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淨官不為所動,繼續他的閱讀,難得偷空的午後,他不想被打擾。
「少爺——」
「不用理會她。」
「可是少爺,她好像真的在對著我們流淚耶……」不不,該說是對著少爺一人流淚才貼切!
「就當你瞎了,什麼都沒看見。」
「可是少爺——」
「順生,你話多了。」
啪!肖淨官合上書,視線一凜,順生立刻識相閉嘴,不敢再吭半聲。
「能專心做好分內工作,不存非分之想,自然能留得下來,其他都是多餘。」肖淨官換過另一本書冊,又開始他的閱讀。
順生悶聲搖扇,雙眼仍抵擋不住強烈好奇心,直往淨心園入門處的大樹邊瞟去。
想來,這新來的丫頭應該也會和之前的貼身奴婢一樣,滿心滿眼都只有少爺一人,必定黏功纏功十足。也難怪少爺一回到府裡,聽說老夫人為他編派了新的奴婢,他老大近來難得的好心情立刻被破壞殆盡。
主子心情差,奴才苦哈哈!
身為肖家長公子身旁第一忠僕,這箇中滋味他自然是最清楚不過了。
肖淨官面貌多變、性情難捉摸——他板臉,不代表生氣;他微笑,也未必表示心情愉悅。如何揣摩上意,全賴直覺與運氣。看在他長年跟著少爺的分上,就算摸不清主子的真實面目,可好歹此刻主子下舒心的理由,他也能猜出一二。
可憐的少爺哪!
每天有談不完的生意,理不完的帳務。財大勢大,家大業大,煩人的事情也格外令人頭大,尤其是面對各路想盡辦法要嫁給他的眾家姑娘千金們,更是火大。
在外頭,肖淨官要忙著推拒眾富商官宦千金的主動提親;在府內,身旁照樣圍繞著巴望飛上枝頭成鳳凰的一群小麻雀。
每天被這樣糾纏,心情好得起來才有鬼哩!
想到這,順生就免不了心頭犯嘀咕。
唉,不是他要說,主子對下人好,下人也要懂分寸才對。偏偏府裡這些丫頭們,平日還算勤快能幹、謹守分寸,但只要一有機會近身伺候,便一個個全走了樣,無不使出渾身解數,只求得到淨官少爺青睞,以被納為侍妾為最高目標。
所以,淨官少爺常常半夜回到寢房後,在被窩裡見到裸身想要主動獻身的小奴婢;在被伺候更衣時,受到逾矩的覬覦騷擾。就連他這個小忠僕,都曾經淪為替死鬼,受到好幾次這種人身驚嚇。
畢竟,桃花纏身、鶯燕紛飛的「盛況」,不是每個人都樂於消受的。
起碼淨官少爺就不熱衷!
他這個小忠僕也沒興趣!
「這個,怕也是待不了多久了……」
順生兀自咕噥著,又偷瞄向大樹邊的岳千眠。
她熱烈的注視如芒刺在背,實在令人無法忽視它的存在。可直覺告訴他,這股「熱切」實在有點怪異。
順生皺起眉,百思不解。就算是難得搶到這接近少爺的大好職位,也沒必要「感動」成這樣吧!還哭了咧!
「偏了。」肖淨官忽然出聲,視線沒移開書本半寸。
「哦。」順生回神,連忙調正手扇角度,眼角餘光仍直往千眠那頭溜去。
「收回你的眼珠子,你是想打死我嗎?」
肖淨官的聲音不疾不徐,順生卻如被雷劈,驚覺手上的扇子正拍打在主子的俊臉上。
「啊,對……對不起。」順生連退兩步,忙哈腰賠罪。
「你對她倒是挺在意的。」
「聽說……這位眠姑娘是老夫人親自挑選的。」
眠姑娘?叫得挺熟絡的嘛。
肖淨官面不改色道:「那又如何?」
「說不定……她……她她……她她她……」順生突然結巴起來。
「你該不會是擔心她會搶了你的位置吧?」肖淨官看著書,眼睫抬都沒抬半寸。
「那個她她……她……」
「別擔心,我只要有你就夠了。」
啪!合上書,肖淨官朝順生露出一抹促狹的笑,捉弄的意圖很明顯。
沒料到少爺會突然尋他開心,順生一時間不知該做何反應,只能看看肖淨官又望望他身後,一張臉忽紅忽白。
「少爺……您您……她她……」
「我說了,你是最好的,沒有人比得上你。」肖淨官的聲音好輕柔好誠懇,臉上的微笑好迷人,也好嚇人哦!
順生猛吞口水,穩住發麻的舌頭,急道:「不……不是,那個……她她她……她來了。」
「又如何?」
「她朝少爺您走來了。」
「我知道。」笑容更耀眼了。
順生頭皮發麻,見鬼似的表情。
岳千眠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氣,跨出最卑微的步伐,主動走向肖淨官。
「少……少爺。」她福身請安,心裡七上八下。
轉身,濃眉深目的俊臉賞給她一記迷人的微笑。「妳……看起來『順眼』多了。」平心而論,少去了怵目驚心的瘀青和浮腫,她長得靈巧清秀,的確還算「順眼」。
「托少爺的福,那瓶藥很有效用。」多日來,她按三餐細心上藥,絲毫不敢懈怠,為的就是能盡快回到他身邊工作。
「廢話,那瓶藥可貴得哩,那是少爺從京城——」
「順生。」肖淨官打斷順生的話。「把扇子交給她。」
順生怔了下,雖不明白肖淨官的用意,仍是聽令將手中的搖扇遞給千眠。
「既然妳的傷已經好了,就上工做事吧。」肖淨官淡淡說道。
「現在嗎?」千眠驚訝道。她原本是來請求希望能盡快恢復做事,沒想到他就先提出了。真巧!
「怎麼?不願意?」
「奴婢不敢。」
「妳好好扇,少爺怕熱。」順生盡責提醒道:「還有,沒有少爺『允許』,不准停手偷懶,明白嗎?」
「是,奴婢明白。」
插插扇,再扇扇扇。
千眠雙手忙扇風,雙眼忙觀察!觀察他是否認得出她。
由於太專注在眼睛的任務上,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覺加重起來,風扇之大,足以幫肖淨官重塑一頭亂髮新造型。
站起身,肖淨官緩緩撥開糾覆臉上的髮絲,嘴角、眼角仍然勾劃著迷人的弧線,好關懷地問道:「扇這麼用力,手不會酸嗎?」
「不會,還好。」她咬牙微笑,額上已沁出一層薄汗。
看來,肖淨官並沒有認出她來。可惡,他怎麼可以認不出她來呢?
他該不會全忘了吧?
不行!
不可以!
絕不容許!
他什麼都可以忘,就是不能忘記她,不能忘記十年前的那一夜。
「天熱,妳繼續扇,別熱壞了這些花花草草。」仍是迷死人的笑。
「是……是。」等等,這話好像有點怪怪的。
還未及反應,肖淨官已旋身走出亭子,順生慌忙捧著書本跟隨主子離去。
涼亭裡,千眠孤身搖著扇,一時間不知該不該歇手。
直到太陽下山了,天黑了,入夜了——
肖淨官沒有再出現!
☆☆☆☆☆☆☆☆☆☆ ☆☆☆☆☆☆☆☆☆☆
半夜,還在工作崗位上的,可不只千眠一個人。
寢房裡,燭影盈曳,紙頁上,墨筆勁走。
「少爺,已經三更了,您該早點歇息才是。」好睏。
順生忍住想打呵欠的衝動,盡心提醒著,無奈執筆的手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少爺……」
「我知道,已經三更了,你先下去休息吧。」肖淨官應道,全副注意力仍放在工作上,俊雅的面容有絲嚴肅。
好不容易得到「准睡」特赦,終於可以回房休息睡覺了,但基於某種同理心,有件事他還是不得不提醒主子一下——
「呃……」該如何啟口呢?
「還有什麼事?」
「那個……『她』還在淨心園的亭子裡。」
握筆的手停頓了下。「誰?」
「眠姑娘啊。」順生道:「連梅婆都來問我,她為什麼會一直待在那兒,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被少爺您責罰呢!」
又埋首回賬本中,漫不經心問:「是啊,她為什麼一直待在那兒?」
「因為她還沒有得到您的『允許』啊!」果真貴人多忘事哪!
「什麼允許?」肖淨官抬起頭來,總算分了點心思在和順生的談話上。
「就是白天的時候,我跟她說了,沒有您的『允許』,她不能隨便停手偷懶,所以她到現在還一直在扇扇……」
「哦?」
這件事早被他拋到腦後丁。肖淨官眉毛挑了下,似笑非笑。
「話既然是你說出去的,就去收拾它。」
順生皺著臉,很無奈。「我去跟她說了呀,可是她堅持只聽從您一人,如果不是您親旦父代,她不會聽命的。」
「所以?」
「所以換言之,她已經站在那裡扇了好幾個時辰,其他房的下人們都開始議論紛紛了,現在該怎麼辦?」
「看著辦。」肖淨官笑了笑,執筆蘸墨。
這是什麼回答?要誰看著辦?他?還是她?順生苦忖道,其實這件事他可以故意視而不見,就算千眠那丫頭累死了也不關他的事,但現下卻似乎成了他的責任。
「可是少爺!」
「別擔心,我不會那樣虐待你的。」殺人微笑又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