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手勢嫻熱、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他心中一動。「你熟醫理?」
「不熟,略懂皮毛而已。」久久輕輕摩挲女孩的手掌。「這是家傳的古方,每戶人家都有一套。」
「是嗎?」男子問道。
「嗯!」久久點頭。
「像我弟弟妹妹愛吃、愛鬧,時常犯噁心,只要吃顆梅子就行;還有,玩得太過火、嚷得沒聲音,熱熱地沖杯生雞蛋加冰糖即可……」
男子靜靜地聽她說,雪花紛紛落在他寬闊的肩膀上。
「熱咳時,就要喝桑葉煮水;吃太飽時,嚼豆蔻可以消積化食……」
愈說喉頭愈熱,好像哽個熱哄哄的硬塊,怎麼樣都不肯下去。隨之而上的,則是鼻頭愈積愈多的酸澀,不知不覺,久久的眼中已漾滿了淚水。
她好想家,好想爹娘、好想弟弟、妹妹,為什麼要賣掉她?難道只有這條路可以走嗎?
眼淚一滴滴地落下,驚醒了懷中的女孩,女孩困惑地看著久久,一臉疑惑。
一條汗巾子靜靜地遞到她眼前,久久抬起頭,望進男子似乎瞭然的眼眸中——他有一雙極淡的琥珀色眸子。
「謝謝!」久久心裡一陣溫暖、又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怎麼失態了,竟然在陌生男子前落淚。
她羞澀地拿過巾子,胡亂在臉上擦拭。
「唉唷!」
她突然慘叫起來。
「好辣喔!」原來是手上的薑汁抹進眼裡去了。
「你沒事吧!」男子欲低頭看她,不料隔在兩人之間的女孩倏地跳起,一溜煙地逃走了。
「喂喂——」久久邊瞇著眼睛邊叫。
「小妹妹,你的麵餅啊!」
「別叫了,他根本不領情。」男子說道。
「為什麼?她不是很餓嗎?」久久拭去辣得滲出來的淚水。
「他是個男孩。」男子冷靜地說。
見久久訝異地張大嘴,他的唇角不禁微微勾起。那小男孩或許外表俊秀了些,不過仍可一眼看出是男孩,這小丫頭不停「小妹妹小妹妹」喚個沒完,也無怪乎對方會不理她。
「倒是你,沒受什麼傷吧?」他低聲問道。
「我沒事。」久久淚漣漣地說。嗚!今天買到什麼怪姜,辣成這樣。「對了,你的貂皮領巾……」
「不重要。」男子毫不在意地說。
「若沒事的話,我得趕著走了。」他俐落地翻身上馬,嘴裡雖這麼說,卻若有所思地看著久久。
久久被他瞧得全身發毛,不禁也偷看他一兩眼,誰知不看還好,一看便愈覺眼熟。
這個男人,似乎在哪裡見過?印象中是個很遠很遠的人物,是她所熟悉又陌生的人物。
男子像是滿意了,對她一點頭,接著雙腳緊夾,「叱」地一聲,似陣風地如來時般疾馳而去,留久久一人在原地苦苦思索。
啊——
突然靈光一閃,她想起來了。去年「迎客居」曾被大食商人包下二天三夜,當時京城內各大商賈都曾受到邀請,這個男人也在受邀之列。
當時雖才遠遠瞧了一眼,可他高大的身型與面孔,卻教人一見難忘。
沒錯!他正是富可敵國、財傾天下的京城首富,也是傳說中連殺三妻,冷血無情的殺人魔—邢天放!
她竟然對這麼可怕的人呼呼喝喝,還命令他做事?
天啊!久久頭暈目眩,不敢相信自己的大膽與無知。
在路旁驚嚇了好一陣子,一直等到全身血液再次回到四肢百骸,她才掙扎地爬起,手腳酸軟地推著車繼續前進。
眼看平康裡逐漸接近,久久趕緊使出最後的力氣將車子推得飛快。宵禁的時間快到了,她可不能錯過了這要命的時辰啊!
正當她欲轉彎,準備一鼓作氣衝入平康裡之際,前方突然「砰」地一聲,車子上的東西紛紛落地,好不容易買到的雞蛋應聲掉落。
「唉喲!」
完了,今兒個的「百合雞蛋糖水」沒著落了。
她心疼地蹲下來,收拾著一地的蛋汁,眼角餘光卻不經意地瞥見個小身影。
今兒個是交什麼運?不是人撞她便是她撞人?真是犯煞啊!
「你?!」她站起身來。
車子前方跌坐個滿身泥雪的小男孩,只見他額角滲血、一臉茫然,看來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你沒事吧!」久久見他發呆,連忙從懷中抽出汗巾子幫他止血。「怎麼這麼晚了還在外邊晃,你爹娘呢?」
唐代的階級制度甚嚴,連地區劃分也非常嚴密,平康裡多是私妓聚集之處,況且這麼晚了,一個孩子怎麼會闖到這裡來?
男孩瞪眼瞧她,漂亮的眼睛裡滿是不屑與冷淡。
「我沒爹娘,愛去哪便去哪兒,誰也管不著。」
久久一愣,男孩口氣中的怨恨叫她心驚。仔細瞧他身上的衣裳,雖然被污泥染了,但看得出是用上好的絹帛裁製,手工也頗為細緻。
想來這孩子的出身不錯,定是和爹娘嘔氣才在路上閒逛吧!
她露出微笑,輕聲說: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他們也只是為你好,別賭氣了,告訴姊姊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
「多事!」男孩倔強地爬起來,卻又一跤跌倒。「痛……」他輕嚷。
「我瞧瞧。」久久蹲下來想幫他,卻被他一把推開。
「不用你多管閒事!」男孩口氣甚惡地說。
「不行!我得帶你去找大夫才行!」久久相當堅持。也不管男孩快要噴火的雙眼,硬是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強迫他坐到推車上。
本來想一掌推開這個固執的女子,但見她弱質纖纖、卻又滿臉堅持之色,不知怎地,到手的力氣突然就放鬆了。男孩任她將自己推上車,看她滿臉通紅地在後邊使勁。
「喂!你行不行啊?不行就別逞強,我自己下來走。」見她滿臉紅暈,一副快斷氣的模樣,男孩忍不住問。
「你想走去哪?」久久憋著氣問。
「這……」男孩一愕,想起自己現在的處境,滿肚子的怒火瞬間消了氣。
「已經是宵禁時分,我今兒個沒法送你回去,雖然不是很好的安排,但我也只能先帶你回『迎客居』了。」
「你住哪?」雖然之前擺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氣魄,不過男孩這時候倒有點心怯了。
「平康裡。」
「平康裡?」男孩失聲叫道:「那裡是娼妓住的地方!」
說到這他突然停下口,接著仔細審視久久。
「莫非你……你是?」
久久不以為意地笑笑。「怎麼,你怕?」
「我當然不怕!」男孩很快地回嘴。可一雙眼睛還是不能置信地上下打量著久久。
「我覺得你不像啊!」
「我也不覺得你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久久對他眨眨眼睛。
「哼!」男孩別過臉去。
提到父母男孩就一臉不高興,真是個任性的孩子,久久搖搖頭。「好好好,我們不說這個,告訴我你叫什麼名,這總可以吧!」
「我叫邢梅緣。」男孩回答得倒是乾脆。
邢?一聽到這個姓,久久心裡猛然一驚,想起今天那個殺妻的邢天放,心裡不禁一陣發毛,不過轉念一想,隨即又釋然了。
雖然這個姓頗少,但未必是出自同一家,更何況邢天放身為京城首富,沒理由會放自己的兒子到處跑。
「好,小緣——」
「別這樣叫我,噁心死了。」邢梅緣怪叫。
「那你爹娘都怎麼叫你?」久久耐著性子問。
「呃……」印象中爹都是怎麼叫他的?邢梅緣竟然一點印象都沒有。
真是可悲啊!虧他們還是「父子」呢!自他有記憶以來爹似乎從沒叫過他吧!
「小緣,今晚你就先跟我回家,等明兒個一大早,我忙完了,再送你回去吧!雖然我對長安城其實不大熱,不過人只要有心呢,就算再困難的事也能解決……」
耳旁傳來她絮絮叨叨的聲音,身上的傷口似乎沒那麼痛了,今天在外走了一整天,邢梅緣早就筋疲力竭,雖然現下還在流浪,連家在哪個方向都不知道。但眼前這聒噪的小女人,卻奇異地讓他慌亂的心神安定下來。
在久久仿若催眠的聲音中,邢梅緣終於放鬆戒備,朦朦朧朧地睡去。
第二章
隨著一聲巨響,一張青竹製成的茶几被震得碎裂,大廳裡一片死寂,每個僕人臉上都帶著大難臨頭的慘白表情。
「他失蹤了一整天,而你們現在才發現?」聲音並不嚴厲,但誰都可以聽得出那仿若無所謂的聲音下,是極力壓抑的憤怒。
「大老爺……少爺說他想自己靜一靜,好好唸書,不許我們打擾,所以奴才們才……」一個膽子較大的傭人開口說道,卻在邢天放嚴厲的注視下,將話又吞回肚中。
「你們的心眼我還不清楚嗎?」邢天放冷哼一聲,嚇得傭人雙腿一軟,砰地跪在地上。
他十分清楚,自己冷落兒女的模樣,全落人這班奴才的眼中。
奴才是最勢利眼的,誰受寵,便盡了心去討好,若對方是冷宮常客,他們是連理都不予理會的。
自己對這一子一女,向來是極少關心的,除了忙於生意之外,加強海外貿易、擴張自己產業的領土,也佔去他所有的精神與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