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她坐的位置,可以看見一樓的櫃檯。或許是她真的有些好奇,所以垂眼睇著那個剛走近櫃檯的駝背身影。
他沒有站在一字排開的收銀機前面,只是負責裝薯條,客人絡繹不絕上門購買,他也很努力地接收同事給他的訊息,大包中包小包不停不停地裝,沒了就再去炸。
她以前也聽他說自己要打工,不過卻從沒親眼見過。從國中就開始這麼拚命,大概是因為他的家境真的不太好……思及此,她忽然了悟他為何老是在睡覺,又總是看來很累沒力氣的樣子。
「咦?」難道以前她誤會他了?撫著唇,不知為何有罪惡感浮現。
對他?皺眉撇開視線,一看表,已經過了十分鐘,她居然浪費時間觀察他炸薯條?暗罵自己無聊,重新專注書本。
看完國文,她背起英文單字。然後,她聽到樓下有人大喊一聲:「小熙!」下意識地探頭觀看,只見六、七個差不多跟她同年的年輕人,有男有女,站在櫃檯旁邊笑著朝裡頭招手。
林熙然好像轉回頭跟店經理說些什麼,然後就走向那群人。
幾個人移到角落,馬上嘰嘰喳喳地摸他拍他,摘掉他的帽子,蓬鬆的棕色頭髮任由朋友揉玩著。聊了幾句,有人從背包裡拿出兩本筆記遞給他,然後一群人排隊買了五六大袋的食物後,旋風似地離開。
林熙然送走他們,將筆記本收好,又回去跟店經理點頭說些話,看來好像是在道歉。店經理只是笑笑,拍著他的肩,要他回去工作。
她忽然感覺,那是個她從未接觸過的圈子……陌生又遙遠。徐又伶怔住,發現又是十幾分鐘過去了。
她幹嘛一直注意他?那筆記,那些人,包括林熙然,都和她沒有關係啊。
略顯氣悶地合上英文課本,她翻開最棘手的數理科目,決定自己不讀滿四個小時就不能休息。
時間一分一秒走過,當她檢討上回考卷的錯誤,卻卡在某題怎麼也算不出來時,總算才抬起頭來察覺到周圍客人已經剩下三三兩兩。
晚上九點四十分,表面呈現這樣的數字。
「這麼晚了……」肚子似乎餓了很久,她想著現在回家媽媽應該還有留晚飯。動手收拾著桌面上的東西,剛才那張考卷不小心掉在地上。
正蹲下身要檢,一支濕答答的拖把從中移了過來,差點掃到她,緊急縮回手,搶救試卷不及,只能出聲提醒:「喂!等等!」眼睜睜地看一枚污水腳印踏在答案紙上。
「啊……對不起。」冒失者正是林熙然。他雖很快低頭,但錯誤已然造成,趕緊挪開位置,蹲下身就要拾起。
「不要看!」徐又伶一瞧是他,就要伸手攔截。那樣丟臉的成績,她是怎麼樣也不想讓他看到——
嘶!本來碰水已經爛掉的紙張,脆弱地不堪一擊。
「啊……」林熙然望著兩人手中各有一半的「屍體」,滿臉抱歉。「對、對不起……」遇上她,他就老是在道歉。
徐又伶氣得說不出話,咬著唇:「還給我!」
「對不起。」他把半張紙放圓桌上,又低聲表示歉意。看她惱怒的樣子,他更是覺得自己應該彌補,所以道:「……班長,等我一下。」轉身跑進員工休息室。
徐又伶不知他搞什麼鬼,還是收著自己的東西,就見他拿著一疊衛生紙和膠帶台走了回來。
「你要幹嘛?」在他動作前,她先把有著分數的那部分蓋住。
「擦乾,黏起來。」手上準備的工具和行為幾乎一目瞭然。
「不用了!」立刻回絕。
「……是嗎?」他低垂眼眸,似是反省。在她以為他會離開時他又突然開口:「……班長,你這一題……」指著半截試卷上頭,就在剛才還困擾她許久的那題數學。
填寫答案的地方,被畫了個紅色的大又叉。以為他是要說什麼不中聽的話,她有點惱羞成怒地搶白:「怎麼?這一題我寫錯了,連我都不會,難道你會嗎?」同學們都說技職專校的程度根本不及普通高中生,就算他曾經是高中榜首,現在也一定不如她。
「……嗯……我不太會……」他慢慢地讀著題目,而後抬臉朝她微笑:「班長,你有課本嗎?」
徐又伶愣住,本來是可以不用理他的,但不知為何,她卻掏出教科書,想看他能玩出什麼把戲……反正、反正他只是在裝模作樣,肯定寫不出來……應該是寫不出來……
她接近發呆地看著他翻課本找到幾個公式,從口袋裡拿出廉價的粗芯原子筆,直接攤開手邊的衛生紙寫著公式的演化。一個簡單的式子,他卻可以活用導出成串符號和數字,然後把最後他所要的套入題目內,代得正確答案。
把寫滿了數學算式的衛生紙拿給她,他溫溫笑語:「我寫的可能比較複雜,其實只要用這個公式,然後代入這裡導出這個……再去進行計算應該就可以了。」拿起原子筆講說著,還不小心弄破幾個洞。
「你……」她睜大雙目。這種錯愕的情緒,就跟她知道他高中聯招的成績時一模一樣。
當再過幾年後,她回想起這種種,總是嗤笑年輕時的自己是多麼地自大、驕傲,長在頭頂上的眼睛只注視高處,自得意滿,貶低他人,討人厭至極。
然而,林熙然卻只是笑:「我們學校一年級的時候就要學完高中數學,二年級整學期上微積分,這個部分,剛好我已經學過了。」只是公式繁雜,他們考試又 OPEN BOOK,也就從沒背起來過,所以他才說不大會。
沒有昂高鼻孔輕視,沒有再多的吹捧,他只是很輕很淡地,說著自己能夠解題的理由,並非他是天才,而是因為他們學校已經上過這個部分了。
有種異常的難堪感。
「是、是嗎?」接過那張寫滿字的破爛紙巾,她略顯慌張地找話講,不自覺地流汗。「原來如此。」或許是天氣太熱了,又可能冷氣轉小了。她想。
「班長,你要回家了嗎?」
他的問句讓她醒神過來。
「嗯。」匆忙地把講義自修全塞進雙肩背包裡,她拿起只喝了一半的紅茶,移動位置步向垃圾桶。
「等等……我也要下班了,你等一下。」拿著拖把走開。
她呆立在原地。她要回家,他要下班,他叫她等,這三者有什麼關係?
他很快地換回原本的白襯衫卡其褲出來,對她輕笑:「走吧,班長。」
她被動僵硬,根本不能思考。和他走到公車站牌等公車,這過程中的十分鐘,他們兩人沒有交談任何一句話。
簡直,度秒如年。
「那個……我有事想拜託你。」考慮好久,她在這詭異的氣氛中開口。既然起了頭,更要求自已說完:「我下個月要段考,你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唸書?」雖然是個請求,但是她的語氣和姿態一點也沒放低。她希望有人能幫她應付理工科目,就算那人是林熙然也好。
心底,總是對他的存在、出現,或者靠近,有種無法形容的不自在。
林熙然微訝——如果她沒看錯的話。不過卻沒有拒絕。
「……好。」
「明天星期日,早上八點半在市立圖書館見。」她很快地說完,慶幸自己要坐的公車也剛好到來。
她刻意低眼迴避任何和他視線相會的可能,招手上了車,還是沒有看向站立在人行道的林熙然,直到在空蕩的公車裡坐定,她才警覺到現在已經快晚上十點半。
對女孩子來講,是一個不太安全的時間。
這代表什麼?他很閒沒事做?他們兩人的家在同樣的方向?要坐的公車和她在同一個站牌?
他是不坐公車的。隔天,她馬上就知道這個事實。
***
美好的周休二日,星期六。
就算工作再忙,徐又伶都會盡全力在平常趕上進度,絕對不在週末假日加班。即使要她連續五天十點到家,她也堅持空出這兩天,不讓任何事耽擱佔據。
因為她是上班族,所以林熙然也就只有在放假的時候才會主動找她,雖然每次都是朋友給的門票、朋友的展覽、朋友的邀請……可要能跟他約會,她才不在乎要去哪裡,又是什麼性質。
沅沅說她,明明外表和內在都自主獨立,但是只要是關於林熙然,就活似被青澀少女附體,無論何時都是情竇初開的模樣。
她笑沅沅講的誇張,但卻也清楚知道,如果換個對象,她就不會是這樣了。
因為,她不是沒有交過男朋友。
換上一件及膝的碎花洋裝,露出濃纖合度的小腿,讓頭髮自然垂落,淡施薄粉。簡單輕鬆又不失合宜,今天的裝扮是令男人十分迷戀的清純風格。
不過,他會喜歡嗎?
如果她知道他喜歡什麼樣的女性就好了。戴好耳環,拿起同色系的小皮包,套上涼鞋就出門。
在巷口,她看到他的車。不是雙B,也不是頂級車系,只是很普通的深藍色福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