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紫兒歎息,又輕輕地繼續道著:"我自刎之後,沒有引起太大的震驚。老夫人派人悄悄地將我的身體處理掉,反正沒有人在乎我的死活,不會有人追究的。而那個畫師則是趁亂取走了我隨身的扇子,順著上頭鮮血的痕跡,繪出了朵朵生動的桃花。當所有人都南遷之後,那名畫師仍然留在原來的地方,而扇子就這麼一直流傳下來,一直到……碰到了你。"
她淡淡地述說著,彷彿那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故事而已。
江馳遠聽她說著,緊緊地攏起了眉。他多想將她嬌小的身子一擁入懷,好好地體會從前的感受。
他為她好心疼,原來她小小的身軀承受了這麼多的痛苦,但在他面前,她卻從未表現過。他知道自己母親以及奶娘對她的不滿,卻沒有料到居然是這般地嚴重。如果他早有所知,無論如何,絕對會攜同她一起下江南的,怎會忍心丟她一個人在北京承受這一切的不堪?
"紫兒,對不起,如果我帶你走……"江馳遠憶起了汪少騁的種種,他歉然地對她道著。
"別說了。"桃紫兒的手指輕輕地阻止他的道歉,她的唇畔帶起一絲美麗動人的微笑,頰畔的酒窩淺淺地顯現,眼神亮晃晃。"我們都知道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而且那也是上輩子的事情,你沒有必要覺得愧疚。最重要的是,我已經等到你了,對我而言,已是最大的安慰。"
"紫兒……"江馳遠感動地輕道,他搖搖頭。"你知不知道你好傻?你就這樣一直等我,你的投胎呢?"他想到自己一死,靈魂立刻被牛頭馬面帶去投胎,那麼紫兒呢?
桃紫兒淡然地笑著。"自我了斷的人,必須被帶到枉死城中,每日同一時辰,重複著自盡的行為,一直到生死簿上的陽壽完全盡了為止。我每天不停地重複著同樣的動作,痛都已經麻痺了。做了十幾年……還是幾十年吧?他們放了我出來,給了我一個投胎的機會,然後,我遲疑了,我害怕自己一旦投胎之後,會永遠地忘了你。所以最後那一刻,我放棄了投胎,放棄重生,決定還是回去等待著你;那是我的宿命。"
"傻紫兒!"江馳遠忍不住地輕罵。她為何這般地癡傻?為了等他這麼一個無消無息的人,寧可永遠做一抹孤魂野鬼。可是他汪少騁不就是愛上她的那份執著與癡傻嗎?"你真的很傻。"
"是嗎?"桃紫兒深沉地凝望著他,輕語:"淨說我呢!你呢?不喝孟婆湯,好乾淨地了斷前世,偏要帶著前世的愛恨嗔癡轉世投胎,不癡嗎?聽到我嫁人的消息,不顧自己上有高堂要奉養,任由生命這樣逝去,不傻嗎?說癡說傻,你也不輸給我呢!"
她的手輕輕地伸出來,撫著他微刺的鬍渣子,像一陣輕沉的涼風,凝滯在他的下巴。他無法感受她真實的觸感,卻可以感受到她濃濃的情意。
他呵呵地笑起來。"沒錯沒錯!我們兩個都可以名列癡傻之最了,誰都笑不了誰,因為我們兩個同樣地傻、同樣地癡。"
"可是我心甘情願。"桃紫兒閃動的眼中有著欣喜的淚珠。"我答應過你的,生生世世地等待著你,今天,終於讓我給等到了。"
經過這麼多年的期待,總算讓她一償宿願了。
情愛之折磨人,可見一般;可以為其生,為其死,為其無止盡地等待和期盼,卻仍是無怨無悔,甘之如飴。
上輩子相離,這輩子卻以另一種不同的型態相聚,也是上天給他們的一種緣分。兩縷魂魄盼了這麼久,總算相守一起了。
江馳遠敞開自己的雙臂。"來,讓我好好地抱抱你、感覺你。"他要彌補前世留下來的遺憾,好好地與她相擁。
桃紫兒淡淡地笑著,偎身向前,將身子輕輕地靠在他的胸膛上。感覺他的溫暖、他的心跳傳達到她的心底,她滿足地笑了。等這麼久,盼這麼久,終於讓她等到這樣的時刻了,可見天是有情的,憐他們,才給他們緣分。
感受不到桃紫兒確實的身軀,江馳遠閉上了眼,想像著自己以往擁著紫兒時的感覺,突然有些鼻酸。此刻的她,不再如軟香溫玉,只是一團冰涼的紫色空氣,凝滯在他的懷裡,讓他擁抱著。
桃紫兒死了,不再是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抹幽幽蕩蕩的魂,他們處於不同的空間,不同的世界裡,如何永遠地相守下去?
他喃喃出聲,已不知該如何是好。"紫兒,紫兒,我們兩個現在該怎麼辦?人鬼殊途啊!為何讓我知道一切真相之後,卻又不能與你廝守,這樣的結果豈不是更為傷人?紫兒,紫兒……"
桃紫兒凝出了淚,順著面頰流下,她抬頭望著江馳遠。"其實,這已經足夠了。可以等到你的消息,可以知道你現在活得很好,我已經滿足了。你是人,我是鬼,我們是不能在一起的,這是天理。你該好好地過你的人生,好好地活下去;而我,就守在桃花扇裡,一輩子待在你的身邊,就心滿意足了。"
"心滿意足?"江馳遠搖搖頭。他望著她的臉,伸手,卻碰不著她。"我不滿足,一點兒也不。我想捧著你的臉對你說話,我想摸著你長長的髮絲,我想將你緊緊地抱在懷裡,我想切切實實地感受你的存在;你說的那些,對我而言,一點都不足夠。我不要這樣完全地摸不到你、碰不到你,不知道你何時出現,何時又會消失,我要的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桃紫兒,而不是鬼魂的紫兒呀!"
桃紫兒咬著唇,可憐兮兮地凝視著他。"我能怎麼辦?我也不想如此,但是老天爺肯讓你見到我,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我們怎麼能夠再奢求?"
江馳遠靈光一現,眼睛睜大。"紫兒,投胎吧!你去轉世投胎,我等你,等你長大,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好不好?"
"投胎?"桃紫兒泛起一抹苦笑。"我已經逃過了一次投胎了,等下一次,恐怕並不太容易。更何況,一旦我投胎轉世,也不知道是到何處去了,我們還得彼此找尋,你還要等我這麼久的時間,能夠在一起的機會又何嘗會大呢?不如就讓我好好地守著你,這樣就夠了。"
"不,不夠的,我不要只是這樣。"江馳遠奮力地甩著頭,極力地反對。
上輩子兩個人都是懷著遺憾死去,為何這輩子不能完成他們的願望呢?即使她永遠地守候在自己身邊,她還是鬼魂,他又摸不著她、碰不到她,只能任由她來去匆匆,任由她縹縹緲緲。
他要桃紫兒,真真切切地擁有她的人,而不是一抹虛無的魂。
桃紫兒見他眼底的堅定,只能長歎一口氣。
她又能如何呢?在上一次投胎時,她臨時脫逃放棄了,再等一次投胎機會,又談何容易?他們已經彼此尋覓這麼久了,難道還要等她投胎之後,再一次地找尋彼此嗎?
她怕呀?如果找不到他呢?如果再也見不到他呢?
她寧可就這樣守著他,守著自己的一顆心,每一天陪著他,就夠了。
"我們別再求了好不好?就讓我這樣守在你身邊不好嗎?我只希望老天爺不要把我們兩個分開,我心滿意足了,再也不敢多求些什麼了。"桃紫兒柔柔地低吟著,亮亮的雙瞳望進他的眼底。
"紫兒,我……"
江馳遠的話被一陣急切的門鈴聲打斷,他皺起眉頭,對桃紫兒道:"可能是我媽忘了帶鑰匙了,我先去開門。你先不要走,好好地留在這裡,我們待會兒再繼續說。"
桃紫兒微笑著,點點頭,坐在床畔看著他下樓。
江馳遠三步並兩步地下樓,門鈴聲依舊急促。"來了,別催。"
門一開,站在門口的竟是身著青色長衫的韓岳升,他撫捻著自己的八字鬍,一見到江馳遠錯愕的表情,朗笑著。"怎麼?見到我這麼吃驚呀!"他大搖大擺地跨過大門,跟在他身後的正是方若翎與小邱。
方若翎帶著若無其事的笑容,對江馳遠道:"我看你精神不好,所以帶韓岳升大師來幫你瞧瞧,省得你被什麼奇奇怪怪的鬼魂迷惑得七葷八素的。"
"是啊!是啊!"小邱忙著附議。"阿遠,你最近奇奇怪怪的,怕是中邪了,我們可都是為了你好,你別怪我們唷!"
江馳遠的劍眉緊攏著。他知道韓岳升對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皆有研究,很擔心他會對桃紫兒造成不利。他勉強自己擠出一抹笑容!下逐客令:
"你們多慮了,我正要睡下呢,我看你們還是明天再來吧!"說著,他刻意地打了個呵欠,又將門給打開。
韓岳升搖頭笑著。"阿遠,你放心好了,我絕對不會對她不利的。殺人是犯法的,殺鬼同樣也是犯法的,犯了天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