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蜿蜒而上的山道,在這密雨不絕的春季,令夾道的杜鵑,乍紫嫣紅的和一旁蒼鬱的 綠樹翠草,都在雨水沖洗下,顯得更加的碧綠可人。
沉默的掌控著方向盤,明彥卻忍不住要暗暗埋怨自己的多嘴,何必說那麼多,現在 只得帶著她上山,只是在他心裡,也不免有那麼一點的欣喜又多了些與她共處的時間。
轉過那個彎曲的大回道,遠遠地,那棟歐式建築已在眼前逐漸明顯了起來。不同於 附近不遠處的那些紅瓦白屋型的別墅群,這棟獨立於山拗間,洋溢著明朗氣息的青色琉 璃屋宇,灰藍色磚塊所築成的地中海式屋子,正以它獨特而尊貴的氣質,脾睨群屋地據 立在翁翁鬱鬱的林木裹。
「停車。」伸手制止明彥,下車後她緩緩地朝那棟房子走去,臉上的表情是如此神 聖,混合了些明彥所看不懂的情緒,她就這樣筆直地向屋子走去,然後停在某一點上, 微笑著仰起頭,看著窗戶半開,厘士窗簾隨風飄揚的那個房間。
眨眨眼抑制住差點奪眶而出的淚珠,蘇迪依稀又回到十六年前的自己,七歲的她被 媽媽緊緊地摟在懷裡,在陣陣咆哮聲裡,倉促地登上等候已久的計程車。
尾隨而來滿臉鐵青的父親,猶沒有止境地用各種惡毒的句子咒罵著低頭飲泣的媽媽 ,而尚不解人事的蘇迪,天真地抬起頭,看著那扇窗中的男孩,他手裹抱著小蘇迪最心 愛的粉紅兔玩偶。
掙脫了媽媽的呼喚,蘇迪飛舞著兩根卷卷的小辮子,擺動著短裙下肥短的小腿,同 那男孩跑去。
「哥哥,你不跟蘇迪還有媽媽一起去很遠的地方嗎?」接過那只毛已經越剪越短, 終成了灰撲撲的短毛兔,蘇迪稚言稚語地問著已經是個十四歲青澀的早熟少年。
「蘇迪,哥哥不去。」男孩握緊了拳頭,蹲在蘇迪面前略為硬咽地回答她。
「為什麼?」睜著圓亮的眼睛,蘇迪伸手去拉拉男孩的手。「哥哥為什麼不跟蘇迪 一起去?」
「蘇迪,哥哥要留下來陪爸爸,蘇迪跟媽媽一起到美國,你要陪媽媽。但是哥哥答 應你,只要等蘇迪長大了,哥哥就會接你回來,好嗎?」親密地摟摟妹妹,男孩附在蘇 迪耳邊輕聲地說。
「真的?」原已眩然欲滴的蘇迪,聞言立即破涕為笑。
「當然是真的!」成儒憐惜地摸摸蘇迪的頭。
「那哥哥要跟我勾勾手指!」蘇迪說著伸出它的小指,興匆匆地望著成儒。
「好,哥哥跟你勾勾手指。」成儒說完,將那只幾乎已成了灰兔的玩偶遞給追了過 來的媽媽,眼裹有著隱約的淚光。「媽媽,再見……」
無言地抱抱他,媽媽隨即掩面痛哭地衝回車上,被她拖著跑的蘇迪,突然將小兔子 扔給了成儒。
「哥哥,小兔比比先放在你這裡,蘇迪很快就要回來找哥哥跟小兔比比……」
話尾仍在空氣中飄邊,她們所搭的那輛鮮紅色計程車,已經在灰塵漫天中,飆離了 這棟自地出生起即維持獨特風格的大房子。
當年的那個小女孩是回來了,但也比和她的哥哥所約定的時間久了許多。踱著步子 在屋子前的花圃間穿梭,記憶中總是花團錦簇的園子裹,現在只剩下蕪廢荒涼的野草四 處漫生,年久失修的車棚花架,還有極需粉刷過的牆,斑駁的大理石台階,在在令蘇迪 情緒低落。
「想不到這房子已經變成道麼頹圮的樣子了。」不知何時走過來的明彥,陪著她坐 在台階上,心有所感地道。
「你看過這房子以前的樣子?」蘇迪頗為訝異。
「嗯,老總跟他太太離婚時,他只打了通電話給我,我到這裹時,他也坐在這裹等 我,只提了個小袋子。有時候我真的想不透,他為什麼要對這種不忠實的女人這麼慷慨 。」憶起老總那時的狼狽,明彥忿忿不平地說。
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蘇迪一躍而起的拉著明彥。「走,陪我看看這房子。」
「這……主人……」明彥還來不及反對,已經被蘇迪拖著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視 野更廣闊的後面。站在這裹朝山下遠眺,整個台北市如幅細緻的工筆畫,配上潑墨般的 遠眺山嵐,使人眼前一亮。
深深地吸了口氣,蘇迪若有所思地盯著房子,想了一會兒後,她也不理會明彥,逕 自回到他車上。
跟著蘇迪團團轉是明彥接下來幾天的工作,如同有用不完的精力,蘇迪像是慣於發 號施令的女王,要求明彥帶著她地毯似的在台北市裹瞎逛。
比如說昨天吧,先是到公館去逛夜市,帶著地買了一大堆的地攤貨,還吃了許多她 看都沒看過的新奇玩意兒。像一串串的碳烤雞屁股、烤透抽,包裹著麥芽糖的甜潤餅卷 ,或是鹵得辣辣、紅灩灩浮著一層辣油的脆腸片。
像個誤踏人另一個時空的外星人似的,她有著數不盡的問題,對什麼都充滿好奇。 由於她的活潑且好奇,使明彥也不得不透過她的眼睛,重新認識這個他已居住了多年的 城市。
拗不過她的糾纏,明彥今天臨時起意想帶她到最被人稱頌的士林夜市。人聲鼎沸且 囂鬧沖天的噪音裡,他們迫不得已將車停得老遠,步行約莫十分鐘才總算到達了夜市的 入口。
無可奈何的看著摩肩擦踵的人群,驟雨乍停華燈初上時,連那些違規在路中央擺攤 的小販,都覷著這難得約雨後新晴,慇勤地整理著物品或招呼著客人。
雖然想到要混入熙來攘往的人群中而感到卻步,但看到身畔的蘇迪那充滿了高度興 趣的眼睛,他按捺下心中的疙塔,微笑地護著她,投入人來人往彙集而成的流動人潮內 。
吃著用草莓加上麥芽糖漿,冷卻而成的糖葫蘆,蘇迪冷眼旁觀地看著明彥。在擁擠 的人群裡,明彥正滿頭大汗地跟一堆不分男女老幼在旁邊震天響的擴音器喧擾下,同那 幾個忙碌的婦人,大聲嘶喊著要買這號稱士林夜市第一的滷味,尤其是鐵蛋。
回到台灣已經大半個月了,每每當她依慣例去哥哥的公司找哥哥時,二話不說地, 哥哥總是指派這個盡責又老實的明彥當她的遊伴,天天陪著她上山下海,四處遊玩。
望著提著大包小包的明彥,蘇迪又想起了那個冷酷無情的哥哥,一肚子火立即又往 上衝。什麼嘛,人家大老遠的跑回來看他,誰曉得他卻老是冷冰冰的。工作、工作、工 作,我的工作就不重要嗎?
就算是超級模特兒仙蒂歌羅馥和歌迪亞雪花,日薪沒有一萬美元不開工,我蘇迪傑 弗遜也不遑多讓,日薪早已經爬升到八、九千美元之譜了。可是,既然有決心放下如日 中天的工作回來,為的是重拾我們久違了的兄妹親情,不達目的,我是絕不回去的!
望著袋子裹一顆顆黑得發亮的小號鐵蛋,蘇迪揚起眉地盯著滿臉笑意的明彥。
「這是蛋?」
「嗯。」被她狐疑的表情逗笑了,明彥不停地點頭。
「可以吃?」看到明彥肯定的樣子,她用竹籤叉起一顆,又茫茫然地盯著他看。「 怎麼吃?」
哈哈一笑地拿過她杵在那裹的竹籤,仰頭即將那顆又硬又香的鐵蛋送進自己口 裹。
訝異地看著他的動作,蘇迪睜大眼望望袋子裹其它的鐵蛋,她搖搖頭敬謝不已。
逛過了一攤攤熱氣氤氳的小吃攤位,蘇迪用崇拜的眼光,望著那些汗流挾背,扯直 了喉嚨吆喝著的人們。
但越過一攤又一攤炒花枝、蚵仔煎、廣東粥,還有大大小小的果汁店時,那股重重 的失落感又濃濃地籠罩住她,令她再也提不起勁兒。
察覺到蘇迪的異狀,明彥詫異的將腳步停了下來。
「怎麼啦?」對這個有著明朗笑容的女郎,明彥沒法子阻止自己的心,就是對她的 一舉一動不能自已的關切。
也不明白老總是怎麼想的,以往對這些糾纏不去的「妹妹」們,他總是快刀斬亂麻 似的,輕而易舉的令對方慧劍斬「情緒」。
但遇到了這位美麗又氣質出眾的蘇迪,他卻一反常態的拖延下來。每每在蘇迪到公 司騷擾時,即要明彥帶地出去逛逛。
這項不尋常的舉動,使老總和蘇迪之間的關係,在公司內更是傳得繪聲繪影。
「麻雀變鳳凰還是兢過我們這襄的露露、安娜、美麗!」
「是啊,看老總對她這麼難分難捨的樣子,看樣子,遠來的和尚會唸經,一點兒也 不假!」
「你們說,她有沒有可能像電影裡一樣,成了飛上枝頭的鳳凰?」
「難說喲,那麼漂亮的女人……」
這類輩短流長,一直沒有自公司裹的茶餘飯後消失過,而每每聽到這些輩短流長, 總要令明彥為之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