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人聲、嘈雜。
驚慌失措的呼告奔走在靜寂的夜,紅色、黃色的燈火一盞盞地此起彼落。
隨著嬰孩尖銳的哭聲在高空響起,萬千隻手指向高處的同一點。
天啊!那是誰?
終是來不及張起的救生設備徒勞無功的擺放在一旁,眾多徒具專業知識,但卻對此情此景束手無策、面面相覷的白衣醫護人員,只有更加驚慌地彼此交頭接耳……
那是一個令人很難以輕易忘懷的景象了--抱著嬰孩站立在高處的女子一身雪白的衣袂在強風的高空中不祥地翻飛,纏繞的黑髮糾纏住赤腳站在醫院十五樓高樓圍牆外沿女子皎白的臉孔,掩去了她臉上所有可能的表情與眾人探看的眼光。
嬰兒淒厲的哭聲再度劃破漆黑的夜空,彷彿在哭嚎、哀泣出對人世間所有的不甘。
天啊!難道她想抱著小孩……?人無不被斯情斯景驚嚇得有如無頭蒼蠅。
「那到底是幾樓的病人?還是家屬?」
「她抱著嬰兒,從產房去查……」
「消防隊還沒有到嗎?」
惶急而毫無頭緒的眾人中衝出一個高大英挺,但形容十分憔悴震驚的身影。
那也是個身著白袍的青年男子。他張大了眼,錯愕而不可置信地瞪視著高樓上意欲輕生的女子。
天啊!男子倏地慘白了臉,他張開了手臂圈住口,徒勞的揚聲驚喚:
「曉吟,你在做什麼--」
嬰兒的啼哭聲幾乎是粉碎了男子僅存的神智,他瘋狂的嘶吼:
「曉吟,快下來,你要做什麼?」
無視於眾人的努力與憂急,站在高處的女子有如在雲端俯視冉冉塵世般地幽幽一笑。她低垂著頭輕柔的安撫懷中哭鬧不休、看來十分痛苦的嬰兒,輕輕唱出最後的搖籃曲。
「噓--妮妮,乖乖睡吧。是媽媽把你帶到這個不完美的世界,現在,媽媽要把你帶到一個沒有痛苦、沒有淚水的地方……」
她舉高了手,緊緊地將懷中的嬰兒貼靠在自己的臉龐。
皎潔的月色下,這可怕的一幕,卻令人聯想到教堂裡的聖母與聖嬰。剎那間!當白衣女子如淩風般輕輕躍下高樓時,眾人在驚愕不信的恍惚間,還以為會出現某種天使或神物將這對母女接往更高的高空。
但,這顯然並不是神話中的場面。
白衣女子有如斷線風箏般的墜落、再墜落……
淒楚的夜風中,傳來嬰兒最後細碎的哭聲……
第一章
撕碎的信簽飄飛在醫院頂樓的高空中。
破碎的白色飛舞在風中,盤旋著,彷彿像是要眷戀筆下最後的溫柔。
褚友梅靜靜地將一封封紅藍相間的航空信件用最細緻的手法撕毀。既然愛情已經逝去了,那麼這些虛假的字跡又有什麼好留戀的呢?
如果說,蔣家偉與她之間的十年感情竟是敵不過一泓太平洋水,那麼,強留這些徒然見證這一段癡傻的紙張又有什麼意義呢?
遙遠的太平洋彼端,他來的信是這樣寫的--
友梅,我很抱歉辜負了你的感情,你資助我的學費我將來一定會如數歸還。對不起,我愛上了另外一個女人……
一段感情,化為寥寥數語。
接到信的褚友梅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她既沒有哭也沒有鬧。反倒是她那些義憤填膺的朋友與心疼她的母親,無不個個把那負心漢罵個狗血淋頭。他們都說,褚友梅一定要向這個活該被千刀萬剮的男人,討回一番公道。
可是,褚友梅卻只是平靜的寫了一張借據明細。
在內心深處,或許她早已經莫名地有了某種程度的心理準備。瞧瞧!褚友梅不禁暗笑自己讀了那麼多年的書,竟然都是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她早該在等待著第一封遲遲不來的航空信時,便該幡然領悟。想想如今是什麼樣的科技年代了,當電話、電子郵件都如此發達的時候,她居然還呆呆地倚門等待著一封又一封,比什麼都虛假,又綴滿謊言的廢紙連篇。
更也許,她與蔣家偉之間的感情,從一開始就沒有真實過。
還記得,當初還是個穿著土色高中制服的蔣家偉,是如何以一首詩贏得褚友梅的芳心,而褚友梅至今仍能背出那其中句句打動她少女芳心的詩句。詩是這樣寫的--
我親愛的女郎啊!
讓我為你寫一首無名的詩,
悄拈一朵鞋跡上的落花,
詩裡不用記述你的溫柔……
唉!還記得這些幹什麼呢?
想著想著,褚友梅不禁失笑了。也許,她與蔣家偉之間分分合合、糾糾纏纏的十年歷史,全然不過是一樁笑話!而且,就是從這首詩開始。因為就在褚友梅上了大學,進了醫學院之後,才赫然發現這首詩竟然是蔣家偉抄襲自醫學院的五十週年紀念院刊。
而這一切,也只不過是蔣家偉欺騙她的開端。
蔣家偉總是有一大堆數落她的理由--包括她不夠懂事、不夠體貼、不夠溫柔、不願穿他喜歡的衣服樣式、不肯為他留長一把青絲;有的時候,甚至連書念得比他好,都是一種罪過。
而褚友梅在這漫長的十年當中,也總是不斷的在懷疑,到底是惰性作祟,還是身為女人一種對於初戀的執著與癡傻,使她能夠繼續維持與蔣家偉之間的感情。縱然到後來,面對種種蔣家偉極有可能背叛的跡象,她依然勉強裝作沒看見……或許,她早就無法釐清,自己究竟是捨不得這個男人,亦或是捨不得自己這十年在人生中算來該說是最為精粹、瑰麗的光陰。
所以,除了一紙標明清楚欠款的借條,褚友梅就這樣簡簡單單地放過了蔣家偉--不然她還能怎麼樣呢?無論輿論如何洶洶、群情如何激憤,褚友梅明白,所謂金錢債易償、感情債難量。而她被負欠的感情,就算是殺了、賣了、剁骨抽筋地剝光了蔣家偉,這個男人他都還不起。
儘管不想,飄飛的紙屑還是沾上了褚友梅的眼淚。
她怔然的望向手中那張最初最初,引她落入這無邊情網的動人小詩。在這樣最後的最後,她仍是捨不得任它隨著其他的滿紙荒唐言一同散入風中。她靜靜地看了泛黃的紙片半晌,終是歎了口氣,將它折疊放回自己寬大的白袍當中。
愛情或許有罪,但這首動人的小詩本身對她並無負欠。
畢竟,是她自己要往愛裡去,難道能怨怪火光恁是燦爛動人,竟引得飛蛾撲身殞命嗎?
???
XX綜合醫院附設兒童醫院復健部
「友梅友梅!你終於回來了。」
夏被倩看到褚友梅簡直開心的沒高叫起來,她拚命地揮舞穿著白袍的衣袖:「快快快!你的『叫叫寶寶』來了。」
很多人都以為,在醫院裡穿著白色制服的,不是醫生、就是護士。其實,除了醫、檢、藥、護之外,穿著白袍的人還委實不少。像褚友梅與夏筱倩就都不屬於以上那些職種中的一種。誰叫如今醫學分工那麼地細呢?像她這種執行第三醫學,也就是復健醫學的治療師,也只好穿著白袍混在眾多的醫護人員之間,討一口飯吃了。
由於醫學的發達-使許多原本無法救治的疾病都大增了存活的機率。也正是因為如此,在諸多的疑難雜症中,有許多雖然已算是被拯救,但可能算是瑪莉亞飛得太快的天使、抑或是在由鸛鳥投遞、或注生娘娘親送時出了一點差錯的小孩兒們,都必須到醫院來接受早期的治療與復健。而這就是二十六歲的褚友梅的工作。
像眼前的「叫叫寶寶」就是其中一例。
褚友梅花了幾乎將近三個月的時間才使這個年僅三歲、患有腦性麻痺、肌肉張力高得嚇人的小男孩,能夠在治療過程中稍稍停止他嘶吼出「叫叫寶寶」招牌似、活像被淩虐般的怪異尖叫聲,並總算稍微終止了眾人與家長們懷疑她有虐待兒童之嫌的怪異眼光。
當然在這樣的孩子身後,都有著一雙如同神話中薛西弗司推動巨石的手。世界上可能有很多不是的父母,但褚友梅在兒童醫院裡服務時所見到的,卻幾乎都是全世界最偉大的父母親。
「叫叫寶寶」那年輕、身形矮小粗壯的母親一看到褚友梅就開開心心的大打招呼。沒有怨對與悲傷,年輕的母親擁有的是無窮奮鬥的意志與精力。她絮絮叨叨著小孩一周以來的近況:
「這孩子最近我覺得有進步喔!你看……」點滴的進步,都像征了無窮的希望。
有時,褚友梅不禁十分怨恨上天造人的缺陷,也曾為了希冀孩子再微小不過進展的癡心父母神傷。不過,她從來不曾後悔過自己對於工作的選擇。畢竟在這個世界上,總是必須有人來承擔唐吉軻德的角色。
一邊聽著家長對於治療的意見,她微笑地摸了摸自已在離開了蔣家偉後,很諷刺地總算是留長了的發。呵,長髮何必為君留?褚友梅笑而不語地帶著「叫叫寶寶」進治療室,準備進行今天的治療格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