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告訴自己,不能再生氣了,氣死自己,江離亭還是那副樂陶陶的德行。
於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牽出一個微笑,「好,江少爺,今天我依你的吩咐,親自送了上月的帳冊到梨香院,你少爺行行好,巨浪幫就缺你這本梨香院的帳冊,我爹可是等著要上呈幫主。」畢竟按捺不住,越說口氣越凶,笑容也不見了。
江離亭搖搖頭,開始翻閱帳冊,「我爹真是麻煩,你們記記帳就好,何必又要我們負責人簽名?」這是他每個月必然重複的一段話。
「既然你是梨香院的負責人,你就得為梨香院簽名負責,我們帳房只是打打算盤,記記帳而已。」盈兒也是沒好氣地每月一答。
江離亭直接翻到最後一頁,大叫一聲,惹得幾位姑娘關切問道:「七少爺?」
江離亭拍拍心口,「沒事,沒事,你們別玩了,快坐好,複習一下剛剛我教你們的功課。」
姑娘們聞言,紛紛找了自己的桌凳坐下,捧起書本搖頭晃腦讀著。
盈兒正想看她們念些什麼,江離亭又喚住她,指向帳冊上的一個數字,「盈兒,你沒算錯吧?我梨香院夜夜笙歌,門庭若市,怎麼上個月才淨賺三十六兩?」
「比上上個月好,多賺八兩。」
「這不對呀!每天我都看蔡掌櫃笑呵呵地收錢,滿抽屜的銀票元寶,咦?難道被他污去了嗎?」
「江少爺,你不懂經營也就算了,可不要污蔑蔡掌櫃的人格。」
「嗄?我不懂經營?」
「自己看看支出部份,全都是有憑有據,實報實銷,賺得多,花得也多,姑娘們的月例錢啦!置裝費啦!水粉費啦!你成天吃喝玩樂,不知物價,當然花錢如流水。」盈兒冷言冷語地。
江離亭笑道:「我是不知物價,但姑娘們的錢,可是不能省的。」
在座的姑娘路見不平,丟下書本,出言相勸,「陸姊姊,你不要再罵七少爺了,他對我們姊妹很好耶!」
「對啊!我們在這裡住得好、吃得好、穿得好,又可以唸書寫字,學唱曲彈琴,以前我在田里撿牛糞,壓根兒不敢奢想這種日子。」
「本來以為淪落風塵,日子會過得很慘,沒想到是賣藝不賣身,七少爺真是我的再生恩人。」
「說到恩惠,七少爺可真是功德無量。上個月我爹娘拖了我重病的弟弟進城,向我借錢看病,我雖然恨他們把我賣了,但總是自己的親弟弟,籌了些錢,還是不夠,幸好七少爺知道後,幫我介紹大夫,又幫我付醫藥費,這才救回我弟弟一條小命。」
江離亭笑著揮揮手,「你們別說了,盈兒妹妹耳朵長繭羅!」
盈兒聽眾姑娘說得活靈活現,儼然把江離亭捧上天,看成是再造恩人。怎麼好像跟她認識的那個討厭鬼不同?
她所認識的江離亭總愛開她玩笑、作弄她,是巨浪幫江百萬第七個兒子,是個不學無術的花花大少,是「梨香院」的少主。而這個專門欺負她的大惡棍,在這些姑娘眼中,竟成了一個大好人?
盈兒不禁望向江離亭,只見他還是笑著,一雙眼直勾勾地瞧著她。從小到大,也不知被這種眼光瞧過幾遍,若非和父親在巨浪幫混一口飯吃,她早就踢他一腳,遠離這個是非之地了。
「江離亭,你看好了沒有?趕快簽名!」
「還沒!還沒!」江離亭一撩衣擺,往身邊的凳子坐下,「我還得研究研究,這……差點入不敷出,的確要檢討一下。」
「你先簽名嘛!回頭再研究。」
「別急,盈兒,你閒著也是閒著,幫我接著上課吧!」
盈兒瞪大眼,「上課?上什麼課?」
眾姑娘指著盈兒身後的板子,「方纔七少爺在講詩,你一來就打斷了。」
盈兒回頭一看,板子上貼著兩句詩。「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筆力遒勁奔飛,和樓下「聽雨閣」匾額同出一人之手,正是那自以為英俊瀟灑的江離亭的筆跡。
江離亭頭也不抬,仍注目於帳簿,「前兩句我已經講解過了,這兩句給你解釋。」
「你!」這個小少爺!我領你巨浪幫的月俸,就得樣樣事情都依你嗎?
盈兒正待爆發,坐在最前頭的一個小姑娘喊著,「盈兒姊姊,你不要生氣嘛!我在鄉下沒念過書,在這裡要多學一點,你趕快教我們。」
好小的姑娘喔!像是自家的小妹妹,盈兒當下平息怒氣,和顏悅色地問道:
「你幾歲?叫什麼名字?」
「我十歲,以前娘叫我阿花,現在七少爺叫我紫薇。」紫薇睜著天真無邪的大眼說著。
同樣是花,紫薇是戴在高中金榜的進士頭上,是比野生的阿花高貴多了。
盈兒心頭酸酸地,「你才十歲,就被賣到這裡?」
「娘說田里沒有收成,哥哥弟弟都快餓死了,就叫我到這裡來。」
盈兒心中低歎,環視在座的八個姑娘,她們有的抹著脂粉,有的素淨著一張臉,各個也是盯住盈兒。
剛剛那個撿牛糞的姑娘道:「我比她好,十三歲才來,現在十六歲了,學唱很多曲兒。七少爺說,要把我們調教成知書達禮、琴棋書畫皆通的歌妓,梨香院有很多大官文人來往,說不定被看中了,還能到官府當個姨太太呢!」
「晴川姊姊最好命了,過年前嫁給張秀才當正室,人家張公子疼惜她,說她是他的紅粉知己,現在把晴川姊姊供在家裡當少奶奶哩!」
「我不要當姨太太,也不要當少奶奶,我要存錢,以後出去開一間布莊賣綾羅綢緞給你們。」
「紅棉,你好壞呵!竟敢回頭賺七少爺的錢。」
「不會啦!只要是梨香院的妨妹來,我一律打七折。可是……可是什麼是七折啊?」紅棉乞求盈兒,「盈兒姊姊,我十個指頭會加加減減,可是一超過十個指頭,就糊塗了,你是不是要教我們算術?」
望著這群年紀與她相仿、甚至更小的苦命姑娘,盈兒忽然覺得自己很幸福。
家裡有爹娘疼她,四個弟妹友愛和樂,她自幼唸書,跟父親學算帳,如今有一技之長,在巨浪幫的帳房謀生。雖然不免看人臉色,或是讓江離亭輕薄欺負,但是再怎麼比較,她都比被賣到梨香院的姑娘幸運多了。
盈兒軟下心腸,先前對梨香院的成見都拋開了,「你們想學算術,我有空就來教。」
紅棉率先拍手,「謝謝盈兒姊姊。」
眾姑娘也是興高采烈,小小的紫薇又說話了,「可是,盈兒姊姊,你先教我們那兩句詩嘛!」
「喔?」盈兒吞了吞口水,瞪向專心於帳簿上的江離亭,轉頭瞧著那龍飛鳳舞的字跡,清清喉嚨,「嗯……這個嘛!嗯,就是說春天的時候,蠶兒把絲吐完,就死掉了;蠟燭燒成灰燼,就乾了。」
十六隻眼睛望向她,滿懷希望地期待著。
盈兒頓時手足無措,「我……嗯,講完了。」
「講完了?」眾姑娘齊聲大叫。
江離亭總算把眼睛挪開帳冊,笑看盈兒,似乎正等著看好戲。
紅棉舉手道:「昨天七少爺講前兩句『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整整講了一個早上,還說了好多李商隱的故事耶!」
「故事?」盈兒腦袋空空的,「我沒有故事啊!就算有,也被他講完了。」
一直很認真學習的小紫薇道:「七少爺說這首『無題詩』講愛情,從古到今,兒女情愛的故事是說不完的。」
又有姑娘道:「盈兒姊姊,我不懂,為什麼蠶兒那麼傻,它不要吐絲,就不會死掉了嘛!」
盈兒無力招架,她固然念過詩書,但是叫她引經據典地解釋詩句,那功力可大大不如鎮日沉溺詩詞歌賦的江離亭。而江離亭竟然叫她在他面前講詩,這……這不是教她當眾出醜嗎?
「江離亭!」
江離亭搔搔耳朵,「我就在這裡,不要這麼大聲,全梨香院都聽到了。」
「帳簿快簽名還我,你自己過來講解啊!」
江離亭反倒把帳冊抱在胸前,「簽了名,我還得蓋個章,這兒沒有朱泥,你跟我下去吧!」他又向姑娘們道:「學琴的時間到了,大家把琴準備好,等老師來,這兩句詩,我明天再來講解。」
紅棉問道:「盈兒姊妹什麼時候來教我們算術?」
江離亭代答道:「這樣吧!三天後開始,盈兒妹妹,你可以吧?」
盈兒是滿心願意前來教這群姑娘,但若回應他,就等於應了他這聲「盈兒妹妹」,她一扭頭,向著姑娘們道:「時間安排妥當,我就會過來。」說完,不等江離亭,逕自下了樓。
江離亭也跟著蹬蹬下樓,「哎呀!盈兒,你跑這麼快,急什麼?」
「我不急,我怕你爹急,現在已經是初五上午了,他每月初五下午總要看看巨浪幫的上月帳冊。」盈兒數落著,「你一點都不像你那些哥哥,一到月底就催著我們帳房算盈餘,隔月初一初二就看完帳冊,簽好名蓋好章。哪像你,拖拖拉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