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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商怡貞

  海!是的,海!廣闊的藍天碧海或許可以洗淨我的煩憂。我立即有了決定,我要到海邊去,我要投身到海浪裡,做一條優遊自在的魚。

  記得我和愛華剛結婚的時候,也時常到處去玩。我背著畫架,她提著野餐盒,生活雖不富裕,心靈卻充滿了喜悅。但是自從她在貿易公司的職位逐漸爬升之後,我們之間使開始由疏離面產生縫隙,終至無法彌補的地步。

  為什麼?為什麼當年的有情人,竟成了今日的怨偶?難道這世上真的沒有永遠的愛情嗎?難道婚姻真是戀愛的墳墓嗎?

  這半年來,我埋首在顏料和畫紙之中,藉著工作來驅散寂寞和痛苦,我以為自己已經自感情的創傷中痊癒。但是,為什麼自從和愛華辦完離婚手續之後,我竟感到如此地孤獨?

  是的,孤獨!孤獨的我,帶著滿心的淒楚,獨自踏上旅程,除了一支口琴,沒有任何人陪伴。

  我伸手到牛仔褲的口袋裡,那金屬製的小小的口琴,溫順地躺在我的掌中,冰冷而堅硬。雖然它的音質並不優美,聲音也略嫌單調了些,但是我卻非常喜歡它。不知怎的,我老覺得它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淒涼的味道。

  淒涼的感覺,如今正符合我的心境,不僅孤獨,並且非常寂寞。

  四年的婚姻生活,到最後只落得一場空。三十三歲的我,孑然一身,什麼也沒有,只擁有毫無意義的虛名。可是再多的讚美、再大的成就,也安慰不了我孤寂的心。

  火車不斷飛馳,終於在下午三點鐘抵達高雄。南台灣的盛夏,艷陽高掛,溫度高得嚇人。白花花的陽光像是滾燙的沸水,大把大把地在空氣中潑灑。我提著小小的旅行袋,自火車站走到台汽車站,早已是滿頭大汗,白色T恤緊緊黏附著我的背脊,感覺很不舒服。

  幸好一副車站,正有一輛直達墾丁的班車準備出發,我毫不猶豫地買票上車,一路馳向恆春半島。那裡有全台灣最美麗的海灘,我要將全部的往事以及心中的煩憂全部拋灑在風中,丟擲到海裹。

  兩個鐘頭之後,那一望無垠的海洋已出現在眼前。此時正值黃昏時分,橙紅色的夕陽懸掛在西天,海面上跳躍著金色的光芒,絢麗的晚霞在天邊熊熊地燃燒著,海岸線以極其優美的弧度綿延。我定定地望著窗外,心中充塞著無以名狀的感動。

  是誰創造了這樣美麗的景致?是誰在雲彩之間潑灑出這樣絢爛的顏色?是誰為大海畫定了界線?是誰為每一塊億萬年前就存在的礁石塗上金邊?那冥冥中的造物主必定是個絕佳的設計師,才能繪出如此絕美的圖畫。

  下了車之後,我沿著公路往前走,找到一家小巧而精緻的旅店。這家旅店有著橙紅色的屋瓦以及白色的牆壁,十分溫馨雅致。我喜歡這種感覺,便在這裡住了下來。

  我要了一間面海的房間,一打開窗戶,便可以看見遠處的海天相連。清新的微風自窗外流竄進來,驅散了懊熱的暑氣。

  遠離塵囂的感覺真好,這稟的天是這麼地藍,大海又是這麼地遼闊,熱帶海岸林綠得如此蒼鬱,我抖落一身風塵,投身放大自然的懷抱,感到一種難得的安適。

  我放下行李,走出旅店,沿著公路隨意地慢步。黃昏的墾丁,帶著一種閒散的美,散發出迷人的魅力。我信步彎入路邊的小徑,不久便走到海邊。

  海灘上散聚著三三兩兩的人群,或弄潮戲水,或漫步觀賞落日的景色。我在沙灘上坐下來,凝望著眼前的大海。海上波濤起伏,一個浪頭過了按著湧起另外一個浪頭。潮水不斷沖刷著沙灘,發出規律的歎息。那歎息聲是如此地沉重,彷彿蘊積了千萬年的悒鬱,終於忍不住傾吐而出。

  我摸出口袋裹的口琴,輕輕地吹了起來。來到海邊,自然而然地想起許多有關海的歌曲。我喜歡通俗歌曲,因為它的曲調和歌詞最能真正訴說出人們心中的感情與需要。

  我把「海韻」、「無人的海邊」以及最近流行的「大海」,一遍又一遍、重複不斷地吹奏著。悠揚的樂聲一發出,隨即吹散在風中,被海濤聲淹沒。

  夕陽漸漸沉落,金黃色的海面逐漸轉為蒼灰,天邊的晚霞也由橙紅變為暗紫,暗沉沉的暮色自四面八方圍攏過來,天地與海都逐漸地模糊起來。

  弄潮的人們漸漸散了,四周已經見不到一個人。我吹累了,便停下來,靜靜地聆聽著潮聲。那單調而重複的聲響,在暗夜裡聽來格外清晰。

  抬頭仰望,廣漠的穹蒼裡已經出現點點星光。這裡的星星似乎特別閃亮,每一顆都像是晶瑩的淚珠。不一會兒,月亮也出來了。溫柔的月光,在海面上灑下無數、絲絲縷縷的銀線,被海水不斷洗滌的沙灘,在朦朧的月光下,閃著細細碎碎的光芒。這樣的美景,如畫般美麗,如詩般夢幻,令人迷醉難忘。

  「你的口琴吹得真好!」我的背後忽然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

  我嚇了一大跳,回頭一看,是個大約二十歲不到的女孩,蓄著一頭俏麗的短髮,穿著一件寬寬的白襯衫、及膝的白色短褲,在月光下,五官顯得十分柔美,是個挺漂亮的孩子。

  「你在對我說話?」我懷疑地問。

  「當然是對你說話。」女孩看了看四周,「這裡除了你和我,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

  「哦,你喜歡口琴?」我禮貌性地笑笑。

  「在聽到你的吹奏以前,不是很喜歡。」她在我身旁坐了下來,臉上的神情是天真而毫無戒心的。「剛才我坐在你身後聽了半天,才發現口琴的聲音原來這麼好聽。」她的態度自然大方,彷彿我們是相識多年的老友。

  我好奇地打量她。莫非這是一個新潮而大膽的女孩?在暗夜的海灘上向陌生男子搭訕,對一個單身女子而言,畢竟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謝謝你。」我淡淡地回答。

  「你一個人嗎?」她問我。

  一句話問到我的痛處,我將目光投向遙遠的海面,沉聲訊:「是啊,我一個人。」

  她循著我的視線,望向同樣的遠方,聲音裡有著同樣的惆悵。「我也是一個人,一個人到海邊來,感覺好寂寞。」

  我別過臉看她,發現她的側臉弧度十分好看,尤其是那挺直微熱的鼻樑,使她看起來更顯天真。她的眉宇之間帶著一股早熟的憂鬱,一種不該屬於這年齡的哀愁。

  「為什麼一個人?」我問:「你的家人呢?」

  「我沒有家人。」她搖了搖頭。

  「沒有家人?」我皺起眉頭。「你的父母呢?」

  「我沒有父母。」她垂下了眼臉,手指在沙上胡亂畫著圓圈。「也沒有家。」

  「沒有家?」我的眉頭鎖得更緊了。「那你住在哪裡?」

  女孩忽然噗哧一笑,「當然是住在屋子裡囉,可是沒有家人的屋子並不算是一個家,是不是?」

  「你一個人住?」我又問。

  「對,我一個人住。」

  「誰照顧你的生活?」我好奇極了,「你看起來還不滿二十歲。」

  「我已經十九歲了。」她情急地說:「再過十個月,我就滿二十了。我不需要別人照顧,我會照顧自己。」她的臉上佈滿倔強的神色。

  這個女孩越說我越糊塗了。一個未成年的獨居孤兒,要怎麼照顧她自己的生活?

  我笑了笑,沒有再問。

  我自己已經夠煩了,實在沒有興趣再探問她的事情。我還不至於無聊到會去招惹一個無聊的小女孩。

  就在我準備起身離去的時候,女孩忽然又開口了,「我叫羅小倩,你呢?」

  「趙振剛。」我簡短地回答。

  「趙振剛。」她的眼睛灼亮,猶如兩顆閃亮的星子。「很好聽的名字!」

  「謝謝你。」我站起身,說:「天黑了,你也該回去了,走吧!」

  她慢吞吞地站起來,拍拍衣服,聲音裡有著難以掩飾的失望,「你不想和我說話了,是不是?」

  我為難地望著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她問得如此直接坦白,倒使我覺得不好意思。這個陌生女孩看來真的很寂寞,我懂得寂寞的滋味。

  「不是不想跟你說話,」我不忍傷害她,「現在時間不早,該吃飯了。」

  「哦,是該吃晚飯了。」她黯淡的眼睛忽然一亮,「我們一起吃飯,好不好?我請客。」

  我微微一愣,這女孩大方得令我驚訝。

  她發現我的猶疑,竟然顯得十分著急。「好不好?我請你,我們一起吃飯,我實在討厭……」她又垂下眼臉,右腳不住地踢著銀白色的細沙。「我討厭一個人吃飯。」

  她落寞的神態使我心軟。「好,我們一起吃飯,但是必須由我請客。」

  「你答應了?」她喜出望外地笑了,嘴角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兩眼在月光下閃爍著喜悅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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