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的眼是我傷的。」
這些年來,他總是無時無刻不在責備自己,也總在擔心著,她是否真會如當年大夫聽說的會瞎,這種被恐懼緊緊抓住不放的感覺她不會懂的,而他更怕她在瞎了後,她將會失去笑容,她那高傲的自尊,定會讓她將自己關在黑暗的世界裡不再接觸任何人,他怕她的天地將會因此變色,而他,則永無法挽回當年的錯。
她忍不住要問:「我曾怨過你嗎?」
「小姐沒有。」他遺憾地搖首,「但我怨,我怨我自己。我倒情願小姐因此而怨我恨我,這樣的話,我或許會好受些。」
若她怨他的話,或許他就能正大光明的用一生來還她了,可她沒有,因此他只能小心翼翼拿捏著主僕之間的界線,再提供他所能給予的,可是她太善良,從不責怪他,因此在她身邊,他欠了個借口,一個可以自私自利永遠留住她的借口。
「就像藥王所說,小姐再不治,日後另一隻眼也會慢慢變瞎。」他迎上她的眼眸,強迫自己必須逼她一塊面對現實。
「瞎了倒好。」她不以為意地笑了,「我若瞎了,就不必被嫁出去了,看到時誰還敢娶我?」
「小姐……」他歎了口氣,才想放開她的手,不料她卻一把將它拉回,並將它握得更緊。
霓裳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況且,我若瞎了,你就不會離開我了。」
此刻在靈魂深處震盪著的,是她眼中的固執與情意,海角像是著了魔的雙眼,在遭她纏住之後,就無法脫身走開。
「你可以說我卑鄙,也可以說我這種作法很小人,但若能讓你永遠留在我身邊的話,我願用一雙眼做代價。」怕他將會把她讓出去的霓裳,索性撿在今日把話坦白與他攤開了明說。「我不求你能拋開那食古不化的主奴成見,也不求你能明白我的心情,我只希望你別推開我,不要讓我離開你,只要能讓你留在我身邊,我願用任何東西來交換。」
手心遭她握得那麼緊,彷彿心房也同樣遭她握緊了般,心房隱隱顫抖的海角,看著她誠摯的眼眸,瞧見了在那裡頭與他同樣藏而不發的感情,正綿綿密密地朝他的天地灑了下來,在這之中,在這片刻,他不想逃出生天,只想就此沉溺。
可她說,只要能讓他留在她身邊,她願用任何東西來交換?
難道她不知道,為了她,為了她的眼,他也願用任何東西來交換?哪怕是這一生,或是這個已遭她困住的靈魂。
海角緩緩拉開她緊握的手,「但我,不能眼睜睜的看小姐變瞎。」
倘若為了他的自私,他當然不願她嫁給藥王,若他真依了她的話、也順應著自己的心意得到她,或許他倆將會有一段美好短暫的幸福,而在那過後,她將付出雙眼作為代價,一輩子活在不見天日的黑暗裡,他不要她變瞎,也不要再看她多痛苦一分。
但若是失去她,那麼她的雙眼將會好好的,她的人生可以重新開始,而他再也不必見她因看不見而打翻東西後,臉上所浮現的那份落寞模樣。
他願不願捨?
他情願她有個看得見的未來。
就算,日後他還是只能走在她的身後,不能牽著她的手……
「這是你的真心話?」看著被他推拒的掌心,霓裳不願相信地問。
那夜喝醉了倚在他懷中的霓裳,她的真心,她的無限美麗,至今都還縈繞在他的腦海裡,若是說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祈求一個奇跡的話,那麼,那夜奇跡曾在他倆之間降臨,那傾其一生所釋放的熱情,或許將會從此成了他心中永誌的回憶,可在那夜她必須相信,有個人,有一顆心,對她再真不過。
「只要小姐好,我再無怨,也不敢多求。」他垂下眼眸不去看她的心痛,並朝後退了一步拉開他倆間的距離。
她茫然地開口,「出去。」
海角抬首看著她,但她卻偏過頭,不讓他看此刻的模樣,因此他只能握緊帶著她體溫的掌心,帶著最後一絲的依戀走出她的房門。
她的淚,是在他踏出房門的那一刻落下的,就在他跨出第一步時。
躲在門外偷聽的天涯,看著海角遠去的背影,直搖首地轉身走進霓裳的房裡,並在見了霓裳的淚眼時大大歎了口氣。
他一掌將她按在胸前,「為什麼哪個不挑,偏偏挑那顆悶騷的悶葫蘆呢?」
原本不肯在他人面前示弱的霓裳,在他體溫的包圍下,陸陸續續被勾曳出更多總是壓抑著而沒流的眼淚,她不甘心地揪緊了他,埋在他懷裡的哭聲,因哽咽而顯得破破碎碎。
天涯不語地撫著她的發,打小到大,他唯一見過霓裳掉淚,是在姨娘死的時候,在那之後,和他一樣好強的霓裳,無論發生何事,總不輕易掉淚。低首看著這個跟他親妹妹沒兩樣的霓裳,天涯沉沉吐了口氣。
萬般責任皆可拋,國事天下事也都可置之不理,不過家務事……
這就得好好插手管一下了。
☆☆☆☆☆☆☆☆☆☆ ☆☆☆☆☆☆☆☆☆☆
搖曳的燈焰,像著艷裙的舞孃,在風中擺盪著身軀翩翩起舞,獨坐在房中的海角凝望著它,彷彿看到了總是喜歡穿著綵衣,躍上枝頭迎風而笑的霓裳。
小時候,聽朝露夫人說,霓裳是生在清晨的,那時初醒的天際很美,就像是上天披了件多彩的羽衣,在澄艷的朝陽射向那一朵朵飄流在天際上的雲兒時,就像一件件上天的霓裳高掛在天頂上,所以她就叫霓裳。
她同時也是他心中的一件上天的綵衣。
他記不起對她付出的關懷與愛,是在何時混淆的,或許是在她十三歲之後,她愈變愈美的那個時候,也或許就在她七歲那年,緊緊抱住了他的頸項,讓他在大雪夜裡背去找大夫的時候。在他的生命裡,霓裳出現的時間已佔了他人生的一大半,而她也佔據了他的整個生命,一直以來,他就是將他的上天綵衣給懸在心中的,他從無意要放,也難以割捨。
因為要放開她,等於是要他放開全部的自己。
而在今夜真這麼做了後,除了那份痛不欲生,卻不能在她面前表現出來的痛外,現下的他,腦際空洞一片,彷彿心底最重要的一部分已遭人連根拔起,而他將再也不會完整。
一柄飛箭劃過空氣的嘯音,令失神的他瞬時清醒過來,他偏身一閃,看著那柄自窗外射來的箭,而後他走至窗邊,看著站在下頭朝他招手的天涯。
「我家表妹是哪點不合你的意?」在跳下樓的海角走至他面前時,不喜歡囉唆拐彎的天涯,開門見山地就問。
「藥王能治小姐的眼。」
天涯一臉的不屑,「就算能治我也不會把霓裳許配給他。」誰要把自家妹子嫁到那麼遠,還只能住在地底下的鬼國家?就算對方是個宰相也不行。
「那麼就請城主去說眼藥王為小姐醫治。」海角也很希望他能親自出馬去說服那個有點古怪的藥王,請藥王另開條件。
「行。」他爽快地揚起下巴,「但我也講條件。」
海角不悅地皺著眉,「什麼條件?」
「你。」天涯直指著他的眉心,「娶我表妹為妻。」
海角怔了怔,登時面色一換,匆匆撇過臉。
「小姐是主我是奴。」
「又來了……」天涯大歎受不了地用力拍著額,接著火氣大地對他握緊了拳,「你可不可以別老把自己當成奴看?」他是天生就愛自虐,還是當奴當上癮了?
「我的身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海角冷冷地陳述著事實,「此事就算城主同意,天宮的長老們也不會同意,畢竟,我的確是個海道出身的奴。」霓裳算來也是天宮的王家人,而他除開是個奴外,他還來自於與天宮不和的海道,在海道裡,他的先祖更是個禍延世代子孫,永不得翻身的罪奴。
「說得真好聽。」天涯翻了個白眼,把他的推托之詞全當沒聽見。「其實說來說去,追根究柢,還不就是你那自卑的心結在作祟?」
不承認也不否認的海角,不想把心事挖出來攤在他面前,也不想與身份相差一大截的人討論這事,於是他轉過身,才想回房圖個清靜時,立即移步至他面前的天涯以一掌攔下他。
「什麼雲泥之別啦、天涯海角之距啦,或是什麼做人要知命認命等等等……」不屈不撓的天涯開始向他洗腦,「那些玩意你聽過就算了嘛,何必事事都往心裡去?」
他冷峻地板起了臉,「城主不是我。」
天涯冷哼一聲,「我當然不是你,你以為苦的就只你一個嗎?」
「城主有苦?」他不是高高在上,責任推左推右,推到誰的身上都可以,只圖自己自私和快樂就行嗎?
「當然有!像我,明明就不是塊當城主的料,可卻硬被推上去當城主,當我看到霓裳將城務發落得井井有條,遠比我這個正牌的城主還更能勝任城主這一職時,你覺得我有什麼感想?我是個男人,我也會自卑啊!」天涯愈說愈像在訴苦,更像在和他互比苦水誰較多。「出身是奴就了不起,就可以自卑得比較理直氣壯是不是?你去試試當個城主卻被人批評到一無是處,連個女人都還不如,我看你會不會比我還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