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是誰?怎麼會在這裡?」
「有人追我,所以暫時借後頭躲躲,沒想到竟然睡著了。」
少年打了個呵欠,伸展筋骨,朝茫然又驚恐的小女孩靠近,步伐沉而緩。
「妳娘拚了命終於把話說完,結果妳竟然沒認真聽清楚,真是個不孝女。」少年搖頭歎息,嘴角卻掛著一抹嘲弄的笑。「害我白費力氣,浪費了那兩顆小石子。」
「什麼?」
莫名其妙出現的人,說著莫名其妙的話,搞得她也莫名其妙。
「不過,妳娘最後說的那些話,我倒是『不小心』聽得很清楚。」
「真的?我娘最後說了什麼?」小女孩掛著淚,急切地問。
「妳娘要妳去京城找妳那名叫岳士良的爹……」
「嗯嗯,然後呢?」點頭追問。
「然後,妳娘說,妳是個傻孩子,很會做傻事,要妳以後找……」打住,少年露出一抹促狹的笑。
「找什麼?」
「我為什麼要告訴妳?」好故意地又打了個大呵欠。
小女孩錯愕,脫口喊道:「你當然要告訴我,那是『我娘』的遺言!」
「但我不想講。」擺擺手,少年頓感百般無聊,轉身準備走人。「不過以後也許我會改變主意,突然又想講了,誰知道呢?」
「喂喂!你不能走。」
小女孩衝上前,想抱住少年的腿,卻撲了個空,少年早已利落翻身出了另一側窗外,單手撐頰,倚在窗邊笑看她,還順帶抄走她身邊僅存的一塊乾硬麵餅。
他指了指廟門外方向,道:「有人來了,我得走了,如果妳以後找得到我,我就告訴妳。」
「喂,你別走!」小女孩急得爬過窗想阻止他。「啊——」
腳一滑,跌出窗外,直接摔在泥地上。她抬起髒兮兮的小臉,望向漆黑的樹林,早已不見少年蹤影。
怎麼辦?娘的遺言……
豆大的淚水奪眶而出。驀地,某樣東西從林子裡飛出,女孩反射性接住。
「拿去,這是麵餅錢,好好安葬妳娘吧!」
少年的聲音消失在林間深處。
小女孩低下頭,看著手中沉甸甸的繡袋,傻住了。
第一章
十年後——
★京城岳文信,今將府下婢女千眠,十九歲,立契轉讓與肖家城肖府,當日交相分付訖,一無懸欠。官有政法,人從此契。恐後無憑,故立此契,用為後驗。
出賣人:岳文信——
受買人:肖淨官——★
春夏之際。
滂沱大雨,震耳雷動,恣意蹂躪滿地新綠。
喀噠喀噠的蹄聲在雨中、在泥濘間踏響,頂著傾盆雨勢,一輛褪舊的老驢車急急趕路。篷車內,擠了十來位少男少女,隨著驢車的左顛右簸而擠來撞去,一張張木然的倦容,一雙雙疲憊的眼眸,彼此相望,卻無人有心開口攀談。
「哎喲!」
驢車猛烈震顛,最角落傳來一聲痛呼,打破這窒人的沉悶。
「痛呵……」被擠在最角落的嬌小身軀縮了縮,嘴裡模糊咕噥著。而埋在手臂與膝蓋間的臉蛋重新窩了個最舒服的角度,又呼嚕嚕睡去。
轟隆!又是一聲雷。
如果耳邊沒有擾人清夢的吵雜……
如果驢車不再是這般顛顛搖搖……
這貪閒的午後,就會更完美了……
粉色小臉蛋擠了個難得舒適的位置,執意要往最香甜的夢鄉大步邁進。
呵,好睡——
「真是服了她,又顛又擠的,難受死了,還能睡成這樣!」坐在最外側的丫頭隨著驢車搖晃震動,緊抓著車橫木穩住自己。
車內,十幾道目光同時朝酣睡少女集中過去——是啊,好會睡呢!
嚴格說來,他們是要被載去賣的耶!在這晃得教人喉頭發酸的驢車上,又悶又擠,還能這般恣意舒睡,她如果不是個老經驗,便肯定是個傻丫頭了。
「哎喲!」
又是一陣劇顛,一聲痛呼,貪睡少女身子一歪,終於一頭「撞」醒。
「痛痛痛!」少女吃痛醒來,連忙護住一側臉頰。「小心我的臉……」
「妳……妳沒事吧?」
輕聲細語的關懷來自少女身旁,少女痛瞇著眼,對上一雙圓睜睜的大眼。
「呵,不好意思,我睡著了……」少女抬頭對著大眼姑娘傻氣一笑,可才一仰起頭,立刻引來篷車內一陣此起彼落的抽氣與驚呼。
「姑娘,妳的臉……」
大眼姑娘的眼睛睜得更圓更大,和其他人反應一致——錯愕,不解。
剛才驢車確實顛得厲害,屁股難坐穩,所以碰撞難免。但,也不至於把姑娘家的一張嫩臉,給硬生生撞瘀了一大半吧?況且,那半邊臉上的一隻眼睛,已腫得只剩一條細線,根本無法確認是好是瞎。
少女微側過身,將受傷的右臉再度藏回陰影中,刻意以沒有受傷的左臉面對身旁投注而來的關懷,道:「別緊張,只是看起來嚇人而已。」
「可是看起來很疼呢,妳有沒有搽藥?我這裡有藥!」
唉,早說嘛!快快拿出來!
大眼姑娘打開隨身包袱,東翻西找,挑出一個小青瓶,並猝不及防地扳過少女的臉,直接幫她上藥,動作有點笨拙,可誠意十足。隨著手指緩緩推揉,一股熱辣竄進皮膚血液,刺激著雙眼,以及……
「這藥混合十種以上藥方,褪瘀最有效了……咦,妳怎麼了?」大眼姑娘嚇到,連忙收手。「我是不是太用力了?」
搖搖頭,好生感動的眼神。「妳我素昧平生,才初相識妳就對我這麼好,讓我忍不住想起了我娘……」
「呃?」大眼姑娘微愕。「我看來有那麼老嗎?我才十五而已耶!」
「我只是比喻,妳別誤會。」少女連忙解釋,這大眼姑娘可真逗。「我叫岳千眠,今年十九,妳呢?妳叫什麼名字?」
「我叫容容。」好親切的燦笑。「聽說我們這一車的人全是要去『肖家城』做事的,妳是要去哪門哪府呢?」幸運的話,說不定日後還可以常見面呢。
「肖府。」
「真的?」不會吧?這麼巧!「太好了,我也是要到那裡!原來我們是一路的。」
容容忘形拉住岳千眠的手,有種他鄉遇故知的喜悅。
「我聽說這肖府財大勢大,連京城的那些官老爺們都不得不賣它面子呢,要在這種大戶人家做事可不容易,如今有個伴兒感覺真好。」
「是啊,真好。」岳千眠笑了,無意間拉扯到眼角的傷,忍不住吃痛出聲。
「眠姊姊,妳還好吧?」
「還好,有妳幫我搽藥,應該會好得很快。」
岳千眠忍痛又笑了,容容也回應天真的笑。
「眠姊姊,妳之前是在哪門哪府呢?還是,這是妳第一次到府裡做事?」
「呃……這該怎麼說呢……」
岳千眠遲疑了一下,正思索著該怎麼回答時,容容逕自又接著說:「我從九歲就被賣到大戶人家做事了,最近剛期滿就聽說肖家城的肖府缺人,所以連忙托人找關係介紹過來。」
「九歲啊……妳這麼小就出來做事,一定很辛苦吧!我也是差不多在那個年紀就和娘分開了……」岳千眠心有慼慼焉。
「辛苦倒還好。」容容樂觀道:「因為我娘曾經叮嚀過我,在別人手下做事有句話千萬不能忘記,這樣才能混個好日子過。」
容容雙眼閃亮亮,等待接下來的追問。
岳千眠當然也很配合地問了。「什麼話這麼重要?」
「就是——『多聽少言,多做少嫌,能屈能伸,才有作為』。」容容驕傲說出娘親家訓。
點點頭,岳千眠說道:「不過,我想再補個兩句。」
「什麼?」
「一有空閒,記得補眠。」
「對對,忙裡偷閒也很重要,尤其能偷懶打盹是最幸福的。」容容如獲知音。
「再奉送一句——『如有困難,找我阿眠』。」
容容也天真道:「那我也加一句——『來找容妹,也能解決』。」
兩人相視笑開。
「不過,真要做到好難哦,光是『多聽少言』就不可能了,我每次都控制不了我的嘴,老是想說話。」容容道。
「我以前也是。」
「真的?」
「嗯,我娘到斷氣前,都還叫我『閉嘴』呢。」
「怎麼可能?」
「是真的,因為我一直打斷她說遺言。」岳千眠語氣雖輕鬆,卻掩不住眼底的淡淡憂傷。那遙遠的一夜,彷彿還是昨日。
「哇,不會吧!」果然是很會說話,她輸了!容容自歎不如。
「到現在我都還在懊惱,有時候甚至好想咬掉自己這多事的舌頭。」一直以來,她很少和別人談起自己的事,可不知為何,眼前這白白圓圓的女孩讓她很具親切感,不知不覺便多說了一些。
「不行啦,那不就變成『咬舌自盡了』,眠姊姊妳千萬別做這種傻事。」容容好天真地說道。
岳千眠撫著臉,忍痛又笑了出來。「放心,我不會那麼傻,我怕痛!」
容容也笑,她拉住千眠的手,堅持兩人相見恨晚。
「眠姊姊,我覺得我們好投緣,好高興能認識妳哦。」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