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第三張同個模子印出來的臉孔在絞汁車械後探出,噙著笑的容顏很是溫文。
程家三姊弟,在同一時刻、同一地點,同樣的臉孔卻擁有三種天差地別的神情。
「含玉最乖了,咬金姊疼你噢。」她很偏心地拋給程含玉一個如花笑靨,視線再轉回程吞銀身上時又是那副凶婆娘模樣。
對於兩個弟弟,她雖一視同仁,可是程吞銀的懶散讓她總是得多花心思教導,相較於程含玉的懂事,在旁人眼中看來自然覺得她老是找程吞銀的麻煩。
「因為我最愛你呀,所以無論你是什麼神情,在我眼中都是最美的。」程含玉一開口就是膩死人的甜蜜。
「唔,含玉。」程咬金感動地拋下程吞銀,小跑步到程含玉身畔,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嗚,這個小弟一定是打小吃甜喝蜜長大的,一張嘴甜得很,要好好疼他。
「咬金,我也最愛你啦!」程吞銀不甘姊姊被獨佔,慌忙展臂嚷道,也纏著要程咬金奔回來擁抱他。
「好好,我也愛你。」拖著含玉,程咬金又跑回吞銀身旁,一臂勾著一個,將三人纏成麻花。「我最愛你們了……」
他們三人自娘胎以來就牽繫著彼此,擁有相同的漂亮臉孔,雖一女兩男,卻絲毫不影響感情,三人落地的時辰近乎相同,後來因為程家老爺認為以「好」字來看,先得女再生子才是大富大貴,於是也不理會誰先來後到,就將三胞眙中唯一的女娃當成長女,取名咬金,盼她能人如其名,替程家銜咬來金玉滿堂,程吞銀及程含玉則一直沒能分出誰兄誰弟,甚至在五歲之前,一模一樣的臉孔及性別還老是讓父母認錯了人,直到六歲,含玉在一場與吞銀的騎射比試上贏了數分,才搶到了「含玉」這個名兒——他們不爭長幼次序,而是爭兩個名兒中比較不會被人恥笑的,至此,程吞銀飲恨,只得心甘情願嚥下「吞銀」這個名字,榮登程府二公子的寶座。
三個人的相同臉孔還讓他們利用透徹——在程府老爺、夫人逝世之後,程家事業就由三姊弟共同擔起,有時談生意、賣笑臉就由程吞銀上場;有時需要上花樓拚酒,就由千杯不醉的程含玉出馬;若得用上制糖技術的場合,就由程咬金扮男裝出現。三人的默契十足,這些年來也沒出過半次差錯。
「咬金,我是真的最愛你,這世上除你之外,我不會再對任何一個人這麼說。」程含玉的嗓音淺淺的,但從不失認真,以弟弟待姊姊的態度來看,他的甜言蜜語太過火了些,可又讓人察覺不出半分玩笑的意味。
程咬金噗哧一笑,「以後等你遇上了心愛的姑娘,看你還能說得這麼堅定嗎?」這個小弟呀,想將她當成其他女人哄噢?雖然吞銀和含玉的潘安容貌帶著數分宜男宜女的英挺,也正是姑娘家喜愛的「俊俏」模樣,可是別忘了她程咬金每天都會在銅鏡前看到一模一樣的臉,早就麻木了,這種深情款款的話,還是用在別的女人身上實際些。
「我說了,除你之外,不會再有任何一個女人。」程含玉堅決地重複一回,甚少揚高的語調仍能聽出一抹不容質疑的肯定。
「臭含玉,別想獨佔咬金,她也是我的!」程吞銀哇哇大叫:「咬金,我也好愛好愛你,沒有人能比得過我噢。」他湊上唇,在她右頰落下響吻。
「你們兩個是怎麼回事呀,今天嘴巴全抹了蜜?啊!該不會早膳偷嘗了窖裡的牡丹花釀蜜?那釀蜜可是很貴的噢。」程咬金被兩個弟弟逗笑,雖然他們兩人把她抱得快喘不過氣,不過面對弟弟的撒嬌,她樂於接受。
相較於保守的民風,他們程家人可是大剌剌表達感情,三不五時就會上演這種姊弟親親摟摟的場景。
「好了,別胡鬧了,等會兒糖霜煮焦就壞了。吞銀,繼續去瀝黑滓;含玉,等會兒和吞銀交換工作,我要你們兩個將煮糖這門技巧全學透。」程咬金輕輕掙開兩個弟弟的臂膀,換來兩人不滿的咕噥。
程府與尋常百姓家一樣,擁有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觀念,所以當吞銀和含玉正在書齋讀書時,咬金已經跟著娘親在熱呼呼的糖倉裡壓漿煎糖,加上她悟性高,很快的,小小女娃儼然成為程府的制糖師傅,連許多大戶人家華筵必用的享糖也難不倒她。
將兩個弟弟推回工作崗位,程咬金笑笑地拿起一碗未凝結的赤沙糖,在糖倉一角的烙鐵板上忙起自個兒的樂趣。
一根竹籤、一碗糖漿,她就能以糖為墨,以鐵板為紙地畫起飛禽走獸。「畫糖」可是程咬金另一項驕傲的技巧。
「主子!主子!銖兒被人欺負了——」
極為淒厲的哭聲由糖倉外呼嘯而過,程咬金抬起螓首,卻已不見哭嚷著委屈的身影,再低頭,哭聲又呼嘯而來,像是故意和她作對似的。
「主子,銖兒在梅莊被人欺負了,嗚——」
「銖兒,我在糖倉!」
哭聲一頓,像是養精蓄銳一般地歇了半晌,直到一身粉暖的小姑娘提裙奔入糖倉,那哭聲才像山洪爆發似的傾倒出來。
「主子!銖兒、銖兒……」
「怎麼了?不是上梅莊去送挑釁書嗎?」挑釁書美其名叫「拜帖」,實際上也不過是向梅莊四當家送達幾行冷嘲熱諷。
「是去送了,可是、可是……您自己看啦!」銖兒鼻頭通紅,不知是外頭天寒雪冷給凍的,還是一路自梅莊哭回來給擰紅的。
程咬金接過程銖遞來的回帖,攬著柳眉細瞧白紙上頭的一點紅,東翻翻西轉轉,食指還在上頭搓搓揉揉,依然瞧不出什麼玄機。
「這是什麼東西?」
「是、是銖兒唇上的胭脂啦!」嗚嗚嗚。
「喔。」程咬金明瞭地點頭,然後又頓了頓。「不過,你拿胭脂去蓋絹紙做什麼?」很難理解。
「那是梅四爺蓋的。」嗚嗚嗚。
「喔。」程咬金比畫了比畫,紙上的唇形的確比銖兒的唇還要長些,原來是梅舒心的唇形呀?這唇形真漂亮,上唇薄下唇豐,尤其鑲在梅舒心那張騙死人不償命的臉上,有畫龍點睛之妙——
等等!
思緒猛然停頓,往後跳回一步。
「你不是說……絹紙上紅紅的東西是你唇上的胭脂?」
程銖委屈地點頭。
「可是你又說紙上的唇形是梅舒心烙上去的?」
「是……」
「可是你唇上的胭脂怎麼會跑到他唇上去?」很深奧的關聯性,她實在找不出兩者要如何連在一塊。
程銖又是一陣抽抽噎噎,「所以人家才說我被欺負了嘛!」不是一開始就這麼嚷嚷的嗎?「梅四爺……梅四爺他……嗚!」
一個小姑娘支支吾吾,嘴裡說著被欺負,即使再蠢的人,此刻就算不清楚始末,也大概瞭解了片段。
「喔。」程咬金只是輕輕應了一聲,將手上那碗赤沙糖糊全往烙鐵板上倒,原先正在繪製的糖蝴蝶被糖糊融為一體,她轉身,取來之前一大鍋被程吞銀煎壞的糖漿,繼續朝鐵板上灌。
沒有半點為人主子該有的反應。
「主……主子?銖兒被欺負了耶,您……不替銖兒出氣?」程銖怯怯地問。
程咬金沒吭聲,一根竹籤在驚人的大坨糖糊間來回穿梭,繪製著畫糖。
須臾過去。
「主子!銖兒不要了!銖兒不要出氣了!主子!您冷靜!冷靜!銖兒只是被吃了一口胭脂,沒關係的!真的!真的!主子!銖兒錯了!銖兒不委屈!真的不委屈!主子——」
程咬金手握一柄冷卻的畫糖大關刀,程銖則跪在地上半拖半抱地阻止她踏出程府大門尋仇。
「古有關雲長拖刀斬華雄,今有程咬金拖刀斬梅四!」
撂下狠話,程府與梅莊今年的第一次交鋒,由此展開。
第二章
程咬金一路暢行無阻地殺進梅莊,也許梅莊人自知理虧,心知肚明程府當家殺氣騰騰地手執凶器進門所為何事,更不想成為程梅兩府惡鬥下的犧牲品,識趣地紛紛讓道,有些人甚至悄俏指點梅舒心目前所在位置。
整個梅莊只剩下忠心護主的梅嚴站出來擋在程咬金面前。
「這是誤會,我們四當家睡糊塗了,等他清醒,我會請他上程府向銖姑娘賠罪。」
「賠罪就了事了嗎?!太便宜他了!」黃澄澄的糖制關刀很是晶亮,看來頗有幾分氣勢。
「就算現在進去砍他兩、三刀又有什麼意義?他根本不知錯在何處!」梅嚴沒被嚇跑,畢竟程咬金略嫌嬌小的身形也不構成太大壓迫。
「我不會只砍他兩、三刀。」她要將他挫骨揚灰!
「程公子……」見程咬金一襲男裝,讓梅嚴錯認她的性別——加上金雁城大多數人也只知道程府當家的是一名年輕有為的少年郎,殊不知這名少年郎是由程府三姊弟輪番巧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