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他們始終在摸索階段,並沒有進入所謂情深繾綣,朝思暮想的境界。周捷倒是自個兒隱溺不可自拔——但是李姮從來沒有。
她很理性地談這感情,仲縮拿捏憑的都是她的理性。似乎應該這麼做,似乎也該回饋他一點什麼,或許更不應太傷他的心……這樣,端著耗著,把日子蹉跎前進。轉眼之間,一年過去了。
「嘖嘖,『旭揚』的野心愈來愈大了,褚世宏這老狐狸,炒完了地皮和股票,這下子也想嘗嘗權力的滋味了。」同事老吳搖著筆桿興歎:「把老大褚威給拱出來了,想參選市議員。」
周捷走過,拍他一記,訕訕地說:「老兄,這有什麼希罕?
有了錢,自然就想要權。有什麼管道比搞政治更便捷。美其名是為民服務,干的都是貪贓枉法的勾當,與民爭利啊!」
「不過也有個方便的方法,可以立刻有錢又有權?」老吳窺視著周捷:「你老兄倒很適合!過去是釣金龜婿,已經落伍啦,今天流行的是娶個好太太,比如王永慶的女兒啦或是蔡家的女兒,那麼你就可以少掉三十年的奮鬥了。」
「算啦!」文華插嘴進來:「人家自有顏如玉,誰人希罕富家女呢?」
不忘睞睞正埋頭寫稿的李姮。
周捷不表反對地笑著,頗為洋洋自得。
「嘿,周捷,什麼時候請喝喜酒啊?!」老吳問他。
周捷無奈地望望李姮,她猶低頭振筆疾書。
「小李啊,人家問你呢,什麼時候?」老吳轉而問李姮。
「還早呢!」李姮突然之間以為是問稿子,怎料此語一出,一片嘩然。周捷自是尷尬萬分,老吳、文華等人勉強忍住笑,等待下文。
「你們幹嘛那麼奇怪地看我?我說錯了什女嗎?這篇稿子難寫得很,要完成還早得很呀!」
「我是問,你和周捷什麼時候請喝喜酒,不是稿子。」
李姮臉一紅,不予回答,藉故喝水,溜了。
「老弟,加油啊!」老吳拍拍周捷的肩。
李姮回座,並不在意,繼續和她的稿子奮戰。這次她的主題是從政商關係看台灣政壇的嬗變。牽涉的人物比較敏感,故在下筆之時,頗覺棘手。何況,又牽涉到近年在股市及房地產上呼風喚雨的褚世宏及他的二兒子褚煜。整個事情其實就是肇始於傳聞最近在商場上嶄露頭角的褚煜,在協助其父拓展房地產事業之餘,積極鼓勵褚世宏插手政壇,取得權力。方法是,投入地方民意代表的選舉。
政商勾結!李姮冷笑一聲,還不是便於政商勾結,宰制人民?
據說,褚煜拱出了他的長兄褚威出來。李姮想,奇怪,他怎不自己出來,不是更方便嗎?
「還好嗎」周捷的聲音突然插進她的思緒裡,她仰頭,笑笑說:「快了。」
他給她一瓶飲料,「休息一下吧,別太累。看你每次都像拚命三郎!」他瞥見她在稿子上凌亂地寫了好幾個褚字,問:「關於褚世宏的消息嗎?這種人啊真該好好修理一番,整個企業都是搞些買空賣空的投機生意,炒得台灣物價飛漲。」
「怎麼修理啊,憑我們?」李姮搖搖頭,冷笑著說:「稍微露骨點,人家就來關切了。這年頭,金錢和實力比什麼都管用。真是神通廣大,竟比新聞檢查制度還厲害。」她搖搖頭,又低頭快速書寫,把周捷遺忘在一旁了。
等她交稿,已是深夜了。周捷等她,陪她回家。
走在冷清又帶點寒氣的街道上,周捷下意識地伸了手,住了李姮。她沒避開,由他握著,在白天的一番征逐之後,這樣的關懷與支持,她怎能拒絕?
「李姮,」周捷先開口:「老吳他們今天說的事,你應該記得吧?你覺得如何?」
她不答,繼續沉默地往前走,撇開他的手。良久,她終於開口:「周捷,太快了。我想,還不到時候吧?」
她簡簡單單一句話說完了,也不再多言。周捷意會了,沉默地送她回到家,也沒再多說什麼,道了再見,然後轉身大步離去。
李姮心裡梗塞著某種難以名之的感覺,很不好受,卻無法排遣。她悶悶地踅回房裡,燈暗了,文郁早已上床,她依然覺得孤獨,那個空隙,周捷填不滿。
翌日,褚煜看著李垣這篇報導,心情錯綜複雜。李姬這篇評論像藏在海綿底下的針,看來絲毫無傷,唯有當事人才會感覺到它的刺人。
「政治原來就是一種妥協的藝術——做官的向自己人妥協,向利害關係者妥協來換取自身的利益。受害的永遠是在其宰制之下美其名為主人的人民。褚家原就善於在商場略施小惠呼風喚雨,此番冀圖涉入政治,其實是水到渠成之舉,並不出人意料。這麼一來,吾等升斗小民又得等著看股市狂飆,土地大漲了。屆時,什麼股票最可靠?自是『華隆』、『旭揚』等股票了,這是政治的明牌……」
「總經理!」助理宋立民有點詫異,口氣隱含不屑:「這種報紙!!
這種名不見經傳的無名小卒!!你別在意。」
宋立民又說了:「中時和關合都得向董事長先找打招呼,這家小報不過想出奇制勝,多賣幾份。真是的,也不打聽打聽,若不是嫌他們不成氣候不理他們,他們還有機會大放厥詞嗎?」
「小宋!」褚煜皺起眉頭,斥他。
「你怎麼滿腦子威權思想,動不動就要拿帽子來壓別人?
他們愛寫就讓他們寫去,犯不著和他們鬥氣。再說,董事長也不曾干涉過人家的報導,你不要胡說。」
「是,是。」宋立民立刻唯唯諾諾稱是。恭謹帶上門出去。
褚煜動手剪下李姬的評論,放進剪貼簿中,陷入沉思。半晌,他按按桌上的對講機:「劉秘書,麻煩你幫我接一下自由論壇報的李姮小姐。」
李姮接到邀約後,考慮了很久才答應。
踏進餐廳的大門,她立刻看到他站起身,迎向她。
「謝謝你沒有拒絕。」他替她拉開了椅子,問:「吃些什麼?」
李姬拿過菜單,點了一客牛排,然後抬起頭,挑釁地問:「是不是我今天的評論又冒犯了你?我剛才還在考慮,今天是不是要點飲料?!」
他笑著搖頭,說:「你挺會記仇的。我已經道過歉了。」
「問題是,我不接受。」李姬冷冷地回答。
侍者端來了湯和沙拉,有點好奇地看著她的劍拔弩張。
「那麼,到底我要怎麼道歉,你才肯接受?李姮,」他很認真地問,又強調:「其實,說起來.我們的關係匪淺,而且還有個算是愉快回憶,實在不該這麼敵對。」
「對不起,請你更正,我和閣下一點關係都沒有。」她不為然。
「要不是你寫了那篇該死的東西,或者說是被掛名寫那篇東西,我們就不會有誤會。沒有誤會,或許,現在我們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言之下意,頗多歎息。
「你別牽扯那麼多,說吧,今天約我來到底為了什麼目的,該不會是警告我,叫我少說話,省得捲鋪蓋走路吧?」李姬盯著他,絲毫不友善。
褚煜真的被激怒了,反諷她,「你那些東西起得了什麼作用?何必這麼麻煩?」
她站起來,拿起皮包,「那麼,閣下也未免太無聊了。」說完,她便要走。
「李姮。」他喊住她。
「難道,我們不能坐下來好好說話嗎?一定要這樣針鋒相對嗎?我冒犯過你,已經道過歉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挽回我們的友誼?」
她沒有回頭,有點兒怔住了,半晌,她才說:「褚煜,難道你不認為,在你我之間,要談友誼,是一件很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嗎?」
沒有怒氣了,只是一種無可奈何。
望著她遠去的背影,褚煜想起他們之間的一團紛亂的糾結,的確很使他沮喪,頹然跌坐椅子上,愁煩不已。
李垣回報社後,周捷追著她問,顯然既羨慕又嫉妒。
「他為什麼找你?褚家的二少東啊。你們都談些什麼?李姮,他是不是——」
「周捷,拜託你不要煩我好不好?」她下了最後通牒,瞪他一眼,逕自離開報社,「替我告訴老總,我去採訪『聯成』。」
周捷自討沒趣,聳聳肩,一股氣往裡咽。
翌日,李姮的桌上擺著一束鮮花,還附上了卡片。
李姬:
雖然我道過歉了,仍不算正式。現在我以這束花以及非常誠懇的心,向你致歉。
雖然我們之間的確有很多複雜的糾紛。不過,那是他們的事,與我們何干?給予友誼應該不會那麼難吧?
褚煜
李姮看完,若有所思。
周捷冷笑,說:「昨天才吃了飯,今天就是鮮花,那明天會是什麼呢?」
「不是你想的那一回事。」李姬把卡片隨手一丟,也把鮮花胡亂放置一旁,接著說:「周捷,你不要無理取鬧。人家是什麼身份,我哪裡高攀得上?」她半是開玩笑,半是真的感慨,「走吧,開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