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搖頭,「我沒事。」撲進他懷中。
她很難不失控,算命阿姨的話是真的,每句話都應驗了,她會克父母長輩,她會活不過三十,不,她連二十五歲都活不過,一年……怎麼夠讓她愛他,怎麼能讓她看夠他,她要把愛他的心帶進天堂、帶進地獄、帶進虛無縹緲間啊……
「你有事。」想推開她,可是她的手緊緊纏住交握著,不放、不放,她連一秒鐘都不要放!放了手就斷了線,他們再也接續不起前緣。
「沒事、沒事,只要你牢牢的抱住我,不要鬆手,我就會沒事。」她耍了無賴,就容許她任性這一回吧!
他也捨不得放開她啊!歎日氣,他將她圈在懷中,瘦瘦的身子,在他身上微微顫抖,她受委屈了?不!自嫁給他後.委屈,她哪裡少受過,她不一直都是挺著胸熬過來?
「你碰上困難,無法解決嗎?告訴我,我幫你。」
討厭,為什麼他要一眼看穿她?只是朋友、只是朋友,他們只是朋友啊!他不該那麼懂她、不該那麼透徹她的心,不該讓她愛得……連死都不甘願。
在他懷中搖頭,她的淚水氾濫成河。
親親她的額頭,拍拍她的背,他不懂得怎麼幫她把受傷的心縫補起,不懂得怎樣安慰她不想告知的心。想起和季昀深談,他知道自己必須鬆手,雖然不捨……
「繪藍,把事情說出來,讓我幫忙好嗎?」他在她頭頂上方說話。
「我沒事,真的,只要出借你的胸膛讓我靠上一靠,我就會沒事。」不明白為什麼要對他說謊,大概是她已經把「不造成他的負擔」奉作圭臬。
「好啊!胸膛免費出借,純粹的友誼贊助。」他把友誼拉抬出來,證明自己的心沒變化。
「友誼……是啊!我好糊塗,我老是把這麼重要的事情忘記。」小臉再貼貼他的胸懷,她逼自己離開,這裡不是她的地盤。「對不起,我失控了。」
伸指抹去她頰邊的淚,淚水離開她的臉,卻一串串掛上他的心。
「想不想告訴我,發生什麼事?」再問,他不想她一個人哭泣。
「沒事,只是……多愁善感。吃飯吧!我做了你最愛的炒三鮮。」
她轉身,卻又讓他拉回來面對。
「朋友應該坦誠以對,何況秋天還早,不是多愁善感的好時機。」
「我……幾位朋友來台灣找我,太久不見,所以……」她下意識說謊。
原來如此,擔上半天的心放下。「我要開始吃味了,你怎麼會有這麼多的『朋友』?我這個朋友要排到第幾順位去?」撥開散在她頰邊的髮絲,發覺她好可愛,可愛得像日本娃娃,只是太清瘦。
他從來就不在朋友那個行列,在她心中,他是她唯一的……愛人……
「我不是先幫你把飯菜送來。你還不清楚自己站在第幾位?」
「說得也是,好吧!朋友來台灣,你就盡盡地主之誼,這幾天別再幫我們送餐送飯。
他的話給了她絕佳藉口,因為,她和醫生約了時間做化療,聽說做化療會虛弱得下不了床,聽說化療會殺死正常細胞,聽說有人受不了這種治療,再也沒醒來,聽說……不想、她不要在這裡、在他面前想,她會崩潰……
「那……這幾天我就不過來了,你幫我跟季昀姊說一聲。」
「放心去玩吧!屏東墾丁很漂亮,你可以帶他們去那邊走走,要不要我的車給你開,你的小奧斯汀裝得下那麼多人嗎?」
「目前不需要,等有需要時,再跟你借。」她輕描淡寫帶過。
「好,有件事,我想跟你談談。」說著,他的表情變得凝重。
他的表情讓她揚起一陣不安,是壞事嗎?那麼不要跟她談,今天,她承受的壞消息夠多了,不要再加上一條,受不住的,她真的會受不住。
「我們以前談過只要季昀點頭願意嫁我,我們就馬上辦離婚手繽……」
「請你--」她倏地大聲截下他的話,兩個人同時愣住。
季昀答應他,他們要結婚了?黎太太馬上要易主?怎麼辦……她要怎麼辦:噩耗不要一樁接一樁來啊!就算要判她死刑,也請給她喘息機會。
繪藍蒼白的臉色讓他說不出口,他驀地想起,她要抱著他們的結婚證書才能入眠,想起她求他慈悲,求他給她時間,讓她學會死心,她的心還沒死透,他就要加上一腳,把她碾碎了嗎?
可是,事情終是要解決的,他答應季昀在六月中辦妥結婚典禮,好在揚揚的幼稚園畢業典禮上以父親姿態參加。
「繪藍,我和季昀……」
「請你不要現在談。」繪藍第二次截下他的話。「有事情,可不可以等我的朋友回美國再談,他們這幾天就會離開,到時,你打電話給我,我一定會面對問題,不逃避。」擠出一絲笑容,騙他也騙自己,她根本不知道他要談什麼。
「好吧!等忙過這幾天,我和你找個時間、找個地點談。」拍拍她的肩,但願他能少傷害她一點。
「嗯,就到那個……」
「有抹茶蛋糕和焦咖啡的店。」他們異口同聲。
「你看,我們還是很有默契的。」繪藍搶著說,為他們僅存的默契快樂。
「當然,因為我們是最好的朋友。」黎儇接下她的話。
「朋友是一輩子的事,是不是?就算婚姻沒了,朋友情還是在的,是不是?這份友誼和愛情一樣,都會天荒地老的,是不是?」一連串是不是,問得她自己驚心動魄,她就要失去他了呀……在她失去生命之前。
「對,我們是一輩子的好朋友。」攪住她的身子,他抑制住愛的感覺。
圈住他的腰,她再度投身到他懷中,汲取他的體溫,是的是的,她要和他一輩子,雖然她的一輩子短得好可憐,叫是她能擁有他一輩子,是真真實實、童叟無欺的一輩子啊……
她在他懷中又哭又笑,為她的一輩子高興,也為她死去的愛情悲慼,再見了,她的愛情,再見了,她的一輩子……
☆ ☆ ☆
住了幾天醫院,精神恢復一些。繪藍在清晨時分回到黎儇的大坪數公寓,推開門,一室清冷,有點落實,卻更多的無可奈何。
「本來就是這樣,難不成你還在期待什麼?」她自問。
搖搖頭,先進浴室洗澡,洗去一身醫藥味,她換上粉色睡衣,坐在梳妝台前面。提起筆,將桌歷上已走過的日子劃去。
四月十七,今天是四月十七了,她和黎環已經結婚整整一週年,好快,三百六十五天,在一掐指間流逝……
這一年,她做了一千零四十三頓飯,洗了他八百三十七套衣服,送上六百二十六朵花……為他做的,這樣算不算多?
拿起髮梳,刷幾下洗淨的頭髮,頭髮竟纏滿梳子,靠近鏡子,她可以看到頭皮上幾個光光的洞,歎口氣,早晚要掉光的,放下梳子,連吹乾它們都懶。
這幾天,人在醫院,閒暇多想得也多, 一定要想開、看開,生死由命不由人,她能抗爭什麼?不服什麼?時間到了,任是叱吒風雲的人物,也不能不對死神俯首稱臣。
她哭、她嚷、她怨盡世界不公、她放不下情孽恩怨又如何?生命終是要往前走、繼續走到盡頭,然後化成一縷輕煙,消失在茫茫人世間。
害怕嗎?當然!誰知道死亡是怎麼一回事?繪藍告訴自己,她害怕的不是死,而是死後的世界,不過,她比誰都來得幸運,因為寵她、疼她的父母就在那個世界相候。
歎口氣,她拿出抽屜中的結婚證書,和擺好久的離婚證書,一直以為用不著的,誰想得到,終是用得到。
再歎氣,要不要簽下自己的名字?黎太太……早已離她好遠。抱起她的結婚證書,不管未乾的長髮,她蜷縮起身,躺進棉被中。
那天,他就是要跟自己討論離婚事宜吧!耗了一年,也該讓事情圓滿落幕……苦苦一笑,她的淚染上紅色的結婚證書。說得冉豁達,她仍然無法放手愛情,她愛他啊!不想放、不願放……她多希望自已有權牽絆他一世……
不懂得為什麼有人在死前會叮囑親密愛人另覓幸福?那種胸襟氣度她做不到!她想他握住她的手,陪她度過一次又一次的磨人治療;她想在離開時,有他陪著走過最後一段。是不是她太自私?或者是愛他不夠?她就是想待在他身旁每分每秒,直到死亡來臨。
自私!她一直都是自私的,從不顧黎儇意願,硬要嫁給他開始,她就是自私。自私地參與他的生活、自私地介入他的工作、自私地假愛情之名行掠奪之實,她是全世界最自私最自私的女人,現在她還能再為自己自私?
不行!她要是繼續自私,會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濕淚侵上被褥,她的心化成寸寸相思……
放手……是該放手……成全……是該成全。說不定哪一日,他和季昀會連袂走到她面前,對她說一聲「多謝成全」,他們的幸福會是她生命盡頭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