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挑釁地看著父親。當初在姐姐過世之前,父親就曾以「恥辱」這個詞羞辱過她,他記得清清楚楚。
梅德裡伯爵卻徽微冷笑,「你真的想死嗎?好吧,在你死之前,要看好我將做的每一件事。如果我為了你毀掉什麼人,你應該不會心疼吧?」
他望著父親,從那冰冷的笑容中驟然看到了些什麼。
他大聲對父親說:「你不能!」
「我可以。」梅德裡伯爵堅定地說:「我甚至無須親自動手。你們『同居』在先,在別人看來,她已經是一個行為放浪的女孩,不在乎再多些其他的流言蜚語。」
「至於她若在外面受到什麼不名人士的傷害,你不要跑來問我為什麼,因為她將來可能遇到的傷害,都與你有關!」
文鳳殊開始發抖,因為極度的憤慨而抖。
沒想到當初父親對姐姐所做的一切,今日又即將在他的身上重演。
「家族的名利榮譽對你來說,就那麼重要嗎?重要到你可以不顧我們的死活?」他的聲音是悲憤的,情不自禁地攢緊了拳頭。
「讓我在這裡過完平安夜再走。」這是他最後的要求。
梅德裡伯爵盯著他的眼睛,以確定他的話是否屬實,然後點點頭,「好,我會在巴黎等你。」
說完,他轉身離去,門口那長長的黑色轎車好像一片烏雲,重重地壓在文鳳殊的心上。
今年的平安夜,注定會是這一生最難忘的吧?
從此之後,他將再度回到那個金色的鳥籠中去,不再歌唱。
☆ ☆ ☆ ☆ ☆ ☆ ☆ ☆ ☆ ☆ ☆ ☆ ☆ ☆
今年的平安夜與往年有什麼不同嗎?
蘇青荷走在街道旁,看著周圍來往穿梭的人潮、以及櫥窗內琳琅滿目的商品,微微一笑,對身邊的文鳳殊說道:「以前我的平安夜,總是一個人度過。」
「為什麼?」文鳳殊以為他們家應該會回家團聚才對。
「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我父母都會去美國拜訪親戚或者是商場上的朋友,我妹妹也會跟去,所以只剩下我一個,就這樣一年一年的—個人逛街。每次看到身邊的人成雙成對的走過,我就會覺得特別的失落。」她有點黯然神傷。
他望著她,「為什麼不帶你一起去美國?」
她的微笑泛起一絲苦澀,「因為我不夠出色吧!和我妹妹比起來,我沒有什麼值得父母炫耀的地方。」
「我妹妹十歲時,鋼琴的級數就可以辦獨奏會了;十六歲開過畫展;英文、法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無一不精;跳舞唱歌都是一流的。」
「我媽媽常說,我一定是在她體內不小心分裂出來的一個壞基因,否則我們怎麼會只是長相一樣,性情卻差了這麼多?」
文鳳殊凝視著她的眸子,「這是你寂寞的真正原因吧?」
「嗯?」
「被自己的家人,甚至整個世界棄之不顧的自卑感,有時候會衍生為寂寞。或者更可怕的衍生為……」他一頓,吐出一個字:「恨。」
「恨?」她聽見了,聽得很清楚,「那個學會恨的人……不會是你吧?」
他思慮了片刻,似乎在矛盾痛苦著,但終於還是搖搖頭。「我已經沒有恨的力氣了。」
但是,有一個人恨過了,而且還以最悲壯的方式,將她的恨留給了身邊所有的人。
她笑笑,拉著他的手說:「恨不好,因為它是最容易自動跑來的。只要你心中有了怨就會有恨,而且一旦它來了,就會頑固地賴著不肯走,必須用更多的溫情才能去感化它。
你不要恨什麼人或者什麼事,先學著去愛,這是最簡單的一件事,愛父母、愛家庭、愛自己、愛生活、愛生命……愛之所以簡單,是因為它無處不在。
比如你看到今天早上天空有白雲,你可以去愛那片雲;走過街邊看到有落葉;你可以去愛那些落葉;遇到一隻小狗蹦蹦跳跳向你要東西吃,你可以去愛那條狗;如果有一位老人為你指了路,你可以去愛那位老人……瞧,這就是生活的美妙。
你可以為恨找理由。但是面對愛,無須理由。愛就是愛了,因為想愛而愛,因為被愛而愛。」
他望著她,忘記掩飾自己眼中的動容和震驚。聽著她的話,驟然聯想到教授曾經說過的話——
只要你嘗過戀愛的滋味,就會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活力、什麼是激情。愛情可以點燃你身上一切可以燃燒的,包括你自己,都可以不惜毀滅去追隨那份令人心悸的熱情。
蘇青荷看到旁邊的小店裡正在展示著各種聖誕用品,於是撇下他,先跑過去挑選。
文風殊仰望著天上的星星。
所有的星星都是一樣的,默默的與他對視,散發著幽冷的光芒。
突然,他彷彿聽見姐姐的聲音傳進耳裡——
小文,從一開始,我的存在就是個錯誤。無論我如何努力去做,卻永遠都無法達到最美、最好。我追逐完美這麼多年,為了父親、為了家族,卻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一天。我心已如槁木死灰。所以,如果我死了,請不要為我傷心,因為那意味著我終於可以解脫了。
文鳳殊咬緊嘴唇,死死盯著天上那顆最亮的星星。
姐……我怎麼可能不傷心?你知不知道你的死不僅讓我生平第一次嘗到了心痛!也知道了什麼是怨恨。
是的,怨恨,這個蘇青荷要他永遠不要去懂的字眼,其實早在一年前他就已經將之刻進骨血了。
他不能再這麼懦弱的逃避下去了!
如果說,當初從法國逃到加拿大來,是為了逃避父親的緊逼不捨。那麼這一次回到法國,他將不會允許自己再開始命運舊的輪迴。
我會報復的!用盡一切報復回去!
他默默發誓,在星星面前、在姐姐的眼睛面前,立下了堅定的重誓。
這時,天空飄下了零星的雪花。
對這個城市來說,這個季節下雪是很少見的。那冰涼的雪花落到他的臉上時,他彷彿感受到,這是姐姐最後一次對他哭泣!
「文鳳殊,看我買了什麼?聖誕老人的帽子,還帶著鈴鐺呢!哇,下雪了!?太棒了!」蘇青荷跑了過來,手裡的聖誕帽叮鈴發出悅耳的聲音,艷紅的色澤映襯著她的面容,散發著前所未有的嬌媚。
她伸出雙臂,揚起臉,去接那些飄落的雪花,輕呼道:「真美啊……」
他看著她「沐浴」在雪花中,全然不知人世間的冰冷。點點雪花好像有生命一般地落在她的髮鬢眉間,以融入她的溫暖作為它們最後的歸宿。
他的生命,不就像這些雪花一樣嗎?
突然,他走了過去,猛地將她拉進自己的懷中,趁她微驚的一瞬,在她的唇上輕輕一吻。
她呆住,不是因為他吻得突然,而是因為他的吻冰冷得毫無溫度,沒有任何的唇舌糾纏,只是淺淺的輕觸,更像是某種儀式,在無聲的宣告著什麼的開始。
他鬆開她,唇形的弧度浮起,在她耳邊輕喃:「謝謝你。」
謝謝她?謝她什麼?
她迷茫不解,而更令她困惑的是,為什麼他雖然在笑,但是眼神卻那麼哀傷,好像……即將與她訣別?
她模模糊糊地用手指碰觸著唇——初吻的滋味酸酸澀澀,又甜甜蜜蜜的帶著某種感動,在她心頭縈繞,迴旋。
望著文鳳殊,她的瞳眸如水溫柔。很自然地將頭靠在他的肩上,沿著路邊行走,心中模糊地想著——但願這條路沒有盡頭……
兩人相依相偎,在這個下著今年初雪的夜晚,在這個兩人交出彼此初吻的夜晚,共同走過了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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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之後,文鳳殊就突然失蹤了!
蘇青荷怎麼都找不到他。學園裡,他的專屬畫室幾乎搬空,所有的作品都不知去向。
幾天之後,當蘇青荷再度回到學校時,終於知道了答案。文鳳殊因為家庭因素,已經辦理休學,並且於前一日早上搭機回到法國。
文鳳殊走了!?就這麼不告而別,連招呼都不曾打!?
那麼,之前那些日子的朝夕共處、點點滴滴算是什麼呢?平安夜那夾雜著雪花的一吻又算什麼呢?告別之吻嗎?
蘇青荷心亂如麻,失魂落魄的神情,不加掩飾地全都暴露於人前。她在學圍內踉蹌走著,一個人到體育場去看滑冰比賽。
當全場的人在為運動員的精采表演尖叫鼓掌的時候,她忽然流著淚大喊出:「文鳳殊,我恨你!」
這是她第一次對別人說出「恨」這個字。以前她拚命區分愛與恨的定義。而當她喊出這個字的時候,才明白原來愛與恨的界線是如此的模糊,模糊到只要一步就可以跨過。
不到一個學期的相處,從爭吵敵視到心意相通。她一直以為他們之間是朋友知己,卻未曾發覺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她已情根暗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