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從小生長的環境讓她沒有多餘的心思關心身旁的事,身在寧府,她早已看慣了人心的爾虞我詐,為了保身,她必須淡然、必須無情。
寧府有權有勢,數十年來的基業財富怎能不令人眼紅?
多年來,總有不肖的賊人覬覦寧家的地位,紛紛意圖奪位、奪名、奪權,妄想取她以代之。
而她,孤身女子又殘了雙腿,處處加強了她的軟弱與無用。
為了錢、為了名、為了權,這些人就為了這些理由,而犧牲了一個無辜的孩子當借口,這難道就是人性嗎?
她幾乎還可以看見那孩子眼中的恨哪!
是自己害死了他,是她害死了那美好的生命……
「你們妄想殺了一兩個人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殊不知這都是罪孽、是惡,難道就不怕終有一天得到報應嗎?」
斷邪的聲音響起,淡然優雅的低沉嗓音撩動心弦。
不知何時,她已被他擁入懷中,避去了殺身之禍。
刺來的劍偏了位置,只傷了她的肩,並未央及性命,血從她肩頭的傷口直滲出來,卻因為她的一身紅衫而瞧不出傷口的深淺。
「我管什麼罪、什麼惡,我只知你這人若想救她,就只有跟她一起死!」
婦人說著便要朝他砍來,猙獰的臉孔絲毫不見有任何的悔意,讓慾望蒙蔽的赤紅眼神駭人。
「何苦如此執迷不悟呢?不該屬於妳的東西,妳終究也是得不到,若是為此殺了人,便有了罪惡在身,他日就算是妳死了也不得安寧。」
「廢話少說,納命來──」婦人揮刀砍來,心早已墮入極惡。
斷邪不閃不躲,緊緊護住懷中嬌弱的人兒。
要殺他?
沒這麼容易,只是無涉就不同了……
懷中的無涉無助地攀著他,斷邪還能感覺她的生命一點一滴流逝,自她身上流出的血水浸染了他的灰袍,腥濃的血色成了素面上唯一的花紋。
胸口濕潤的感覺,令斷邪不住蹙眉,分不清心裡異樣的情緒,究竟從何而來。
斷邪漸漸有了怒氣。
眼看婦人手中的刀劍就要落下,斷邪掌中也盈滿了真氣,雙方一觸即發,情勢危急。
驀然,一片青翠的落葉隨風飄來,眾人皆未曾留意,唯獨斷邪。他一眼便看出那片葉子夾雜著激切的風壓,化作利刃,斷邪不動聲色險險避了去,一個側身,落葉飛過婦人頸側──
嘶。
血色如虹,從斷頸處如湧泉飛濺,見者無不驚駭失聲。
婦人持刀的手甚至未曾落下,連著薄皮的頭顱已經咕嚕咕嚕滾了出去,倏地斷了生息。
斷邪瞇起眼,往人群裡看去,想知究竟是誰下的手,忽見一漂亮少年倚在不遠處的樹下,懶洋洋地把玩手裡的樹葉。
他心裡馬上有了底。
就是他了,下手依舊還是毫不留情呀……
「唉。」斷邪悠悠一歎。
眼前一片狼藉,埋葬的是兩條人命,無涉望著眼前那一片的血泊,有她的血、有男孩的血、有那婦人的血……
血中早已不分彼此,無論恩怨。
無涉顫抖地伸手,觸碰男孩尚有微弱氣息的臉龐。「他會死嗎?」
斷邪頷首。
「我……救不了他嗎?」
「生死有命,這是他的命,不是妳我的錯。」
一劍穿胸,在這樣的情況下,就是大羅神仙也回天乏術。
無涉也明白,可是她怎麼忍心、怎麼忍心?
「孩子,是我害了你,而我卻救不了你。」
她的心在哭呀!
若這就是她命中的死劫,為什麼要讓無辜的人來替她受?
男孩殘喘著一口氣,死亡的陰影逼近了他年輕的臉龐,他很痛苦、很痛苦,這一劍沒能讓他死透,苟延殘喘只是折磨。他的眼神在祈求:給他一個痛快吧,他好痛苦呀!
「……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孩子。」無涉伸手掐住男孩的喉間,微一使力,男孩轉眼便停止了掙扎。「原諒我,只能送你最後一程了。」
這是她所能做的,最後的慈悲。
「妳做得很好,無涉,這個孩子走得並不痛苦。」斷邪知她深深的自責,只得安撫。
無涉抱起孩子逐漸冰冷的身軀,淚卻流不出,眼前一再上演的生死來去,早已令她心力交瘁了。
「我真的做對了嗎?你瞧,他是含著恨、帶著怨,他恨我啊!」
「無涉……」
「他是為我才死的,他本該有美好的未來,是我……」
那孩子的雙眼睜得圓大,像是在怨、在恨,無涉抖著手輕輕合上了他的眼,卻化不開心裡濃濃的自責。
「這絕對不是妳的錯。」斷邪將她摟進懷裡。
她連淚水都流不出,早已死去的心又怎會有淚?
無涉失神地喃喃自語:「是我害死他的……」
他該說什麼?他能說什麼?
斷邪心疼地撫上她的臉。
他可以清楚感覺她心底的痛、幽不見底的悲傷,他明白傷痛揪緊她的心,日日夜夜,她苦、她痛卻難以表達,只能默默承受。
第一次,斷邪因她而嘗到了苦澀。
那解不了她的苦,只能任她獨自承受──
「我……」無涉正想說些什麼,心口卻突然一緊,宛若燒烙般的灼熱痛楚襲上她的胸口,她的心臟像是被人揪著、絞著,令她吃痛。
失去知覺前一刻,她最後聽到的,只有斷邪著急的聲聲呼喚。
第三章
她作了一場夢,就像許多年來,夜夜糾纏她的噩夢。
這個夢比往時更清晰、更真實──熊熊燃燒的青紫火焰在她眼前跳動,活似要將她吞噬。
光只是看就讓人心驚的夢!
夢裡,她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眼前的火焰彷彿是一場虛幻的薄霧,卻又詭譎地令人退卻。
她被推入那團火焰裡,被烈火撕裂的痛楚在身上蔓延,肌膚接觸高溫的熱度轉眼便化作焦黑,撲鼻儘是血肉燒焦的氣味。
好痛呀!
無涉哭喊著。
眼淚乾涸了,感覺麻痺了,心卻還隱隱作痛……
火焰灼身,痛楚正在擴散,然而心中的椎心刺骨卻硬生生蓋去了全部的知覺,她只能感覺心痛正一點一滴將她鯨吞蠶食。
對不起。
是誰在說話?
原諒我……
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拋下她?
她的雙腳無法動彈,也無法出聲,她像是被遺棄在黑暗中,深陷在名為「噩夢」的泥淖,火在燒,她只得伸出手……
一隻有力的手包圍住她。
得救了嗎?無涉心喜,才抬眼,一道銀光乍現,掠過她的眼前,旋即刺穿她的胸口。
她的心被活生生剖出,跳動的心臟仍在手心裡鼓動著、掙扎著。
無涉拚著最後一絲氣力,想要看清眼前這欲置她於死地的人,朦朧的光影交錯,似真似幻,下手的男人隱在暗裡,只一雙眼睛閃閃發亮。
是誰?
她張口想問,卻見男人自黑暗中走出,那臉孔、那模樣……她還記得那頭如墨的美麗雲浪,她還記得那人總是溫文的笑。怎麼會、怎麼會是他?!
無涉愕然,只聽男人淡淡開口了。
對不起,原諒我……斂羽。
斂羽?
她是誰?
你是誰?
而我……又是誰?
◇ ◇ ◇
無涉從夢中驚醒,不知不覺淚水成愁,凝聚成海。
她自床榻起身,卻發覺全身猶如綁了鉛條似的沉重,想起昏迷前遇刺的經驗,苦笑一聲,軟身又倒回榻上。
何時竟變得如此狼狽?
無涉、無涉──不就是望她無涉紅塵,別犯傷心嗎?怎會一下全變了調,她該是那個驕傲、冷漠的寧無涉,而不是在這兒顧影自憐、暗自心傷的人呀。
心下煩躁,無涉閉目假寐,不期然卻聽見門外傳來細微的交談聲。
「……你不方便,怎麼不好好休息?」燈火燭光映著窗外剪影,無涉一眼就認出門外說話的人。
是斷邪。
「聽說無涉教人刺傷了,我擔心她,想來看看。」
微弱的燭火搖曳,倒映出另一個佝僂的身影。無涉瞇著眼,一時瞧不出是誰?
「晚一些吧,她難得睡得熟。」
「也是、也是……」蒼老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倦意與歉意。「這些年來苦了她,好好一個年輕的姑娘一肩扛起這麼重的責任,是我這個老父虧待了她。」
是爹?
無涉擰起眉。
她從小與父親並不親暱,記憶所及,威嚴的父親從來不曾正眼瞧過她。母親的身份低下,連帶她也在家中不受重視,直到八歲以後,她習醫學出了心得,精湛的醫術在城裡也算小有名氣,父親才開始漸漸重用她。
這幾年,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本該繼承家業的長子年紀尚小、身體也差,無涉只得一肩擔起寧府的家業,也多虧了她的聰明冷靜,也把寧府管理得有聲有色。
「無涉是個懂事的孩子,她不會怪你的。」
「我虧待她們母女太多,今生今世都彌補不完。所幸有你,我看得出來,無涉很相信你,你也很疼愛無涉。」
斷邪沉默。
「我老了,再活也沒多少日子,只是無涉……我不能讓她步我後塵。」寧老爺若有所思,話聲中夾雜著斷續的咳嗽聲。「前日的事就是最好的證明,有人想要加害無涉……這人……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