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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羽凡

  他輕輕地將自己的兒子抱入懷裡,宛如捧抱著最易碎的珍寶。

  「他玩累了。」

  夏日的夕陽餘暉透過了已是無人的治療室那扇巨大的玻璃窗,把背光的褚友梅的五官剪影,模糊了。郎世雲正想揉揉眼,將她看得更清楚時,褚友梅已遞過了一盒衛生紙。

  郎世雲低頭一望,發現小薇居然已是黏糊糊的流了自己滿臉,及郎世雲滿襯衫的口水。

  莫名地,郎世雲衝著褚友梅就是暖暖一笑。不知道為什麼,難道是為了感謝她將自己陷入這樣昏天暗地的處境嗎!郎世雲也不明白自己莫名的心情。只是緊抱著在他懷中沉沉睡去的兒子,光是為了現在所感受到的一切,這個倔強的小女人值得他最真摯的笑容與感謝。

  而背光的褚友梅看不出有什麼樣的表情,她只是慢慢地起了身,緩緩地向治療室的大門走去。

  「呃,郎醫師……」在走出大門的同時,褚友梅突然回身飛快一語:

  「呃、或許,你也該擦擦臉。」

  擦臉?望著被輕掩上的門扉,難道自己竟也像小薇一樣睡覺流口水嗎?郎世雲隱含著不祥預感的拿起紙巾往臉上一抹。

  什麼?口水會是綠色的?

  「褚、友、梅!」

  ???

  「很好,真是好極了!難道我以後都要畫個國劇臉譜,還是乾脆像那個什麼蒙面俠蘇洛一樣,拿塊黑布蒙住臉算了?」

  仔細的檢查過該片冷敷墊並未被畫上任何可疑的顏色與圖案後,郎世雲才惡狠狠地將墊子貼上了已經稍稍消腫的右眼。偏偏教郎世雲氣壞的是,方纔他把臉上亂七八糟被塗上的油彩洗去後,小薇又是故態復萌地不肯接近他!

  他兒子跟他難道有什麼仇嗎?

  郎世雲不得不開始懷疑起這個可能。

  坐在醫院附設的速食店裡,褚友梅賠罪性質地在下班之後陪著這一對父子吃晚餐,她將速食店的紙巾疊好鋪在小薇的膝上,並用衛生紙小心包妥了杯麵太過冰冷的小杯可樂。

  望著小薇在褚友梅身邊時的乖巧,做父親的萬般不是滋味了起來。

  「哼!這種壞小孩送給你好了!」

  郎世雲才脫口而出,就馬上後悔了。他為時已晚的想起以往他向曉吟開這種類似的玩笑時,所會引起的劇烈反應。曉吟會一直地淚眼漣漣,直到小薇也跟著哭泣,而薇妮怪異的哭喊聲,至今仍是迴盪在他的耳邊。

  果不其然,這句話就像是某種魔咒一般,小薇停下了正開開心心抓著薯條的小手,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審慎的看著郎世雲。嘟起日漸圓潤的臉蛋,彷彿是求救似地,他僵硬的轉動小小的頭顱看向褚友梅。

  可是只見褚友梅嘰嘰呱呱地對小薇比手劃腳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後,一大一小兩人,竟是同時蹙眉轉向了郎世雲。郎世雲正張口想解釋些什麼:

  「小薇,爸爸……」

  而兩張同時做出的大大鬼臉霎時把他所有剩下來的話都噎回了喉嚨底。郎世雲呆愕了半晌。「哈哈哈……」

  仰著頭、咧開嘴,從肚腹間笑出深沉宏亮的笑聲,笑得連一顆顆的大牙都閃著光芒……郎世雲好久、好久沒有這樣開懷大笑了。

  ???

  一個三十四歲的男人怎麼能笑得那樣天真?而這樣的笑容幾乎是有罪的!

  褚友梅強迫自己刻意去忽視那個太過刺眼的炫目笑容。她心煩意亂地翻弄著托福與留學的資料,卻發現答錄機裡傳出的英文廣播節目,她竟是連半句也無法成功地塞進自己的腦袋。

  不會吧?她才剛揮別一個負心男子,由一段長達十年的感情泥淖中脫身而出,現在的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另一個聲名更加狼藉的負心男子。人要是學不了乖,那麼跟狗改不了吃屎又有什麼不同?

  重複的愛上錯誤的人,是不會得到幸福的。愛情的世界裡,是沒有辦法負負得正的。

  而像她這樣從來自詡為理智遠遠勝於感情,從來不肯讓賀荷爾蒙牽著鼻子走的女子,竟也是無法逃過「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宿命嗎?

  可是,幸福又是什麼呢?看著牆上掛著的美國地圖,褚友梅歎息著想,離開她的蔣家偉真的得到了幸福嗎?霎時之間,褚友梅荒謬的想,如果她十年的青春可以去成全一段人世間真真正正幸福的感情,那麼,她流的淚、傷的心,也許還算值得。

  「喂!媽啊……我?我很好呀!」

  電話那頭的母親還在為了無情拋下女兒的負心男子憤慨不已,卻沒有料到女兒竟然已是又在為了另一個可能更加負心的男子傷神。

  世間感情原本就如此多變嗎?褚友梅問著電話那端的母親:

  「媽,如果,我說……假如我又愛錯了人,那怎麼辦?」她還有一個十年可以耗嗎?

  「不會啦!」遠在中部的母親用宏亮的聲音明快地制止她的烏鴉嘴。「阿梅,你又不是前世沒積德、今生沒燒香的,哪有那麼衰啦!」

  有的時候,褚友梅實在是很佩服自己母親不知由何而生的樂觀。

  「可是,媽!世界上除了老爸,真的還有不負心的男人嗎?」她很懷疑這個可能性。要不然,為什麼她隨隨便便就又撞上一個大爛人呢?

  而被女兒認為是獨佔了世界上惟一一個不負心男人的母親,竟在電話那端露出了神秘兮兮的得意笑聲。

  「白癡女兒!天下烏鴉一般黑--你不會挑一隻灰的啊!」

  嘎?這是什麼比喻?

  長這麼大,褚友梅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的老爸竟然是一隻灰色的烏鴉。

  耳邊聽著母親絮絮叨叨著家裡的近況,旋轉著手邊的地球儀,褚友梅輕輕地將它由美國撥回台灣的位置。用手指輕點著水藍色球體上那小的可憐的一點,她決定要小心地遠離那只簡直是黑得發亮的壞烏鴉!

  第五章

  人們願意永遠記得的,是傳說中屬於美麗的那一部分。

  而身為某段傳說的見證者們,則往往都有一種奇特的使命感,好像是非要維護那傳說中曾經如夢似幻的存在,也許實際上早已是凋零了的美麗。

  就算褚友梅刻意想要澄空自己的心,然而她的耳朵卻沒有不聽的權利。

  「……算起來,友梅那時你應該還只是個高中生吧。」員工餐廳裡,褚友梅與夏筱倩的桌旁竟莫名其妙地擠了許多聞風而來,原都僅是點頭之交的男女。

  什麼那時這時、高中小學的?褚友梅的神經簡直粗到令夏筱倩自歎弗如。

  身為流言中郎大醫師新的最佳女主角的她,面不改色的吃下熱騰騰的酸辣湯餃,既然有人要提供午間娛樂,褚友梅索性乖乖地聽起戲來。

  「那時,葉曉吟是我們學校心理系的系花,其實以她的氣質,當上校花也都是綽綽有餘。喔!對了,友梅你知道吧,她就是郎醫師的亡妻……」

  被人特別點名,聽得並不特別認真的褚友梅只好乖乖地點頭。

  美麗的人事物誰不愛看呢?其實褚友梅本身也很愛欣賞在校園當中這些風靡一時,系花、校花級的麗色女子的丰姿,與伴隨著她們的繽紛故事。

  只是,故事雖然通常繽紛,但是結局卻未必總是綺麗。

  「那時,已經是醫學系高年級的郎醫師在一場迎新舞會中遇見了她之後,簡直是驚為天人。大家也都知道,郎醫師條件太好,向來不是個定得下心的人,可是,自從認識了葉曉吟之後,他就完全不一樣了……」

  流言中總是不乏這些英雄美人之類的人物,只是,為什麼褚友梅要被迫聽這些郎世雲過去的戀愛故事呢?不過大家顯然都覺得她有必須一聽的義務。

  「為了追求葉曉吟,郎醫師寫了無數首動人的情詩,而其中幾首甚至在當年打敗了眾文學院的敵手,被選為年度文學獎的得獎詩作呢!唉……友梅,郎醫師有寫詩給你嗎?」

  這些人在想些什麼?難道想要印證今昔的不同嗎?他們所不知道的是,郎世雲既沒有任何寫詩給她的理由,而她這輩子也絕對不會再被任何爛詩欺騙了!

  再說基本上,只要他不把啤酒罐再往她頭上扔,她就謝天謝地了。看見褚友梅搖搖頭,大家又都是惋惜地歎了一大口氣。「噢,他的詩多感人啊!充滿了感性與年少的憂鬱,我們那時都期盼他們能夠永遠……這麼說,友梅你不會介意吧?」

  感性與憂鬱?這是哪門子噁心兮兮的特質啊?

  怔仲中,褚友梅驀然想起郎世雲的笑容。

  ???

  同一時間的外科病房

  「方太太,你的傷口復原得很好,再過一、兩天應該就可以準備出院了。」

  「這一床為什麼還沒有換藥……」郎世雲飛快的沿床巡察、記錄。

  可憐的他,最近已是忙到連中午稍事休息的時間也完全沒有了,而英挺的臉上可笑的賤狗瘀青雖然已經褪去,卻換上了永遠消褪不掉的熊貓眼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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