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涉抬起頭,望了她一眼。
胡兒忍不住在心裡暗惱自己的魯莽,一時心直口快,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讓她說出來了。
誰都知道那是無涉的傷心事,大夥兒也有默契的絕口不提這些事,為的就是怕她觸景傷情,小心翼翼了這些日子,眼見無涉好不容易心情似乎平靜了些,卻怎麼也沒想到,又讓她給砸了。
「不,沒什麼,我什麼也沒說。」胡兒差點咬斷自己的舌頭。
她的反應哪裡像沒事的人?
這些日子以來,無涉豈會不知道她們的好心,每每當她問起,誰不是隨口敷衍的草草帶過,久了,她也不再追問,但這並不表示她什麼也不知道。
但是,就算不說不想,擱在心頭的傷痛,又怎會如此輕易遺忘?
無涉沒有再開口,就這樣任由沉默在她們之間蔓延。
突然──
「您看,下雪了呢!無涉姊姊。」胡兒興奮的叫道。
執起手,接下一朵飄下的雪花,感覺那冰涼在手心成了晶瑩的水露,一滴、兩滴,這才發覺,融在手心裡的除了雪,還有淚。
胡兒才想出口喚她,終究只是歎了口氣,便從旁退了去。
於是,任由雪景、淚顏,共做天地一慟哭。
結尾
「……聽說咱們城裡來了一個神醫耶!」
「是呀,那個神醫真是厲害,我那摔斷腿的兒子不過給她看過一兩次,就能跑能跳了。」
「可不是,神醫人好、心又善良,真是活菩薩。」
「我也聽人說過,那神醫曾經死過一次,結果得到高人相助,才又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的。更神的是,連殘廢的雙腳都復原才是奇跡呢!」
「還有、還有……」
一旁喝茶的青年嗤地一聲噴出滿嘴的茶,怪異的舉止馬上惹來身邊的小娘子白眼,青年撇了撇嘴,不以為然聳聳肩。「神醫神醫,我怎麼不知道妳曾經死過一次,還被高人所救哩?」再吹捧下去,不就真讓人說成了神仙了!
「別說了。」小娘子垂下紅通通的臉蛋。
「哼,謠言就是謠言,一張嘴傳過一張嘴,連死的都能說活!想我們家胡兒的確是醫術高明沒話說,哪個好膽的詛咒她死呀?」
所以說嘛,三姑六婆七嘴八舌,眾口鑠金的傳言怎麼能信?
你說我說他說,最後只剩下一分的實話,九分的謊話,信口胡謅的笑話你也信嗎?!
沒錯,城裡是來了個女神醫──她沒斷腳,這一輩子也還沒那個好狗運死過一次又能教人從閻王手裡搶了回來,高人是沒遇過幾個,想要救命報恩的人倒是不少。
這個神醫,當然不姓寧!
他的胡兒這輩子只能跟他姓,哼。
青年嚥下一口茶水。「說到姓寧的,胡兒,我怎麼今天都還沒瞧見那個女……咳……我是說無涉姊姊,她去哪兒了?」
兩年前,無涉從鬼門關裡繞了一圈回來之後,身子一天一天康復,從小殘疾的雙腳也逐漸能夠不依靠旁人行走,她收了當年蒙她救命的胡兒,傳授她醫術,胡兒奮發好學,沒多久就學有所成,開始四處行醫濟世。
「她說回到故鄉,想四處去看看,教咱們別等她了。」胡兒一五一十地道。
死了一回,無涉的性子有了大變,她看開了很多事、了悟了很多事,這兩年間,她走遍各地,獨獨不曾回到生她養她的故鄉……
而今,她回來了。
只是時光荏苒,人事全非。
眼前的大屋早在一年多前就破敗了,曾經富貴一時的門樓如今已蒙上一層灰,當年風光的模樣不再,淒涼的景況正如那塊腐朽的牌匾一般,早已預言了命運。
紅底金字的額匾仍可清楚的看出「寧府」二字。
這是,她的家。
無涉攙著竹杖,望著眼前的景象,無限感慨。
短短兩年之間,竟改變如此之大!
無涉聽說,自她走後,寧老爺便一病不起,幾個月後就過去了,由大夫人的兒子繼承家業;有人傳說老爺之所以重病,其實也是大夫人暗中下的毒手,為的就是讓她的兒子能夠繼承寧府龐大的家產。
大夫人為了奪取家產,不知使出多少手段,她娘親的死、害她雙腿殘疾的恨,以及逼迫她不得不離開寧府……大夫人全都脫不了干係。
這些事,無涉是後來才知道的。
可是,天算不如人算,大少爺的身體一直不好,繼承家業之後更是操勞,他長年臥病,根本不懂商場險惡,在他的持家之下,寧府只出不進,只能坐吃山空。
漸漸地,寧府一日不如一日,終於大少爺在積勞成疾之下,含恨而終,大夫人見兒子慘死,從此發了瘋,下場淒慘,無人聽聞。
前塵的恩恩怨怨,她早已放手,如今重遊舊地,只添惆悵。
「我終於還是回來了。」
走過每一處曾經熟悉的地方,無涉還記得在這兒第一次牽著娘親的手到池畔看花,第一次騎在父親的肩頭摘取樹梢的甜果,第一次哭、第一次笑、第一次傷心……第一次、第一次在這兒遇見他……
不知不覺已走回昔日居住的院落。
久經荒廢,開了又謝的春花輾轉了數個年頭,落了一地的傷心,當年飛來的鳥兒過了秋冬又飛去了,小小的院落卻不曾改變。
悄悄推開門,桌椅的陳設仍與她在時如出一轍,窗明几淨,一塵不染……
等一等!
無涉忽地驚覺不對,若是寧府荒廢已久,沒道理只有此處還保持如一。小心翼翼跨進房內,一卷教風吹翻的書頁正翩翩飛舞,一盞溫茶還兀自冒著煙……
從那件事之後,不知已過了多少年,彷彿一切都有了改變,又好像什麼都沒變,而時間的流逝也在不知不覺沖淡了過往每一個深刻的段落,新的記憶逐漸覆蓋舊的傷痛。
然而,有些事卻永遠都忘不了──
「妳回來了。」身後傳來笑語,像是等待已久。
無涉愕然回首,水眸泛起淚霧。「是你……」
「這裡都沒變,不是嗎?」伸手輕撫她的淚顏。「我知道妳總有一天會回來,所以我在這裡等妳──曾經我讓妳苦等了三年,這回換我等妳。」
熨貼上掌心的熾熱是她日日夜夜期望的真實,瞠大了眼卻不敢置信,以為是錯覺。然而,眼前活生生站著的人,那眉、那眼,就是那一個笑,都是令她牽牽掛掛的思念。「你……是真的嗎?」
微微一笑,鬆開了手。
人在眼前站定,梳理整齊的黑髮很美,輕柔得像月下的流水,跟夜色融為一體,靛青長袍的修長身影──她曾見過,她不忘記。
「……無涉,妳不甘心就不要甘心,甘心的人活不下去。妳的腿不好,我帶妳走;妳的身子不好,我教妳醫術!無涉,我要妳活、我教妳活。」
無涉笑了。
「從今起,我就是妳的夫,妳就是我的妻。」曾經無法承諾的誓言,如今可以深刻回應,情人間呢喃的深情,無盡千言化作溫柔一笑,任由癡情相思,只在此刻。
無涉靜靜看他。
不說話就當同意了,男人溫柔一笑。「妳還不知道我的名字──」
無涉伸手,截斷他的話,「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當她呼喚,像是天地──一直一直都是她的天、她的地。
笑眼盈盈,情亦深深。
「斷邪,你是我的斷邪。」
伸手擁她入懷,再也無從掩飾滿腔的情意。
都說他無情,只因他的情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經失落,這一生一世,都只會屬於她一人……
永遠永遠。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