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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唐婧

  方拓儒不想多做解釋,伸手接過蓮子湯,這是母親刻意冰鎮過的甜品,夏日炎炎,消下不少躁氣。

  「讀歸讀,」墨竹將托盤擱在腋下,歎口氣,「可您還真是沒有功名的命,前幾年府上多事,再來臨出門前讓太夫人的病給延遲丁,後來途中還遇上了方國珍興兵作亂,朝廷追捕漏網之魚,一路上封城閉路,硬把咱們給困住了,俟脫身,人家也考完試,」墨竹搖搖頭,「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提起被困在西寺坡的事情,墨竹滿心惋惜,方拓儒卻不太介懷,求取功名是父親的意思,這樣的亂世裡,為官並非好事,雖然,當個手無寸鐵的一介草民同樣困頓無助,外頭到處起亂事,武陽村裡這幾年雖然還平靜,但誰都不敢保證這樣的歲月還能有多少時候。

  同村裡年長方拓儒十來歲的友人劉基是個例子,劉基是個不世奇才,中舉後曾被授為江西高安縣丞,輔佐縣令.卻在清官難為的環境裡得罪了一幫惡勢力,屢遭譭謗,辭官後三年再仕,直言脾氣不改,照例又惹了些閒氣,辭官後他移居杭州,寄情山水,在西子湖畔、武林山麓,飲酒賦詩,遣興自娛。

  劉基曾與方拓儒聊起,這時節,要不就昧著良心出相人仕,但求苟存,要不就乾脆隱居山林,閒雲野鶴,遊仙去也。

  「看著吧!」劉基說得肯定,「這天象,很快就要改朝換代的!」

  方拓儒深信劉基本事,除了滿腹經史詩文,他還深諳陰陽八卦及風水占卜,向來是個料事如神的奇人,若非上有高堂,方拓儒會學劉基四處野遊,印證所學,並尋覓亂世中的英雄,輔佐他樣成就功業。

  「若無功名命,何勞功名念!」方拓儒對著墨竹笑,「那回出門也不算全無收穫,除遍覽西寺坡冬雪美景外,咱們還帶回了個腳力不錯的老驢。」

  「快別提起那頭老驢——『太老爺』了,提起這畜牲,墨竹就一肚子氣,」墨竹自鼻裡哼了聲,「這老東西還真不辱沒了我幫它取的名字,生眼睛就沒見過這麼不懂規矩的畜牲,好吃懶做,連灶房裡的余管事都嫌它不中用,外出買米扛鹽都不曾使喚過『太老爺』當勤。」

  「還不全怪你!」方拓儒耳際滑動著小書僮的抱怨,眼線卻攀上窗牖外飄浮的細雲,「給個畜牲取這樣尊貴的名,也難怪它生嬌氣。」

  「怪不得墨竹,誰叫這畜牲硬脾氣,不肯馱那頭受了傷的狐狸,害您還得一手血污踱在雪地裡,小的氣不過,這才給它起了這樣的名字。」

  方拓儒但笑不語,虧這小於敢責怪「太老爺」,那一天,這小子還不也是有多遠躲多遠,避之惟恐不及的模樣?墨竹重提此事,方拓儒眼前忍不住浮起一雙漂亮星燦的瞳眸,因為那頭他在雪地裡救起的小狐狸

  那日在雪地裡踽踽緩行了三十多里,俟人壽縣,已近夜半,墨竹滿口叨念,說是狐狸誤了行程,對這事,方拓儒倒不曾放在心上,入了客店,要間上房,墨竹打地鋪慣了,行腳一日夜,倦極連身子都未洗,倒頭就睡。

  方拓儒先從瞌睡連連的店小二那兒要來了刀傷藥及紗布綁條,處理完雪狐傷勢後,再將它擱在地鋪上,靠在呼嚕作響的墨竹身旁,自個兒則帶齊了換洗衣物至客棧另設浴所洗浴。

  再困、再累,身上若有異味,他會睡不著,這是他的習慣。

  一俟回房,卻發現小狐狸在他床上,偎在他枕邊,見他進房,它翹首覷著他的動靜。

  方拓儒失笑,搖搖頭去了外袍,僅著單衣上了床。

  「你不想同墨竹睡?」他的語氣倒像在問個孩子。

  狐狸當然不會回答,骨碌碌的眼珠子轉了圈。

  「嫌他吵?」似乎是為了配合方拓儒的問題,墨竹鼾聲響起。

  「還是因為他趕了一天的路不洗澡,身上發臭?」

  那一瞬,方拓儒似乎看花眼,他彷彿見著狐狸眼底亮起了輕笑。

  「你若硬要與我擠一鋪,話我說在前頭,」方拓儒攤平被一本正經同隻狐狸約法三章,「睡著後會不會出聲,我自個兒也不清楚,你可別嫌吵,咬我一口,我睡熟後向來會打轉,觸著你傷口,怨不得我,最後一點,也是最要緊的,」方拓儒抵近狐狸身上嗅了嗅,眼神亮著訝異,「什麼不靈,我鼻子最靈,怕異味得很,嗅到臭味會忍不住把東西踹下去,尤其是如你輩者的狐騷味,奇的是……」他摸摸小狐狸柔順平服毛茸茸的頸項,淺笑,「你身上竟沒有那股嚇人的狐騷氣味。」

  不只沒狐騷味,夜蘭人靜,夢境裡,方拓儒鼻端不時有股軟軟的甜香襲人,在他不設防的當兒,纏入他的記憶裡,當時,他並未意會到這股香氣竟是來自那蜷在他身旁的小狐狸。

  隔天清晨,方拓儒醒在天光裡,地上的墨竹卻尚在夢裡。

  他會醒來是因臉頰上有股毛茸茸的東西搔著他,待神智清醒,他才看清,是那隻小狐狸,它正用尾巴將他喚醒。

  一夜休養生息,那小狐狸倒是恢復得快,神采奕奕。

  「這麼早把我叫醒,」方拓儒想起墨竹有關「中山狼」的警語,打個呵氣,「別真如墨竹所言,傷好了,接下來你決定該是填飽肚子的時候了嗎?」

  小狐狸偎近他懷裡,瞪他一眼似的,繼之舉高頸項到方拓儒跟前,這時候,他才看清,在它左前足踝上被扣了圈上頭刻著奇怪文字的銀環。

  「戴著不舒服?要我幫你解下?」他總算明白了它的意思,猛一使勁,他用力幫它撐開銀環。

  就在掙開銀環瞬間,小狐狸由他懷中竄出跳上窗欞遁走,臨去前,它回頭顱了方拓儒一眼,那一眼不全是感激,深沉難懂。

  窗簾子晃呀晃,方拓儒手裡還捏著銀環,睇著那個還負著傷的小傢伙毫不戀棧地離去,不知何以,心頭升起莫名悵然。

  再回到現實裡,方拓儒對於自己當日為隻狐狸失常的心緒失笑,自小他從未曾興過豢養一隻寵物的念頭,當時,也不知道是哪兒不對勁,竟會對隻狐狸起了眷戀。

  這會兒聽見墨竹重提此事,他的神思忍不住又回到那只曾蜷在他身邊睡了一夜的小狐狸身上。

  ∼∼∼

  「什麼叫先立業後成家?!」方夫人圓睜雙瞳,「功名未成不成家?拓儒,敢情你是想讓芸娘再等你三年?!老爺子,」說不過兒子,方夫人轉過身向坐在太師椅裡的方敬基求援,「你倒是開口呀!兒子不急,咱們可還等著抱孫子,世道亂,不趕緊成個家,到時候連妻子都被衝散了。」

  方敬基啖口熱茶,睇著獨子不語,這孩子向來極有自個兒的主意,他想聽聽。

  「就因身在亂世,」方拓儒漫不經心,「什麼事情都會發生,又何苦累得人家成寡母孤子!」

  「老爺子,你瞧瞧,你兒子這說的是什麼胡話?」方夫人氣極攻心,「咱們方家到你一脈單傳,你硬要詛咒自己不打緊,可別累咱們二老死後讓泉下的列祖列宗怪罪。」

  「拓儒,」方敬基開了嗓,「旁的不提,沈家小姐打小與你訂親,這麼多年來,人家不明提,咱們心底也有數,你今年二十二,算算芸娘也十九,早過及笄之齡,一般人家的姑娘這歲數別說妻子,連人家的娘都當了,你口口聲聲亂世不誤人,可早已誤了人家姑娘的婚期,再說,芸娘與你自小指婚的事情,在她們文杞村、咱們武陽村裡誰不知曉,可沒哪家媒婆膽敢再上她沈家的門另議別家男子,你一延再延,才是害了人。」

  「是呀!再說,」有人幫腔,方夫人更大聲了點,「在咱們青田縣裡,芸娘是首屈一指的美女,撇開貌美不提,聽說性格更是賢淑多才,品性端良,不可多得,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你這鎮日埋首書堆裡的蠹書蟲不知寶。」

  方拓儒淡笑,對於母親稱他為蠹書蟲不很在意,當條蠹蟲也不錯,少些人間煩事,反正書中自有顏如玉。

  對於沈芸娘,他幾乎快要沒有印象了,拓儒祖父與沈家上代是官場摯交,原意在方敬基這代就要結親了,怎知兩家生的都是兒子,只得作罷,及後,方敬基生了個鄉中才於方拓儒,沈家則有個沈芸娘,兩邊老人家熱呼呼地,就在方拓儒七歲,沈芸娘四歲時,訂下了這門娃娃親。

  最後一次見著芸娘是在她十二歲時,果如傳言,她生得粉雕玉琢,只是害臊膽怯得緊,對她的那一眼印象,方拓儒還是隔著她母親身後贊神了半天才見著的。

  這樣的姑娘不該生在亂世,該是被人呵護養在侯門深苑裡的,方拓儒自信沒有封侯進爵的本事,始終不想誤了人家姑娘。

  「既然爹娘心意已定,」對於父親的話,方拓儒向來不敢違背,「拓儒不再有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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