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桃兒在他病重之時,如何強顏歡笑,講一個又一個的故事逗他開懷,直講到口乾舌燥;他記得桃兒在那片紫藍的花瀑下如何勇敢地說愛他;他還記得,那為了醫治自己的臉而割破的手腕……
昨夜,當她淒然地跳入水中,他感覺自己的心跳都停了。
意識隨著水波浮浮沉沉,即使浸在寒涼中,他也不覺得冷。
身旁的一切都空了,就連他曾經最愛的羅蘭,也像消失了一般……
終於,他知道這世上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人了——除了櫻桃,再無別人。羅蘭,他本該愛戀的女子,他本該付出下半生補償的女子,卻像遷徙的大雁,飛出了他的心空,無影無蹤。
他應該是一個道德敗壞的人吧?怎麼可以忘記那曾經刻骨銘心的一段感情?怎麼可以背叛自己曾經許下的誓言?
但他就是淪喪了,落入了另一個女孩子的溫柔中,今生今世,無法自拔。
如果桃兒能回來,他就算是千夫指萬人罵,就算遭到上天的譴責,也要義無反顧地跟她在一起,不再要求自己道德完美了,不再為了讓自己良心好過、為了刻意保持自己完美無瑕的模樣,而放棄她。
可是,他還能找得到她嗎?
手握成拳,塞在嘴邊,不經意被牙關咬著,留下鮮紅的齒,堵住自己痛苦的聲音。渾身顫抖中,他已淚流滿面。
「雲?」羅蘭吃驚地望著他,第一次,見一個男人哭泣,光天化日之下,明明白白,毫不掩飾。這人,還是曾經統領干軍萬馬、堅不可摧的西閣王。
羅蘭知道,這是最好的時機,男人軟弱的時候,最容易親近。
於是,她扭動著身子,貼上前去,攀住他的脖子,想吻掉他的眼淚。
「住手——」未流雲沒有像她預計的那樣,回吻她,而是擒住她不老實的手,推開她的身子。
「雲,你怎麼了?我以為我們倆已經說好了……」
「說好什麼?」
「讓我回到你的身邊,照顧你的事呀!」羅蘭只想跺腳,「是不是她跳河了,你就覺得內疚,就改變主意了?不要忘了,我才是你—直要找的人!我前世為你付出了那麼多,甚至性命,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對不起……」等了半晌,她只等到這一句回答。
「對不起?哈!這樣就完了?」羅蘭冷笑,一個箭步,移到河堤上,「好,她跳下去了,我也能跳!我倒要看看,在你心裡,誰的份量大!」
「蘭,不要任性了,你不會這樣做的。」未流雲似乎不受威脅,目光飄到遠處,河的上方。
「你以為我不會?那就試試看。看我會不會!」像是詭計被人揭穿,她惱羞成怒。
「如果你真的跳下去了,我也會親自下河救你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彷彿在講述別人的行為。
「要是你救不了我,我死了呢?」羅蘭氣得嗓子都啞了,索性問得更絕。
「如果找到了桃兒的屍體,我會陪你死。」
「如果……找到了她的屍體?」呵,多巧妙的句子,「我陪你死」聽上去夠癡情了,卻偏偏要在前頭加上一句。如此,真不知道,他是在替誰陪葬!「若是你永遠都找不到她呢?」
「那我會一直找下去,有結果之前,我要留著自己的性命。」
羅蘭狠狠地揪住旁邊的枯葉,揪下一大把,「你還是未流雲嗎?你還是那個為了諾言孤苦十六年的未流雲嗎?看看我這張臉,你不覺得愧疚嗎?」
「蘭,」他終於正視她,眼神不再恍惚,用一種非常堅定的語氣回答,「我欠你的,會好好補償,我會像哥哥那樣照顧你一輩子,但我不會再回頭了——我已經完完全全愛上她了,回不了頭了,你懂嗎?」
「我不懂——」羅蘭從河堤上跳下來,撲進他懷裡,哇哇大哭,「我也不要懂!你是我的!我不許任何人把你搶走!特別是那個低賤的奴婢!」
她真的如此愛他?呵,不盡然。只是,女孩子的驕傲讓她不甘心失敗,何況,是敗在一個她瞧不起的人手裡。
「王爺真的想清楚了?」
一個淡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止住了羅蘭的哭泣,讓她好奇地回頭張望。
那兒,站著一個青袍男子,雙袖鑽著風,鼓鼓揚揚。
「池先生!」未流雲見到此人,似乎驚喜萬分。
「桃兒沒事,」池中碧說,「她在王府裡等著您呢,只是,她不知道您是否還願意見她,叫我先捎個信來。」
未流雲沒有答話,他的臉上閃過一絲久違的亮色,忽然飛身翻上近旁一匹馬,拱手朝池中碧表達謝意,便飛也似地馳出老遠,彷彿射往天際的一隻白翎箭。
被拋棄在原地的羅蘭盛怒得直跺腳。「我不會罷手的!」她大喊,「我絕對不會就此罷手的——」
可惜,她的喊叫完全沒人理會,連風兒也不願回答。
* * *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他走進屋子的時候,她正在抄寫這首詞。略帶濕漉的長髮披散如瀑,素色的長袍纏繞如柳的身段,她神情安定,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未流雲立在門檻上,不知該如何開口。先前在馬上奔馳時想到的千言萬語,一見著她,便全數在腦中融化,一個句子也想不起來了。
「這是我剛練的字,」櫻桃忽然回眸一笑,宣紙在手中一攤,像展開透明的翼,「你瞧,是否有長進了?」
「『綠』字寫得還不夠好。」未流雲回答。
他等著她大發脾氣,可等到的卻是柔和的談笑,這個意外讓他無所適從。
「那你教我,像從前那樣,好嗎?」櫻桃低著頭說,臉上,似有一抹含羞的顏色。
他一怔,受寵若驚般,急忙趨步上前,環繞在她身後,小心翼翼握住她纖巧的手。
這是不是意味著她已經原諒了他?誰都知道,這樣的姿勢,是一種隱喻的擁抱。
含墨的筆尖觸在紙上,無聲地遊走。這次的練習,不同於以往,似乎越寫越糟,因為,他的手,在不停地顫抖,完全失去了往日英姿颯爽的筆峰。「綠」字未寫到一半,已難以繼續,筆尖頓在原處。染得紙上一片墨黑。
「這個字好像比我剛剛寫的更難看!」櫻桃笑,仰起的如花容顏,引得他一陣心癢。
冷不防的,他俯下身去,吮吸她唇上的微笑。
這一夜的焦急如焚,一夜的痛心疾首,全數傾注在這吻中,借她口中的甜蜜,滅他的火,撫平他的心。
她沒有抗拒,主動攀上他的肩,一枝筆,順肩滑落。
「桃兒,不生我的氣了吧?」吻擦過她的耳際,他嘶啞地問。
「你呢?」櫻桃嘟著被吻腫的嘴唇,「你……這樣對我,不怕羅蘭小姐生氣?」
「我跟蘭已經說清楚,」未流雲急急解釋,「我會把她當妹妹,一輩子好好照顧她,但我……不可能再回頭了。」
「為什麼呀?」櫻桃閃著調皮的笑眼,決心再戲弄他一下,讓他著急著急,徹徹底底釋放自己的真心,「為什麼你不能再回頭了?」
「明知故問!」未流雲當然瞧見了她惡作劇般的笑容,懲罰似地把她捉進懷裡,圈住那不老實的手腳,語調沉下來,輕似一句耳語,「你知道的……」
櫻桃閉上眼睛,傾聽那句耳語,暖暖的笑容逐漸上揚,瀰漫整個臉龐。
沒錯,那個答案,跟她想要的,一模一樣。
「雲,你相信有來世嗎?」依在他懷裡,兩人半晌無語,默默感覺這甜蜜的一刻。她突如其來的問話又讓他一愣。
呵,來世,他當然是相信的。否則他也不會花費十六年的時光去尋找一個輪迴的女子,雖然,找到的,不是他期望的。
曾經,多年前那個大雨的夜裡,那個女子在他的身下也問過同樣的問題,淚水順著她的面龐往下墜,滴進他的心裡。那一刻,他比任何人都相信來世,並且暗自發誓,來世一定要再次跟她廝守。
但時過境遷,人心多變。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會真心實意去擁吻另一個女孩子,前塵往事,散若雲煙。
「怎麼忽然想到問這個?」他回答。
「因為……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什麼?」
「我……」櫻桃不知該如何述說,此刻,若告訴眼前的男人,羅蘭小姐並非他花費了十六年尋找的女子,他犯了一個可笑的錯誤,自己才是他輪迴轉世的戀人……呵,這多麼荒唐呀,任誰聽了都會覺得滑稽。
如果他問,為何羅蘭有一張與陵蘭相似的臉,而她什麼也沒有,她該怎麼回答?總不至於只用一個「巧合」來解釋吧?雖然,事實上,這的確是一樁巧合。
太多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事情糾結在這是是非非中,她第一次,覺得自己言辭貧乏。
也許,這一切用不著說明,只要他愛她,就夠了,不是麼?誰是誰,那又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