模糊的淚眼只看得見眼前逐漸擴散濕濡的鮮紅。
不要了……不要再讓她重新遭受一回當年的痛苦……看著愛人在面前自刎而無力挽回,是讓她連回想也不敢的煎熬呵……
她明明……要他好好活下去的……
為什麼不聽?為什麼……劍生呵……我自始至終都只要你平安啊……你難道不明白傷害自己,我會更疼嗎?
她虛軟地倒下,顫抖地伸出手,竟連承接他的鮮血都做不到。
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歷史又一再重演?與其如此,倒不如……不如當初從不曾發生過……
數百年來的堅持,究竟換得了什麼?
瞬間,她迷惘了。她只覺得好累好累……
「快阻止他!」醫生緊急的叫嚷喚回了大家驚呆的意識,身後的醫護人員一擁而上,欲奪下他手裡的劍。
向凜巽面色不改,只是緩緩後退,直到背抵著病床,再也無路可退。
「你……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中年夫婦早已嚇壞了,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鮮血持續不斷地滴落,眾人無法靠近他,焦慮不已。
他仍是笑,空茫的眼沒有焦距。
他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卻清楚的明白她就在身側。
「七世輪迴的等待與相思,最終仍是一場空……」他瘖啞地喃著無人能懂的話,「結束吧,依魂……讓數百年來的淒苦糾纏,都……結束了吧……」
他再也不願讓她獨身一人忍受孤寂,既是最終無論如何努力仍改變不了結果,那麼他再也不抵抗了。
就再一次回到從前,如同數百年前的向劍生,人世已無他所眷戀,只願以魂魄與她永世相依……
刺入胸膛的劍,一寸一寸,緩緩推入。
她拚命搖首,淚如雨下,悲切的哀慟吶喊,心魂俱裂。
劍生,不──
縹緲芳魂撲向他,透明的纖纖小手再一次徒勞無功地伸手阻止之際,驀然一道強光射來,她痛苦地伏倒於地,被緊接而來的莫名吸力強自牽引出……
向凜巽閉上眼,渙散的意識再也聽不見其它聲音,就在手裡的黑銅劍欲一鼓作氣地插入之際,瞬間,一個柔軟的小手抓住了他。
他霍然睜眼,同時聽見了許多驚愕的抽氣聲。
病床上那已躺了多年的美麗人兒,睜著幽柔的水眸,靜靜凝睇著他。
「依……魂?」他啞著聲,以為是死前的幻影。
「不要……」她嘴唇輕動,緊握不放的手訴說堅定。
「依魂──」他慘白的臉容逸出欣悅的笑。
她醒來了?不是夢?
「奇跡……」醫生不敢置信地低喃,身後一票人同樣震驚不已。
「依魂……」他只能吐出這兩個字,胸口的痛楚讓他無暇感受其它,與她四目交接的同時,淚水滾落。
不可抑止的酸意衝鼻,彷彿是積壓了數百年之久,源源不絕的滑下。
誰說男兒無淚?他定定與她視線相纏,忘了所有,忘了一切,忘了胸口源源不斷淌出的鮮血,只除了心中澎湃激烈的悸動,那藉由眼淚宣洩的情感──
只有她。
「劍生……」微啞的嗓音,是數百年的渴望,數百年的相思,是自亙古以來的深情呼喚。
不是夢。他揚起唇角,而後染血的身子緩緩倒下。
「快,將他扶起來!」醫生恍然回神,指揮眾人進行急救事宜。
她再無言,靜靜望著,澄澈勻淨的靈眸裡滑下一行淚。
從今以後再不分開。
底下,兩人交握的雙手始終沒有放鬆過。
蒼白的唇緩緩扯出一抹淡淡的弧度。
雖然她不明白為什麼,他亦然。
是他的血造就她的生,刺激喚醒她游移的魂?抑或是他轟烈的情愛當真感動天地,造就奇跡──
病房內的騷動擾嚷傳開,兩人緊緊聯繫的心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和感謝。
終於,在歷經數百年的相思,等待,痛苦,煎熬……曾經以為只能在夢裡才能實現的美好,如今竟成真。
再也不是那悠悠蕩蕩的魂魄,她是真真正正的人。
閉上眼,感謝上蒼……她,在今日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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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下,一對相依偎的影子拉得好長。
「回去吧。」她輕聲說。
他點點頭,臨走前仍忍不住再三回首,欲尋找那記憶中的神秘木屋。
又消失了。
每當他刻意要探訪,卻總不得其門而入。
「我想親自和他道謝……」他低歎,「羿……究竟是什麼?」
是的,羿是什麼?他甚至不確定他是不是人。
她搖首,「從我再度清醒,他便已出現。」
從她仍是劍靈開始,直到現在,歷經了數百年。
「我想,當他想出現的時候,就會自動現身的。」
她想,羿定是上天派來助他們的神吧?他是那樣神秘,深不可測,又彷彿明白了一切,擁有未知的力量。
「你一定聽得見,羿。」他攬著她,滿足的唇角上揚,「謝謝你。這是我唯一想說的。」
有了她,人生不再有缺口。
兩人的手交握,她微笑。
「一直到現在,我還好怕這只是一場夢。」
擁有真實的血肉軀體,和他真正的交相接觸,這一切美好得不可思議。
孤寂淒冷的度過數百年,如今已擁在懷裡的溫暖,是她從不敢奢望的幸福。
「怕什麼?我和妳一同醉在夢裡不願醒來。」
他瞅著她笑,貪戀地凝望她嬌美的容顏,真覺此生怎樣也看不夠。
害怕的不只是她。
從那日起,他一步也不離開她的身邊,就怕一個迂迴輪轉,她又消失無蹤。
他沒說,其實他比任何人都怕。
是故,他總是牢牢抓住她的手不願放。
唯有如此,才能驅走他心中的不安。
「我不懂我是怎樣回到身體裡的,所以好怕將來有一天又莫名的魂魄離體……」她秀眉輕蹙,「然而即使時光如此短暫,我也滿足了。」
他步伐倏地一頓,回過身,臉兒一板。她微怔,不懂自己說錯了什麼。
「不夠。」他忽地俯下頭,吻住她,濃烈又深情。
她在他懷裡喘息,顧不得道路上旁人的驚訝目光。
「不夠。」他緊緊抱住她,粗嗄地說,「這樣不夠──」她用數百年的時光來印證她的愛,而他能給的,只有這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