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這些世故的面孔和尖酸交談,曉淑全然不受影響。不是她心境清明超脫,或委屈隱忍,而是她有比這些更偉大的人生挑戰需要煩惱。
煩惱到連嬌艷的小臉都為之暗澹沮喪。
這座奢靡霸氣的浮華夜店,每到週末,門口就猶如最炫車款的展示場,停滿各路名流收藏。店內男女,衣香鬢影,美女如雲,美腿如林。政要藝人,精英小資、名模玩家,紛紛盛裝前來,朝拜當代的夜店翹楚,號稱台北時髦燈海中的巨大浮島,華麗而極致的狂歡天堂。
歸國玩耍的ABC、在台工作的外籍CEO、企業家第二代的VIP,以及打扮酷炫卻不知從哪來的五四三,充斥樂聲震天的舞池及吧檯,英文幾乎成了此境的官方語言。場外排隊等著進來的各自擺著耍帥姿態閒閒寒暄,場內香檳開瓶聲連連不絕。
有人故作熱情,不管熟不熟,沿路都能驚喜地與人打成一片。有人故作海派,帶著大小跟班,土氣散財耍豪邁。有人故作瀟灑,精心整頓門面,占好位子,就算享不到艷福,好歹也飽了眼福。
他們這掛公子哥兒,則是玩到生膩,混到心煩。大夥癱坐VIP包廂內,呈要死不活狀。行有餘力,就進到舞池和時尚男女們乩童起舞一番,不然就回來海灌。
只是公子哥兒們也有等級之分。
范曉仁家境雖然不錯,但比起李維祈家族事業總資產規模以百億為單位的背景,他只夠格做跟班。
他不但跟,而且跟得很緊。與其說他狗腿,不如說他太過單純,一心嚮往李維祈酷派的英雄風采,渴望和他同為一掛。
李維祈週遭太多這種人,還輪不到范曉仁這位白呆大少參一腳。偏偏他天生好狗運,享有輿李維祈同班的特權。
「維祈,你研究所申請得怎麼樣了?」
范公子傻呵呵的一句,旁的王公親貴差點由鼻孔噴出正咽到一半的烈酒。
哇咧……他到底有沒有腦神經?
他以為這是哪裡?學校社團還是系辦?
大夥紛紛歹毒瞟望向來出手猛烈的左護法希安。不料這位曾把范曉仁拖到後巷揍掉兩顆大臼齒的玉面暴君,竟怔忡凝睇著范家小公主,渾然失神。
希安家有濃厚的黑道色彩,不過因為他是庶出,得以與那圈子保持些許距離。他只是單純的年輕氣盛,單純的廝殺鬥狠,與幫派無涉。他也憑著自己秀逸書生的形象,過著精采豐富的感情生活。
他卻從未碰過這樣的女孩。
他幾乎是在她踏入這座午夜宮殿的剎那,視線就被她攫住。
在衣衫緊繃暴露、努力賣弄肉體的各路黑衣美女間,她翩翩降臨。一身雪色飄逸的連身小禮服,鬈曲可人的長髮,嬌麗而憂鬱的臉蛋,勾動他的心。連她所點的幼稚冰品、拉雜要求,都令他深深癡迷。
希安對她的公然瞻仰,也引起這掛墮落勇士對她的側目。的確,即使在昏暗閃炫的燈海下,仍看得出這是非常美麗的少女。
在場的,大概只有李維祈沒把她放在眼裡。
「希安,家裡最近好嗎?」之音一面優雅支著煙,一面意有所指地冷笑吞吐。
希安這才不悅地回神。他向來對自作聰明的女人沒什麼好感,尤其是明明沒什麼交情卻硬裝熟識的投機分子。
「希安家最近不錯啊。」另一名小開閒道。「比起以前做地下錢莊,希安老爸現在經營的銀行現金卡還比較上道。」無論發卡量或循環餘額,每月利息收入高得驚人。
與其靠蠻力,不如靠腦力,照樣財源廣進。
「白癡……」之音輕噱地低吟這句法文。
旁人不解,只顧著陶醉在她神秘的韻味及交疊的美腿。
「你爸爸沒有給你施加太多壓力吧。」
「閉嘴。」騷貨。別以為跟他睡過幾次,就可以囉唆他的家務事。
「什麼壓力?」范公子呆問。「希安,你也被你老爸逼著非念研究所不可嗎?」
之音被逗得樂不可支。這位大少,實在笨得可愛。
只有他們這群富貴人渣的少數核心分子,才知道之音在說些什麼。希安的老爸近年不斷致力於「企業轉型」,由黑道老大改頭換面為銀行大老,重新包裝形象,做得有聲有色。為了擴大吸金版圖,目前正籌組金控公司,積極尋找合併對象,甚至神通廣大到嗅出希安這裡有財路,相中了李氏金融帝國的第二代少主,維祈少爺,企圖長程佈局,攀住此線。
向來不被家族放在眼裡的希安,竟因為自己的好友維祈,而鹹魚翻身,莫名其妙榮登「爸爸的最愛」寶座,氣煞乎日努力阿諛奉承的各房兄弟姊妹。
對此殊榮,希安只覺得一肚子大便。
「我交我的朋友,干老頭子屁事。」
眾人聽希安這啜酒低吟,立刻寒毛聳立,高度警戒。當這位火爆打手異常冷靜的時候,往往是爆炸的前夕。
「我妹也是,最近在跟我們家老頭子嘔氣。」范曉仁不知死活地興奮瞎串,完全沒搞懂狀況。「她打從高分考進第二志願的女中後,成績簡直爛到不能看。虧她還天天K書K得死去活來,結果成績照樣讓她哭得死去活來。」哈哈哈!
大家本以為希安會一拳過去,揍斷這白癡的鼻樑,沒想到他竟會鄭重地望向垂頭喪氣的小人兒。
「真有這麼糟嗎?」
她不回答。打從進場坐定以來,除了點餐的剎那有拾過一次頭,她始終低著小臉,不時揉揉眼,彷彿愛困,誰也不看。
「她呀,昨天還壓力大到哭著說不想上學了。我老爸接了她的越洋電話,急得差點丟下會議飛回台北來,還為了這個在電話裡跟我媽大吵一架。」
旁人竊笑,幼稚透頂,希安卻為之情迷。
比起他在傷腦筋的一坨骯髒齷齪烏拉屁,她的困擾是這麼的天真可愛,雪白淨麗。
「我爸媽也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范曉仁嘰哩呱啦地猛吐槽。「他們也奇怪,從小名列前茅的心肝寶貝,怎麼上了高中後成績竟然淪落到二、三十名去了。」
之音受不了這種低層次對話,沒轍地起身邁向華麗舞池,小小抒發一下舞後魅力。
「小姐,你的巧克力冰沙。」服務小生優雅上前。
曉淑這才抬眼,渴望地捧著豐盛擁擠的長杯,專心地一小匙一小匙細細挖食。
她對這一切的奢靡絢爛沒興趣,對週遭的名流及話題也沒興趣,對名酒名煙精純藥物都沒興趣。在她的世界裡,頭條大事就是課業壓力,以及巧克力冰沙和奶油灑上榛果碎粒。
希安怔然發覺,自己竟從不曉得這甜膩的冰品看起來會如此美味。
「我爸昨天有空就拚命打電話來安撫她,但她一拗起來,誰都拿她沒辦法。」他還真同情老爸,哄這寶貝女兒哄了半天,最後竟遭她一句泣嚷「你根本就不瞭解我」而被掛電話,徹底絕交。
哈哈,幹得好,算是替他向老爸報了禁足之仇。
「我爸沒轍啦,就命令我陪她出門散散心啦、聽聽音樂會什麼的。我剛才本來想把她載到音樂廳就自己飆過來找你們,可是這小豬硬是要跟,死黏著不放。」
結果不出所料吧,誰看了她都嫌礙眼。
「剛上高中,難免會不適應。」希安語出驚人,連他自己都詫異這句輕喃竟會出自他的口。
「是啊,我當年也是這樣。」
「可能是你還沒抓到讀書的方法。」
眾人紛紛附和,一同放膽鼓勵,以大學生的過來人身份熱心指導。
「就算你目前成績不理想,好歹也還是在一所好學校裡。」
「而且你的學校集結了多少國中名列前茅的資優生,你現在等於是跟一群各地來的第一名競爭。」
「所以我看你還是滿不錯的嘛。」
范老哥目瞪口呆。他家這隻小豬怎麼這麼廣受青睞?
「如果還是覺得念得很吃力,我可以幫你找合適的家教。」希安柔聲建議,誠心與她一道分擔這項人生關卡。「我們繫上有些女同學正好打算走教育的路——」
「再擺臭臉,就滾出去。」
一句尖刻的低吟,劃破溫馨的氣氛,連正好香汗淋漓勁舞回來的之音都為之一懾。
每一雙眼睛戒慎轉向一直在孤絕冥想中的維祈。只見他仍舊張腿癱坐沙發內,左臂仍舊長長地擱在椅背上,右手仍舊晃蕩盛著冰塊加酒的水晶杯。但是,眼神煞冷,令人神經緊繃。
曉淑卻不是。她不可置信地呆望他,還沒想到要不要害怕。
她打從出生就可愛得令人心頭融化,被所有的人捧在手心裡呵護大。從沒人對她說過重話,她始終在輕聲細語的優渥環境中成長。她不知道什麼叫惡毒,什麼叫挫折。那些對她來說,只是理性上的字義瞭解與想像。她的世界是水晶打造的精緻鳥籠,沒有見過李維祈這般粗暴的生物。
「我沒有擺臭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