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相見時難別亦難
洞穴乾燥而溫暖,火光拉出於磊長長的影子,在這個隱密的深山裡,他們應該是安全了。
洞外刮著風雪,他無法出外覓食,幸好身邊還有一點乾糧,也不至於餓肚子,可是徐蘋沒有辦法進食,因為她已經足足昏迷兩天了。
大概是在雪地受寒了。兩天來,她全身滾燙,懷抱著她,就像抱著一個大火爐。於磊為她脫掉撕裂的衣衫,換上他的長衫皮襖,日夜抱著她,不敢讓她接觸地上的寒氣,手上亦不間斷地為她傳送真氣,只希望她快點醒來。
徐蘋不是沒有醒來,但是,醒了不是一徑地哭,就是驚慌亂叫,總要他摟緊了她,又哄又勸的,最後才在他的撫慰中睡去。
原是想在她的婚宴與她重逢。於磊萬萬沒想到,竟會在這麼淒慘的景況下再見心儀的佳人。近一年來,他為了逃避心中那份感情,繼續放浪自己,天涯獨行,以為走得越遠,就能忘掉她的容顏。然而,不論是關外塞北,抑或嶺南苗疆,他還是處處看到她的身影,窈兮窕兮,悠悠我心,無時不忘啊!
正想狠下心飄海而去,就聽到了藍玉被抓、翱天派被滅的消息,他心急如焚,千里迢迢趕到政陽城,又循線追來,總算在千鈞一髮之際救回徐蘋。
心愛?他不得不承認,早在去年的除夕夜,他就不可自拔的愛上她了。浪子是他避談愛情的最佳借口,可是那離去的淚水,又是怎樣日夜蝕刻他的心?他摸摸她的額頭,燒是退了,人猶未醒,他暫時放下她,到洞口挖了一團白雪,再回來把她抱緊了,一手握融雪塊,以真氣逼出熱度,小心翼翼地捧到她嘴邊,仔細地餵她喝下。這兩日來,他就是這樣延續徐蘋的生命。
溫熱的雪水滑入徐蘋口中,身子暖烘烘的,神智也一點一滴地回復了。她好像一直醒不過來,頭很痛,嘴也很乾,身體更是冰冷,但是,有人會餵她喝水,也有人會揉揉她的太陽穴,還給她蓋了厚厚的一條棉被,哄著她睡覺。
此時又有人用熱巾子擦她的臉,拂去了她的淚,好溫暖,好舒服,熱氣蒸騰,就像冬日泡澡,懶洋洋的,不想起身。
嘴邊的溫水又來了,她主動啜著,思緒逐漸清明,睜了眼,發現自己正在舔一隻手掌。
徐蘋忽地坐起,那隻手掌也縮了回去,又趕緊扶住她軟綿綿的身子,是於磊!
髯披髮,眼深似海,這是她心心唸唸的於大哥啊!
她又見到他,她又和他在一起了。
於磊見她紅了眼眶,以為她又要哭,卻聽到她幽幽地道:「於大哥,謝謝你!」
見她醒了,於磊終於放下心中大石,「不要跟我客氣。你還渴嗎?」
徐蘋點點頭,於磊不必再抱她,便用雙掌團起雪塊,依舊施內力融了,捧了一合掌的水,「溫的,喝了吧!」
徐蘋稍稍猶豫,還是低下頭,緩慢啜飲,這是他的溫情、他的體貼,他一直這樣看顧她嗎?他就是夢中守護他的天神嗎?她的淚水悄然滴落水中,又讓她吞了進去。
「還渴嗎?」
徐蘋輕搖頭。
於磊拿出一塊大餅,扳下一塊給她,「你兩天沒吃了,趕緊充飢。」
徐蘋接過餅,咬了一口,突然一陣心酸,再也吃不下去,只是愣愣地發呆。
於磊知道她心裡難過,勸道:「身體重要,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們?」徐蘋茫然問著,「你去過政陽城了嗎?」
「去過了。」於磊不忍說出他看到的景相,滿屋子的屍體,那不是抄家,根本就是屠殺啊!
「都死了嗎?」
「徐姑娘……」
「告訴我,我承受得住。」
「聽說是滅門,全死了。」於磊注意她的情緒變化。
徐蘋顫巍巍地站起,扶著山壁,不發一言,走到洞口凝看風雪,身子也像冰柱一樣的僵硬。
沒了,她的一切都沒了,為何留她一人獨自悲痛?
於磊走到她身後,雙手輕輕搭上她的肩,「這裡風大,別再著涼了。」
一股暖流從他的手上傳到她體內,這世上,唯一能給她溫暖的,是不是只剩於磊一人了?身上穿的是他的衣服,那她的身,他也看過了嗎?
「等風雪停了,我陪你回政陽城看看,說不定有人逃出來了。」
一句話燃起了她的希望,徐蘋回身望向他深邃的眸子,好像也在閃著光芒,天無絕人之路,螻蟻尚且偷生,蜉蝣也要好好完成短暫的一生,只要她徐蘋活著一天,就有一天的希望。
於磊看到了她眼裡的生機,欣慰地摟她入懷,「想開就好。」這幾日,他就是擔心徐蘋不能承受喪親之痛,怕她尋短,如今見她很快地恢復正常,才放心下。
他為何抱得這麼緊?除了第一次相見外,他是連她的手也不敢稍碰的,現在,她又聽到他那熟悉規律的心跳聲了,撲通撲通,沉穩如鐘,撲通撲通,催人入夢。她聞著他的氣息,暈暈沉沉的,又覺得倦了。
於磊扶她走進洞內深處,一齊坐下,「你剛退燒,還是多休息得好。」他將她攬到胸膛前,雙手環住了她的身軀,柔聲問道:「這樣可以嗎?好好睡一覺。」臉貼在他的胸前,發擦著他的須,數著他的心跳,眼皮漸沉……
他就是她的床、她的被,她永遠的依靠與溫暖。
「救命啊!於大哥!救命!殺人了!」
一迭聲的尖叫,汗水貼背,心驚肉跳,徐蘋又夢見鄧明來索命了,這次,他不只胸上插著一把劍,連舌頭都吐出來了,手上的指甲又長又尖,一經地鬼叫著:徐蘋,納命來!
「救命!」被自己的尖叫聲驚醒,徐蘋從於磊懷中慌張坐起。「又作惡夢了嗎?」於磊安撫她。
徐蘋喘著氣,擦掉淚水,無言地點頭。
望著她驚慌失措的小臉蛋,他恨不得入夢保護她,「你連作好幾天惡夢了,告訴我,你夢見什麼?不要把害怕和難過藏在心裡。」
這幾天來,他們離開山區,一路潛回政陽城,每夜,徐蘋皆因惡夢而驚醒,又怕他擔心,什麼都不說,於磊卻是心知肚明。
「於大哥,你殺過人嗎?」
「殺過。」
「你不會害怕嗎?」
「怕什麼?」於磊講起自己的經歷,「有的人本來就是大盜殺人犯,罪無可赦,我為了賺點賞金過活,有時出手過重,只好提了人頭見官,這些人天誅地滅,全下地獄了,我不怕他們來找我。還有的是江湖惡人,練了武功胡亂害人,這些也該殺,只要被我碰到了,絕不留情。」
「不會錯殺好人嗎?」
「我心中有一把尺,從寬度量,能讓他們改過自新的,就饒了。」
徐蘋終於說出心中的恐懼之源,「那像鄧明呢?我殺了他,對嗎?」
「鄧明作惡多端,惡名昭彰,死在他手下的冤魂不計其數,你為武林除一禍害,怕是很多人都要感謝你呢!」
徐蘋心中不再恐懼,於磊果然有他當大俠的原則,拿捏得準,收放自如,也要像他這種性格,方能笑傲江湖吧!
於磊又道:「話又說回來,我不是老天爺,無法縱觀他的棋局,最好還是省下替天行道的口號,靜觀老天爺的最後裁奪吧!」
徐蘋不平地道:「可是,這樣的話,很多壞人榮華富貴,壽終正寢,珊兒她們這麼小,卻死於非命,我一想到無辜被牽連的人們,心裡就好氣、好恨、好痛!」
淚水忍不住迸流出來,一遍遍地為翱天派的噩運痛哭。
「藍玉一案,被牽累的何止上萬人?全部是無辜的,連所謂的謀反主腦藍玉也是被誣陷的。」
「這……這天理何在?」
「唉!是沒有天理。」於磊好言說道:「但是,這些壞人壞事作盡,難道他們日子好過嗎?多少人大蓋寺廟作功德?多少人安卦位貼符咒?他們是不是夜夜不成眠,怕冤鬼索命?」
「可是像王棠,他一心就想滅我翱天派,死了這麼多人,只怕他還會飲酒作樂。」
「你相信報應嗎?」
徐蘋無語,默默點頭。
「不要再想了,注意身體,該睡了。」於磊想要把她攬進懷中,可她卻避開了,往旁邊的牆靠去。
於磊的身形凝住,「夜裡有點冷……」
「我的病好了,謝謝於大哥的照顧。」雖然穿著他的羊皮襖,徐蘋仍是抱緊雙臂,再度把自己瑟縮起來。
她是需要溫暖的,為什麼她要逃離他的懷抱?於磊不解,她在想什麼?
徐蘋將臉頰藏在臂膀裡,眼淚悄然滴下,滴到她冰冷無依的體內。
冥冥之中,她知道她正在走一條報仇的不歸路,她要替天行道,她要讓壞人得到懲罰,這條路走下去,將是無比艱辛。
所以,她不能愛他,不能連累他,她一定要讓他抽身,再放他回去行走萬里,俠影無蹤,走得越遠越好吧!
對!一定要教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