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涉說這話時,大夫人的臉色微微沉了一下。
大夫人酸溜溜地說:「只怕將來咱們寧府養不起妳呢。」話中帶刺。
無涉垂眼,不發一語。
兩人之間的暗潮洶湧,斷邪瞧得分明,卻什麼也不說,反而是寧老爺,也許是多喝了幾杯酒,有了醉意,便開始胡言亂語。
他哭叫著,「……無涉……我對不起妳呀……」
這麼一鬧,大夫人只道老爺是醉了,命人攙扶他回房,自己也跟著退席,而無涉也借口身體不適,匆匆離去。
不歡而散。
◇ ◇ ◇
「回來的感覺怎麼樣?」
斷邪甫回房前,就聽見這句問話。循著聲音的方向望去,本無人煙的長廊不知何時有點點星火,星火之下,一個漂亮的少年站著。
「是你?」斷邪顯得有些驚訝。「你怎麼來了?」
「來看看那個叫無涉的女人究竟生得什麼三頭六臂。」
「那你看了,覺得如何?」
少年聳聳肩、努努嘴,說出他的心得。「沒有三頭六臂嘛!」
斷邪笑了笑,轉身踏上迂迴的長廊。
少年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夜在他們的身邊劃下了長長的軌跡,駭人的黑暗如鬼魅緊緊纏繞身畔,一陣涼舒的秋風雖然在沉靜的夜空中清緩撫人,自風中飄送而來的邪魅詭譎卻不得不令人注意。
良久,少年終於打破沉默──
「她值得你回來嗎?」少年晶亮的眸子在黑夜映射出詭邪的神采,直入心裡隱晦的角落。
斷邪不語。
這個問題,他得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才行。
少年見狀也不急著逼問,反正他們還有很多時間,他時而看看花、時而看看草,彷彿一切在他眼裡都新鮮不已。
思索許久,斷邪忽而開口問:「你覺得,她值得嗎?」
少年斜覷他一眼,避而不答,隨口提起另一個話題。
「我倒覺得,無涉與她……倒有幾分相似。」
少年口中的她是誰?斷邪心知肚明。
「或許……」他隨口回答,心底深埋的記憶逐漸鮮活。「有點。」
黑髮、白衣、靈眸、嬌顏……記憶中纏綿的身影忽現。
殘存的記憶所及,是她的笑,是她的淚──沾了分不清是血是淚的紅花綻放在她白淨的胸口,最後的記憶。
是什麼人伸出手?是什麼在他心底生了根?
抱著頭,再多的……斷邪拒絕再想起。
「但是,她終究不是。」少年向來慵懶的邪瞳換上了精明的眸光,口氣是咄咄逼人的冷寒。
斷邪霍然回身,笑已平、眸已冷。「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你別以為在她身上可以得到原諒與救贖──既然五百年的時間彌補不了你的罪孽,就算再來一個五百年也是一樣。」少年笑得純真。
陡然有了怒氣。
斷邪倏地停下腳步,同時四周也起了變化。
他的怒氣隱隱化為力量,將庭院裡的池水一瞬間掀起激烈浪花,狂烈的激盪將原先寧靜的湖面翻湧起一浪一浪的水花,飛濺的水珠猶如神祇悲憫的眼淚,晶瑩卻虛幻。
一滴水花劃過少年的臉頰,透白的肌膚沁出鮮紅。
「如果只是來提醒我這個的話……」斷邪的雙拳緊握、而後鬆開,他放逐眼神望向覷黑的天際。「那麼,我會牢牢記住的。」
第二章
轉眼到了十五。
每月十五,是寧府的大日子。寧府在城裡算是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在百姓之間頗有威望,為了感謝祖宗的庇佑牲畜平安、財源廣進,寧府每月十五都會前往城中的「白雲觀」替家中人員祈福。之前都是由寧老爺親自入寺拜謝,這幾年來,寧老爺身體不好,便讓無涉代行。
今日,則由斷邪陪著無涉前往。
無涉坐在車裡,揭開布簾往車窗外看去,窗外是熱鬧的市街景象。
早晨的天色顯得有些朦朧、有些許紅澄,炫燦的霞光染紅了澄淨的天色,入秋的天候雖不至於冷得凍人,但初晨的寒意卻仍是輕易地滲入脾肺,不免讓人感到一絲的早寒。
「冷嗎?」他問,褪下了身上的長袍罩住了她的身子。
無涉點點頭,靜靜地任由他替自己披上了衣袍。
她一直是習慣他的溫和淡然,可心底卻又怕極了那清淡,深怕有一天情會淡到連她也一塊兒遺忘了。
斷邪靜靜瞧著她。
紅衣襯托著她近乎透明的白皙肌膚,顯得格外晶瑩,黑亮的長髮散落在小小臉蛋的周圍,令她顯出一股荏弱的感覺,纖細而優美的眉彎、精靈而深沉的眼波,以及宛若染渲艷紅血液的豐潤粉唇。
她就彷彿燃燒著生命的火焰,擁有致命的危險卻依舊美麗。
心疼她的堅強,斷邪忍不住脫口道:「這些年來苦了妳。」
「我知道。」她輕應,並不對他多加隱瞞。
無涉的苦,有口難言。
自古以來的觀念,男重女輕,無涉只是側室之子,根本毫無地位,她死了母親、殘了雙腿,多年來全是靠斷邪的教導與鼓勵才能活下來。
斷邪教她醫術,望她學成能救己也能救人,她盡力學了、也盡力做了,她的醫術出類拔萃,是她苦心支撐寧府的基業。她所付出的太多太多,感激她的人卻太少太少。
她為寧府付出的,沒有人看見。
當年寧老爺負她們母女倆,而今大夫人又唯恐她有意分奪家產而處心積慮想除去她,她不過是個平凡女子,她好累好累了。
「妳應該多休息的,為師不在的這一段期間,瞧妳變得如此憔悴,叫我怎麼好放心離開呢?」
五年前、十年前……還是更久更久以前呢?
他記得,幼時的無涉黏他黏得緊,彷彿深怕他會離她而去似的,總是小心翼翼。
恰巧那幾天他染上了些風寒,本來他是不在意,無涉卻堅持要替他煎藥,他也不好推辭,只是等了許久卻遲遲不見她的身影,到廚房一看才發現她竟睡著了。
熟睡的小臉上沾著碳灰、手上卻還拿著藥經,小小的心裡全記掛著他。
一晃眼,也十年過去了,當年的小姑娘如今也生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而他,卻沒有任何的改變,不管是容貌、或者是心。
「我會照顧自己的。」無涉笑了笑,心卻隱隱抽痛。
原來他終究還是會走的,原來自己終究留不住他,心悄悄抽痛了,無涉藏著、躲著不讓他發現。
她無意成為任何人的負擔,尤其是他的。
「妳的臉色還是很差,我讓馬車停下,妳多休息一會吧!」
她的臉色有些慘白,羸弱的身子看在斷邪眼裡總像是不禁風吹,彷彿一眨眼人就會隨風消散。
「不好,不好為了我誤了時辰。」無涉搖頭,拒絕了他的好意。
每月十五的朝拜,不只是為寧府祈福,由於無涉不良於行,外出的時間極少,故此她還會乘機醫治一些貧窮卻重病的百姓──這是斷邪當初教她行醫時一直希望她做的,為寧府積德,也為她自己積福。
無涉一直記得。
只要是斷邪說過的話,她都不會忘記。
「隨妳吧。」許是看穿了她的心意,斷邪也沒再多說些什麼。
無涉是個聰明的孩子,懂得藏起心事,不讓旁人為她擔憂,這是她的善良、也是她的苦處,既然她不願,多問就顯得他的多疑與猜忌。
何況,對她……也是該學著看淡,放手了。
「這幾年,妳有沒有照為師的吩咐,每天按摩、活動活動妳的腿?」斷邪伸手輕揉她平置的長腿,替她疏通經脈。
他的手冰涼而溫柔,無涉如貓一般慵懶的任他按摩著。
「有。」她是有,不過總是久久一次。
「妳在敷衍我?」斷邪豈會看不出她的心思。「妳總不善待自己,教旁人看了心疼。」
他低斥,低沉悅耳的嗓音裡除了無奈,倒也聽不出太多的怒意,對她的寵溺可見一斑。
會為她心疼的,怕是只有他一人吧!
無涉但笑不語。
許是自己先放棄了,即使斷邪一再告訴她雙腿並未全廢,只要多加鍛煉、活動,便又可以如同普通人行走無異。但是,從小的殘疾、外觀的美醜對無涉來說都是無謂,只要他在身邊,就算是腿一輩子都好不了也無所謂。
她的私心,他可會明白?
「無涉,妳難道不想如常人一般行走嗎?」通曉一切的金針眸子深深望進她的靈魂。
無涉本能的躲避。
她不願讓他看見自己深埋的心思,以及自己的極度不安、矛盾。
想嗎?不想嗎?
若是她如同常人一般,那在他的心裡便不會對自己有任何的牽掛,他總是太淡然,讓人追不上他的腳步、卻也留不住他亟欲離去的眼神;可,她又不願成為任何人的負擔,尤其是他的。
兩種心思,糾結纏繞……為他,難解難捨。
「我若是能夠如常人一般行走,你還會對我付出這麼多的關心嗎?」無涉語調輕鬆,藏著深沉心思。
她是個貪心的人,有了便想要更多,害怕失去就會緊緊抓牢目前僅有的一切,只因他總是無心無情、淡然如風,一旦失去了,便再也討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