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一走進來,看見花晴,整個人都愣住了。
手上的籃子,裝滿她剛上山採摘的新鮮水果,不知不覺全落了地。
「阿姊?」她顫抖的手摀住嘴巴,連聲音都抖了。
「娘,這位漂亮的阿姨是誰啊?」
「念晴,跟外婆到後院去除草好嗎?娘有話跟你阿姨說。」
「阿姨?」木念晴被花家雙老推著走。
「看妳,兒子都大到要娶老婆了,妳還莽莽撞撞的。」花晴蹲下去,把落在一地的水果拾起來。
「阿姊,真的是妳?」花梨咬住嘴唇,眼眶都紅了,卻沒落下一滴眼淚。
「不然還會是誰?」
花梨的嘴咬得死緊,幾乎快被她咬破。
她抖著身體,不敢向前一步。
「我原諒妳了。」花晴走到她面前,看進她的眼裡。「我原諒妳,請妳也原諒我。」
花梨抱住她,哭了起來。
「阿姊,我可以哭嗎?我可以哭了嗎?妳知道嗎,我沒有忘記妳對我說過的話,廿五年來,我不准自己流下一滴眼淚,因為我不哭,所以也不笑,這一輩子沒有再見到妳,我到死都不哭不笑!」
「傻妹妹,跟從前一樣傻。」花晴抱著她,這是她唯一的妹妹啊,她怎麼忍心拋棄她廿多年……
妹妹做錯了事,她就怨她廿多年;她做錯了事,玄三而今何在?
玄三,為何你從不曾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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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梧魯村待了一個星期,花晴跟龍生回到江南的家。
花晴看著家門,突然覺得累了。
她終於知道什麼是倦鳥歸巢,這裡才是她的家,她要休息的地方。
她躺在床上,是時候了吧?
她可以看見牛頭馬面等在她的床頭邊。
她不害怕,只是捨不得與她最愛的人,此生不再相見。
龍生恨恨地瞪著牛頭馬面,他們很識趣地退到門口。
「我不會讓他們帶走妳的。」
「是時候了。」花晴輕輕地說。
「他們不敢。」他轉頭又瞪了兩個無辜的鬼使幾眼。
牛頭馬面聳聳肩,心裡難免抱怨:怎麼會接到這麼棘手的案子?!
「龍生,可以握著我的手嗎?」
龍生連忙握住她,她的手冰冰冷冷的,一點生氣也沒有。
「你的手好冷喔,還是冷的其實是我?」她摸著龍生的手,這個她彷彿愛了一輩子的人。「我聽人說過,手心溫暖的人,其實心是很冷漠的喔。」
「晴。」龍生沒有一刻這麼害怕過,這樣的感覺又陌生又難受。
「你知道嗎?原本因為玄三的死,村人把我嫁給你;還有花梨的背叛,那都是我覺得不能原諒的事。可是,當初若不是我去,我想我會跟那些村民一樣,一輩子過著愧疚不安的生活吧!世間上有些事就是這般萬不得已,但我遇見你,就是最幸福的事了。」
「我也很幸福啊!晴,妳不要離開我,妳離開我怎麼辦?」
「我呀!就像你講的一樣,真的是一個很貪心的人。我以為卅年夠了,我以為有你陪著我夠了,可是,我還是貪心的想要……」
「妳要什麼?我都給妳!」龍生著急地說。他想起自己作過唯一的夢,花晴什麼都不要,他便什麼都沒有。
「我要的,你不能給。」花晴笑了,燭影在她蒼白的臉上搖曳,恍恍惚惚的,她的笑,有很深的悲傷。
「我能給,我什麼都給妳!」龍生怒吼。
「我只想要,你為我流一滴眼淚;我只想要,你想我的時候,心痛過一次。」
花晴閉上眼睛。「如果你只是個凡人,我寧願你比我先死,因為,等待比死更寂寞。」
「晴!」
他不准她睡著,該死的牛頭馬面往前跨了一步。
「滾開!你們滾開!」
一顆眼淚由花晴眼角滴落。
「別為難……來世,尋我,好嗎?我等你,再久都等。」
「不要離開我!」龍生喃喃地說,他握著花晴的手,感覺生氣不斷自她的指尖流失。
「……十里平湖霜滿天,寸寸青絲愁華年,對月形單望相護,只羨鴛鴦不羨仙……」眼淚落下來,閉上的雙眼,便再不睜開了。
「晴!」
牛頭馬面抓住花晴的魂魄,人剛死時,魂魄是昏迷的,上面交代,這個案例不要給她任何回魂的機會,不然會很麻煩。
「你們放開她!」龍生推開牛頭馬面,可是花晴的魂魄愈飄愈遠,又被其它的鬼使神差抓住。
「我們原本井水不犯河水,請你不要造成我們的困擾。這次上面派下來的天將神兵共有一百零八組,為了怕你作怪,這個魂魄不會有任何回魂的機會,她會即刻過奈河橋、飲孟婆湯,重新轉世為人,你好自為之吧!」
所有的鬼使神差瞬間消逝,只留下花晴魂魄已去的身體,跟發狂的龍生。
龍生將屋子裡的一切都搗毀,然後衝出屋外。
小玉聽見聲響,趕到他們房間時,只看到花晴睡著似的,十分安詳地閉著雙眼。
小玉咬著唇,顫抖著執起花晴滑落床邊冰冷的手,慢慢地幫她蓋上棉被。
「晴姐姐,好好睡吧!小玉唱歌給妳聽好不好?願妳一路平安……」眼淚一滴滴,伴著歌聲滑落……
魂兮歸來,去君之恆干,何為四方些?捨君之樂處,而離彼不詳些。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歸來兮!不可以托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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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龍生對著曠野大吼:「把我的晴還給我!還來!」
老天不語。
「你算什麼!你算什麼!把我的妻子還來!」
龍生覺得好痛、好痛。
他從來沒有認真想過,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軀殼壞了,再換一個就好了,不是嗎?
花晴為什麼不肯?管靈魂的神官為什麼不肯?
為什麼要讓牛頭馬面帶走她?
不!他不屈服!
龍生丟下玄三的身體,閻王要人三更死是嗎?他偏要叫他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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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王殿裡,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閻羅王頭大地起床,這人非得要在他下班的時間來嗎?
「喝茶嗎?」
「不喝!」
嗯?他都擺出茶陣了,他敢不喝?
「吃點心嗎?」
「不吃!」
真難搞的客人!
「看電視嗎?」
夠討好了吧?簡直低聲下氣到一點都不像閻羅王了。
「不看!」
龍生實在太不給他面子了,這會兒把閻羅王也給惹毛了。
「那你要做什麼?」閻羅王一臉不爽。
「把我的妻子還來!」
「你頭殼壞了,沒事娶老婆幹什麼?」閻羅王跟他大哥的口氣倒是一模一樣。
「那是我的事,你管不著!」
「很好,那你老婆現在落到我的手裡,就是我的事了,你一樣管不著。」
「把我的妻子還來!」
「說還就還,我豈是那麼沒有原則?況且你老婆早已經入了轉生輪,投胎轉世去了!」閻羅王有點幸災樂禍,上頭說,這案例要速戰速決,好在他今天有加班,早一步將花晴給送上轉生輪。
好理加在!
「到哪裡去了?」
「不知道,不關我的事。」閻羅王很快樂的回答,好在轉生不是他負責的工作,他連忙推卸責任。
「誰知道?」
「轉生娘娘應該知道。」閻羅王簡直知無不報。
龍生轉身就走。
「唉,我說龍生老弟。」
「什麼事?」
「人嘛,不必太認真,過了就算了。」
「不用你管。」
龍生又找到轉生娘娘。
「不知道,不知道,那是轉輪王的事。」
「不知道,不知道,那是載胎船的事。」
就這樣,龍生走遍十殿閻羅,沒有一個人能夠回答他。
他又回到最先的閻羅殿。
閻羅王再度勉強地從溫暖的被窩中爬起來。
媽的,又沒加班費可拿。
他提起精神。
「喝茶嗎?」
「少來這一套!」龍生怒吼。「為什麼沒有人能告訴我,我妻子到哪裡去了?」
「年輕人不要火氣這麼大嘛!」
「那你告訴我,我妻子在哪?」
「唉!」閻羅王很誇張的歎了一口氣。「不是我們不告訴你,是告訴你也沒有用。」
「為什麼?」
「人類重新投胎以後,什麼都不記得了。從小嬰兒到學會走路要一年,學會完整說話至少要三年,就算你找到你妻子,要等到她可以跟你談情說愛,起碼得超過十五年!」
「那又如何?」
「你可別忘了,你大哥給你的時間只剩十四年多一點,所以,就算你找到她又如何?徒然搗亂她的人生而已。」
龍生被問倒了。是啊!找到又如何呢?
他也不是自由之身。
他頹然地轉身。
「慢走,不送啦!」閻羅王揮揮衣袖,心下直念:快走!快走!
就在此時,閻羅殿的電話突然響起,閻羅王迅速接起超過三聲就會掛斷的奪命鈴聲,用謙卑到不像話的口氣問安,還用立正站好的姿勢聆聽,最後,以丹田發出有力的聲音,短促地回答兩聲:是!是!然後恭恭敬敬地掛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