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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宇文秀

  也許是因病,又或許是因燈火過於淒柔,龍昊瞳握緊了鳳凜陽的手,心裡頭是疲憊亦是軟弱。他再次躺下,直視著床板,在這樣的一個夜裡,他不想一個人。「聽我說個故事。」

  鳳凜陽瞭解地不作聲,知道他要說的故事必定是不怎麼愉快。她朝他靠近了些,提醒他,她就在身邊。

  他像是在思索如何開口,又像是對過去有些抗拒,在一陣沉默過後,他緩緩說道:「有一個女人在臨盆之際作了一個夢,一個很可怕的噩夢,她夢見一隻夜叉惡鬼將她肚裡的小孩血淋淋拖出,將他的小指小腳慢慢折起,一根根的啃噬。」他沒看「他」,眼神飄向外頭正瀰漫著濃霧的夜。「她心裡又驚又怒,偏偏全身又動彈不得,好不容易自喉頭裡擠出生聲音,卻見那只惡鬼緩緩地轉過身來……」

  他突然閉口不言,像是被自己所說的故事給駭著了。鳳凜陽握了握他的手,給予他支持的力量。「然後呢?」她問。

  「然後她就醒了,感到肚子一陣疼痛。在一夜的折騰之後,她生下了一雙孿生兄弟,她鬆了口氣,對於那夜的噩夢感到荒謬,不過是場夢罷了。可是……」他頓了頓,那雙眼睛的溫度再次降至冰點,含著隱約的嘲諷和戲弄。「可她的大兒子生來便不會哭,無論產婆怎麼打他拍他捏他就是不哭,直到張眼的那一天她才明白為什麼。」他突然用力握住鳳凜陽的手。「因為她的大兒子的眼睛竟然同那夜的夜叉惡鬼一般,是金棕色的。」

  鳳凜陽「啊」了一聲,顯然是被這故事給嚇住了。她開始瞭解在這樣一個背景下成長的孩子要面對的事實有多殘酷,莫怪他總是……

  「她倒是很慈悲,沒叫人把那孩子給去了或殺了,只是吩咐將他帶得遠遠的,最好一輩子不要給她瞧見。」龍昊瞳的唇角勾起一朵若有似無的笑意。「可偏這孩子就不識時務,他不知他娘親是這般討厭他、憎惡他,甚至到了痛恨他的地步,直至那一天……」

  他的心在抽搐。那一天是他這一輩子的致命傷,是他心口永遠的痛。他咬緊牙關續道:「那一日他在亭裡等了他娘一下午,好不容易才見著她人,在他歡欣地迎上前去、牽到她手的同時,只聽她大喊!『妖孽!放開我!』。」他揚起頭想辨清鳳凜陽的表情。「直至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在她心中是什麼地位,是什麼低下的東西。」她不自禁的想躲避他那灼灼的目光,這個故事太傷人亦太駭人,她抗拒聽下去,可他卻抓緊自己的手,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從牙縫中擠出。「甚至她還不放過他,差人用藥迷昏他,將他囚禁在一個不見天日的小房間裡,要他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更要人在他背上刺了一幅那日所見的夜叉形貌,她要他一輩子都記得自己是什麼東西。

  「所以自那一天起那孩子也變了,他不再相信誰,且將一句話奉若望諭!『寧願我負人,莫讓人負我』。既然他娘相信他是夜叉,那就讓他變成夜叉吧,既然別人都認為他該死,那就讓他們死吧。他不在乎了,什麼東西都不要緊了。」他的眼睛對上「他」的,連編故事的心情都沒了。「『你』知道我怎麼自那一個陰暗的小房間裡逃出來嗎?『你』知道一個十歲小童為了自保被迫殺人的滋味嗎?為了逃出那間困得我幾欲發狂的屋子,我先是用打破的瓷碗碎片狠狠地插入那看守之人的身體,偏又刺不中正確位置,鮮血濺了我滿頭滿身,那人卻還沒死透,張著死魚般大眼緊抓我的手,眼裡的怨毒絕對是『你』一輩子沒瞧過的,迫得連我也數不清自己到底捅了他多少下。」

  他乾笑一聲。鳳凜陽別過臉,要自己忍住噁心的衝動,偏他不放過她,扣緊她下巴逼她轉向他。「這樣便受不了?故事還沒完呢!」他嘴角揚起一朵惡意微笑,其中包含了一絲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無奈悲哀。「『你』當這般我便能回宮裡舒服地當我的皇帝嗎?當然不是!我自那荒野偏僻的地方一路乞討回京,為了填飽肚子,我啃過樹皮、和獵犬搶食、遭人毒打欺凌,『你』道我怎麼撐過這些非人待遇?不為什麼,就為了恨!這把恨火燒得我遍體鱗傷、燒得我冷血無情、燒得我斷了七情六慾。許是上天也震於我的憤恨戾氣,讓我在京城街上遇著當年還只是個書記的鳳熹,托他和一干朝臣聯名上署的奏,讓我重回王宮,四年後更得以坐上這令人欣羨、操人生殺大權的位子。」他推開「他」,對自己的坦白多話感到厭惡,他沒必要向「他」說這麼多廢話,也沒必要博取同情,可為什麼偏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你』知道我回宮後又發生了什麼事嗎?」瞧鳳凜陽顫抖得像片風中落葉,龍昊瞳興起了一絲殘酷的快感。「『你』知道那女人見到她以為一輩子再也見不到的人的反應是如何嗎?她瘋了!當場瘋了!既是上吊又是跳河的哭著說惡鬼索命,逼得最後不得不把她鎖起來。我見過她一次,瘋得徹底,瘋得神志不清,可她依然恨我!依然知道我就是她夢裡惡鬼,一見我便發了狂似的拿刀捅我,可我命大,不論怎麼我也要活下來,我就是活下來要來折磨她,她茍延殘喘了八年,至五年前才死,這才舒緩了我胸中一股怨氣。」

  鳳凜陽給駭呆了。這人好狠,在傷了別人的同時也傷了自己。完全是兩敗俱傷、同歸於盡的做法。他說五年前皇太后才死;如此算計下來,不正是她初遇他的時候嗎?莫怪那時他是如此抑鬱憂沈……

  「怕了嗎?」有誰能聽著這事還能平心靜氣?只怕眼下的「他」是巴不得離開自己這妖怪越遠越好。承諾算什麼?幸福又是什麼?在他生命裡總少了這等好運氣,偏自己還是傻停在奢求些不著實際的東西。他背身朝壁,說道!「後悔許下諾言了吧?我不怪『你』,此刻『你』說要走我不怪『你』。」他丟了塊通行令牌給她。「拿去,滾得遠遠的,再也不要讓我見到『你』!」

  「不走!」鳳凜陽拾起地上的命牌,還能感受到方才地殘留在上頭的一絲暖意。「我為什麼要走?」在剛聽這故事時,她確實為這真相所撼動,但之後的心情卻是同情憐憫,還夾雜了一種說不出的心疼。誰說他真是冷血無情?倘若他真是他口中所說的惡鬼,那麼便不該有半分懊悔之心,夜裡便不該發夢,更不會有去見他母親的舉動出現,他渴望愛、需要愛,這是那個從沒正眼瞧過他的母親虧欠他的,既是如此,現下便由她來補足吧!

  龍昊瞳猛地轉身,為鳳凜陽的不知好歹感到愕然。「為什麼不走?『你』道我為啥要『你』許下一生一世、不離不棄的的誓言是安什麼好心眼嗎?我只是想——黃泉路上多拉個墊背的,『你』難道不怕?」

  「怕?怕什麼?」鳳凜陽輕鬆一笑。「地府裡什麼最駭人?莫過於孤獨空寂,咱倆一道走不正有伴?」她拉住他手,眼底是深思後的認真。「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鍋、臥釘床我都跟定你了,你這一輩子別想擺脫我!」是,她是怕,怕看他一人龜縮在心防裡不出,怕他終會沉溺於這恨海中不可自拔,這種情感是什麼?她打住自己的思緒,決定暫且不去尋個究竟。

  龍昊瞳一臉的難以置信。他不信!他不信世上竟有這等人、這等事。鳳凜陽不是在誆騙他便是他在作夢。不要!不要讓他生了一絲希望後,再狠心地推他下絕望深淵,他承受不住,這種事他承受不住第二次!

  「這是在同情我?告訴『你』,我不——」鳳凜陽打斷他的話,自頸閒扯下合了她八字的紅線如意長命鎖。「我娘說,這是照我出生時辰做的,具有一種力量。」她將繩索解開,一頭繫在他腕上,另一頭繫在自己手上。「如果用這來立誓,將終身為這誓約所困。」她深深瞧入他的眼底。「我鳳凜陽便以此立約:一生一世長伴皇上身旁,絕無反悔之心,除非——除非是你倦了我,否則怎麼說我也不走!」

  龍昊瞳瞧著自己腕上和「他」手上的紅繩,方纔的戾氣突地全消,果真是上天開了眼?抑或是鳳凜陽一時興起?他閉上眼,拒絕去探索背後的真意,蒙上被,掩飾住自己的激動。「我要睡了。」

  鳳凜陽看著被子裡的他,嘴角逸出一個笑。「我就在旁邊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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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凜陽連自己都數不清打了幾個呵欠,可偏今日的早朝又特別長,每一個人都有事稟告,她的眼皮逐漸垂下,而後再驚覺的張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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