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說到這裡,你是否覺得我這個人很下流?假如你有這種想法,請速速停止,假如你覺得我跟你講這些破壞了你心靈的完美,那我很抱歉,以後絕口不提,好不好?我一直把你當成好朋友,你知我、解我、懂我,我才敢將這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臭事告訴你,真的希望你沒生氣,如果你很氣,來信罵我,回來後打我都可以,可千萬不能不給我寫信,那樣我會死掉的,知道嗎?乖
祝
好
你的阿漁
信箋像一片落葉由手中飄落下來,我的心隨著往下沉,沉到一個幽深寒冷的谷底……。
第十二章
很難忘記那天清晨在大門口遇見惠如時她臉上那特殊的表情,有點像一個夜行盜在白天被人窺悉了真面目般的無地自容。為此,我有好一段時間不敢上她家去,她也不來找我,好幾次我走到二樓門口,舉起手想敲門又收了回來,在這個時候她最不希望見到的人可能就是我。清晨散步回來時,我總是放慢了腳步仔細注視著大門,萬一再看見惠如在門口,我寧可躲一下也不願再碰上那種尷尬的場面。
這天早上,手裡拎著燒餅油條,腳下踏著輕鬆的步子住家裡走。吳嫂正在替盈盈穿衣服,盈盈接過早點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翻開報紙照例先在新聞上打了轉,視線卻被一個大標題吸引住了。
「賴籍油輪高洋輪,在墨西哥灣失蹤,海洋防衛隊正展開全面搜索。」
高洋輪?好熟悉的船名,怎麼一下子想不起是哪條船了呢?……
啊?!是阿漁他們公司的船。
高洋輪?那!那不是小李上的那條船嗎?
我急忙往底下幾行小字看去,心裡像著了火似的焦灼,手腳發麻,渾身打抖。沒等看完就拿著報紙往二樓沖,發瘋地拍打著惠如家的門,半晌之後,門才裂開一條小縫,露出半隻睡意朦朧的眼睛,我大吼一聲推門而入,氣急敗壞地將報紙往她手裡塞,真氣得想捶她。
她侵吞吞地坐在沙發上,連打了幾個哈欠之後,才懶懶地攤開報紙,很快地她臉上的睡意迅速退去,呈現出一片驚恐,彷彿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光了似的修白,許久許久才抬起頭來,像是在自語又像是在對我說:「不會是小李的船,不會的……不會的。」她機械似的反覆著,緊抓住我的手,祈憐地望著我。
「心儀,一定是弄錯了,弄錯了,你看這上面沒有小李名字,對不對?」
「很可能,我看還是打個電話到公司去問最保險。」
「對,對,問公司就知道。」
電話撥通了,公司的代表言辭閃爍,語態模糊,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說在等紐約方面的消息,要我們放寬了心,先別著急,以公司多年的信譽和健全的船隊,該不會出事的,很可能是一時失去聯絡或電訊系統故障,一俟有消息立即通知我們。
放下電話,我開始覺得自己似乎太衝動了一點,或許是熱心過度了些。大概由於阿漁是干船的人,所以對海難事件特別敏感,更何況發生在熟悉的朋友的身上?
沒多一會兒,四樓的陳太大也來了,加上琴姨一共是四個同行太大;大家面面相城,極力隱藏著內心的驚恐,沉默地守著電話。
「我們來求求菩薩吧。」琴姨首先打破沉寂、用一種戰慄的聲音說著。
她點燃了神案上的蠟燭,手執著一柱香虔誠地跪下,我們也並排跪了下來,全神貫注地向觀世音熱烈地祈求著。不知道是誰開始吸泣、聲音很弱很小,隨即變得很多很強,終於匯成一片哀泣之聲,連小強和盈盈也跟著哭了起來。
電話鈴聲響起,彷彿來自另一個遙遠的世界,惠如衝過去抓起聽筒,一疊聲地叫著。
「心儀,你的電話,公司打來的。」
「我的?」
「季太太嗎?你先穩住自己別太緊張,這只是一份電報,它的正確性還有待查證。紐約方面來電說失蹤的那條船名好像是『浩航』而不是『高洋』,可能是翻譯上的錯誤,我們還在等進一步的消息,你和李太大都先別著急,也許根本不是我們公司的船,現在紐約總公司正在和每條船聯絡,一有消息馬上通知你們。」
浩航?那不正是阿漁那條船的名字嗎?
一剎間我覺得自己的生命力全消失了,魂飛魄散,陷入一個空白的世界裡。
恍惚中有人在推我,那聲音聽起來好渺遠,我定定神,撥開酸重的眼皮,看到三張急切的臉向我俯來。
「心儀,你可把我們給嚇壞了。」琴姨輕撫著我胸口,惠如端來一杯熱茶送到我嘴邊。
「公司怎麼說?」陳太大問。
「他們說那條船名是『浩航』,阿漁在上面哪!」
「啊?!」
一聲驚歎之後,大家又陷入沉默之中。在極度驚恐之中,我開始哭泣,一個勁地哭,越哭越怕,越怕越哭,跌坐在地板上,像個死人一樣任由淚水成行地在臉上螭行著。
在無助和驚疑到極點的時候,我只有轉求於上蒼,轉求於神明,我虔誠地跪在觀世音面前默默地祈禱著,願以自己十年的壽命換取阿漁的安全;我願意跳出偏窄的自私,可以原諒他一切的過失,包括他偶爾的「風流」,只要他活著,只要他活著……面對統治人類生命的宇宙,面對奧秘莫測的大海,我一遍遍地祈求著,祈求著。
中午,陳太太煮了面端來,誰都沒有胃口。
下午兩點,電話鈴又響了,我一躍而起抓緊著電話,心跳得要衝出口腔。
「季太大,上午的電報是一個誤會,現在已經有了確實消息,對你來講是個好消息,對李太太來講卻很糟,失蹤的那條船確實是『高洋輪』,請你婉轉地告訴李太太。海岸防衛隊仍在搜索當中,並沒有發現任何殘骸或油漬,由此看來,該船『遇難』的可能性不大,目前只能說是『失蹤』;我們隨時保持聯絡。」
「哦,哦,我知道,謝謝。」我的心開始抽動;恢復了生機。
「怎麼說?」琴姨問。
「是……」我困難地瞅著琴姨,不知該如何啟齒,也不敢表露出內心寬慰之情。
「是小李的船失蹤了,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害了他……」
「惠如,你先別急,公司說……」
「不要說了!」惠如捂著臉;急衝進屋裡死勁摔著門,在屋裡亂扔東西,我向琴姨歉然地看著,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爬回三樓,我覺得全身發軟疲倦之極,往床上一例渾身的骨頭象全散了似的,竟然閉上眼睛瞇了一會兒;很快的,又像想到什麼般地驚醒過來,想起有一艘油輪在墨西哥灣附近失蹤,腦裡立即一片紊亂,趕忙坐起來撥個電話到公司,結果只有更令人沮喪,不但證實了真是「高洋」,連失蹤船員名單也查了出來,大副果然是李力強。我想起有一回小李開玩笑說他們干船的人是「以船為家,娶海為妻」,大海是他們最親呢的新娘,最接近的愛人,還說他將來死後要葬在海底,躺在海的懷裡……想到這些,更令人不寒而慄,小李他真的做了大海的新郎?真的接受了他的妻子?水遠地享有它擁抱它了嗎?
何船長請假趕了回來,他以一種非常有力的語態安慰女兒,提供許多可能的假設,使大家又恢復了信心與希望,給惠如許多力量來抵禦恐懼與猜疑。
日子一天天過去,惠如逐漸變得蒼白衰弱,精神也日益恍惚,她開始自言自語,時時拿出小李的衣服,一件件抖開又折好,洗了又晾乾燙了放回去。像一個有怪癖的女人一樣,總是抱著小李的皮鞋,尤其一雙她陪小李去訂做的短靴,像抱著嬰兒般地樓在懷裡,誰要是勸她放下,她都怪嚎亂吼凶目以對。
街上到處充滿著過年的氣氛,何家卻深陷在淒涼的黑暗之中,小李的父母也到台北來等消息。過度的悲憤和失望、使得親家間的不滿與間隙達到了頂點,在哀歎之餘,開始指責對方,推諉責任,小李的母親硬說是惠如剋死了她兒子,琴姨也反唇相譏說都是小李害惠如這麼年輕就當寡婦,到最後竟然連我也被罵進去,硬說他們是我介紹的;真是打哪兒說起呢?
爭執一直持續著,直到年卅晚上惠如失蹤,才暫告一段落。
找遍了每一個她可能去的地方,我甚至打電話給黃樹楠。平時覺得台北是個小地方,如今卻發現它真是大得驚人,何船長甚至到派出所報了案。
兩天過去了,每個人都快跑斷腿了,卻連半點消息都沒有。
初三這天清晨,一輛警車停在門口,警員先生拉著一個衣衫檻樓、目光呆滯的女人走上二樓。警員先生說他們是昨天晚上在淡水一條破船裡發現惠如的,搜索她的皮包找不到任何證明文件,她又不肯說自己住在哪裡,只有暫時收留在派出所裡,後來和總局聯絡才知道你們報了案,今早就送她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