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飽肚子回到度假山莊,已經是晚上九點。
小木屋裡附有衛浴設備,兩間單人房,很公平,很君子,他就是這種不會趁機佔便宜或存有邪惡遐想的人,她早知曉。
洗好澡,換上舒適的便服,她站在屋旁的木欄享受著清涼的夜風。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放輕鬆過了。想想上次出門遊玩,大概是研究所時候的迎新吧,而且那時候她還是被學長姐逼著去,當然也就不覺得好玩。
「要喝嗎?」林熙然拿了瓶冷泉彈珠汽水,走至她身邊。
「謝謝。」接過,喝了一口,那略帶刺激的味覺和清涼讓她歎出聲:「好棒!我已經不記得我上一次喝這種碳酸飲料是什麼時候了。」
「妳平常太忙了。」該多出來走走。
她長長地呼出口氣:「沒辦法,現在……工作方面有些不順。」籠統訴說。
「我想……妳可以別那麼嚴肅。」他不瞭解她的職場,當然也不會懂她遇到什麼困難,但他知道她面對公事總是上緊發條,一點也疏忽不得。
從以前,就是如此。
「你覺得我很嚴肅?」抿唇問道。她已經盡量公私分明了啊。
所以,他剛才不是說了嗎?她馬上認真看待的反應,令他失笑。望著她未著妝的素顏,在朦朧月照中,更展現天生麗質的嬌美。
她平日總整整齊齊不可侵犯,唯獨在他面前,她會放下長髮,穿著T恤短褲,展現另一種慵懶風情。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他若有所思地一笑。
「這樣吧,妳把我買的羊羹拿回去,請同事吃。」
「嗄?」她睜大眼。她的嚴肅跟羊羹有什麼關係?「這個……」請同事吃?她跟他們處得並不是很好……
「這裡較少光害,很多星星。」抬頭望著夜空,他淡淡揚起嘴角。
他有時總會如此的,自顧自地轉移話題,不然就是忽然插進一句前後不搭的話,就算認識他那麼久,她還是沒辦法靈活地立刻接招。
真是的。她笑歎,伸長脖子。
「啊……」真的呢,她在自己的公寓裡,從不會想打開窗戶看星星。
閃閃亮亮的,彷彿碎鑽鑲嵌在上好的絨布上跳舞。
一陣清風迎面,她順勢望著他的側臉,剎那間忘了想說些什麼。衣著單薄的他看來甚是瘦削,微散的劉海披於額前,帶著些許沐浴完的濕意,她甚至可以聞到洗髮乳的清香。
沒有歲月的刻記,就算脫離學校,踏入社會,在他身上卻找不到明顯的改變。
她有種回到過去的錯覺。或許是夜色醉人,或許是星空太浪漫,她產生反常的衝動,想開口告訴他,那深埋已久的秘密。
這是一個好機會,說吧!難道真要瞞一輩子嗎?
「熙……」一啟唇,在她心底纏繞那麼久的簡單字句卻似是哽在喉嚨,硬生生踩住煞車,化為虛無。
「嗯?」他睇著她,眉目淡柔。
她卻是瞪著他的笑。真的要說?他對她會有愛情嗎?如果沒有的話怎麼辦?
他對每個人都溫和,只要對方主動,他可以和任何人成為朋友,不是單單只有她而已。他會這樣找她出來,或許只是因為他們相識的較久,除了這一點以外,她幾乎沒有任何籌碼。
倘若他只是把她當成知己,她說出口,就會破壞這一切。
圓滿期待的愛情,支離破碎的友誼,只有這兩種結果,她真有那個決心不悔接受?
「又伶?」見她面容沉寂,久久不語,林熙然出聲輕喚。
「熙然……」她移開視線,不敢再看他,凝睇著某顆微小的星,緩慢問道:「你為什麼……要帶我來玩?」她不魯鈍,到這種地步,不會看不出來他並非只是單純地回宜蘭探望母親。
「因為我看妳好像很累。」他笑容和煦溫暖,溫聲道:「工作要緊,但總要放自己一個假。出來走走,對妳有好處。」毫無虛假,只有誠摯關心。
那麼……會住在度假小木屋,大概是顧慮她在他家會拘束吧……他總是有些散漫,但對於某些地方又會特別細心……
徐又伶閉上眼。
「熙然,謝謝你。」她放鬆肩膀,笑看天空。「今天,我第一次看到在海洋裡面游泳的海豚,在河邊騎協力車,看人家在橋下划船,還泡了冷泉,住這種童話故事裡面才有的屋子……我真的很開心。」真的呢。
她怎麼能失去他……怎麼能……他對她……是這麼重要……這麼溫柔啊……
還是下一次……或許下一次再說吧……
下一次、下一次……她曾經告訴自己多少個下一次?
這簡直太矛盾,察覺他在心裡的位置愈不能取代,她的感情就愈難以出口。
她怎麼會如此狼狽地走進沒有信道的死胡同?
指著星星,她胡亂拙劣地說著小時童軍課學來的星座方位。
她始終不敢把頭低下來,因為她怕自己一動,眼眶裡的淚水就再也藏不住。
也因為這樣,她錯過了他那深深的凝視。
第七章
林熙然是單親家庭,只有媽媽,聽說父親是過世了。
他們家有四個孩子,四個都是男的,他排行第三。不過,四個兄弟的媽媽都不一樣,他們的年齡甚至相近到以月分區分大小。他和小弟就只差五個月。
那麼,住在宜蘭的媽媽是哪個兒子的生母呢?
答案是,不知道。
據說,伯母把四個孩子統統視為己出,所以誰是她生誰是別人生,就不是那麼需要明白的事情。而實際上也的確如此,不論是疼愛或者管教都非常公平,她把四個孩子都當成親生,四個孩子亦不對此多加分別。
他們家這種組成,是有點特別的,若是見過他其它兄弟,更會感覺他們大概是全世界最不相像的家人。容貌、個性、喜好,幾乎沒有半點相似。
唯一有默契的,就是另外三個媽媽跑哪兒去的這種問題,不會有人特別想知道。他們懂事之後就是只有一個母親,這就很夠了。
其實只要看看林熙然,就可以粗略瞭解他母親教育他們的方式。
簡單來說,只要不偷搶拐騙,做壞事危害他人,那麼,想幹什麼她都不會管;不過,自己選擇就要自己負責,回家哭是沒有用的。
伯母是很厲害的。
能夠以這種思想教養出四個特別的孩子,很難不讓徐又伶這樣認為。她不會因為兒子帶女孩子回家就拚命催婚,只會默默地觀察,但就是這樣才更可怕。
她總是感覺自己完全被看穿。也因此,雖然伯母和善,為人極好,徐又伶就是無法在這位長輩面前放鬆。
隔天上門作客,陪伯母吃了午餐,下午泡茶寒暄,她一直都處於小心翼翼的狀態。直到坐上車準備回台北了,她才鬆了口氣。
整頓好心情,星期一,又是工作的開始。
耗費整個早上,她總算審閱完桌面上的文件,眼睛乾澀地往椅背靠,不意卻睇見自己擱在櫃子上的手提袋。
「啊……」那裡面是熙然要她帶來的羊羹,她是試著想找機會拿給部屬嘗嘗,可是一忙就忘了。沒有放進冰箱,不曉得會不會壞?
才要起身,就有人叩門。
「副……副理。」男部屬神色慌張,欲言又止。
「什麼事?」反正也快中午了,還是現在就拿給他們吃吧。她想。
「副理……那個……」
她瞧出不對勁了。「怎麼了?」
男部屬抹汗,硬著頭皮脹紅臉道:
「……副理,那批有、有問題的原料,工廠加工使用,卻把機器弄壞了,我們、我們同一規格貨物的生產線都停擺了。」再這樣下去,可能會造成其它貨品延遲的窘況。
她瞇眼,沒有如部屬所預料的大發脾氣地指責,只是拿起旁邊的手提袋丟給他:
「幫我放到茶水間的冰箱。」
「啥?」部屬變成阿呆。
「快去啊!」她催促,拿起電話撥著號碼,正色道:「喂?您好,我是唐氏科技的徐又伶,麻煩請找王先生……」
每天放學,徐又伶都會特別留意校門。
因為她期盼他又會突然出現。她曾經因此而對他發過脾氣,但她現在卻寧願他站在那邊給人觀賞,也好過一聲不響地自人間蒸發。
然而,半年過去,她失望了。
升上三年級後,她進入考前補習班,逼自己別去想,該把心思放在課業上,大學聯考迫在眉梢,她沒必要去惦掛一個不算有交情的同學。
幾乎是種洩忿,她把所有心力都灌注在讀書上,成績突飛猛進,但她卻愈來愈覺得空虛。
三、四月的時候,她的情緒極度不穩,家裡沒人敢惹她,就連調皮的弟弟都避她遠之。他們說這是聯考症候群,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是為什麼。
這種情形直到七月,考試登場。
她準備充分,直到第三天全部考完,她已經有把握自己能上第一志願,跟國中的時候一樣。的確啊,林熙然說的沒錯,高中很像國中。
放榜那天,她沒去看榜單。倒是妹妹很雞婆地打電話回來說她果然上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