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名年輕女子則從沙發椅背探出頭來,將頭靠在椅背上,傻愣愣地盯著他。
江馳遠看了她的臉孔,突然一怔。
他不明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反應,眼前的這個女孩,對他而言應該是全然陌生的。她蒼白的小臉、無神空洞的大眼睛、兩道秀麗的眉、緊抿無血色的唇,以及短及耳畔的髮絲,都是他從未見過的。
他確定自己沒有見過這個女孩,但為什麼會對她有一種熟悉的依戀感?
那種感觸竟像是……遇上了桃紫兒的感覺!
江馳遠驚愕地一嚇。怎麼可能?桃紫兒是一抹鬼魂,而眼前這個女孩是個活生生的人啊!他竟然將她們兩個重疊,他神智不清了嗎?
年紀較大的婦人見女兒還沒轉過頭來,便馬上陪著笑對江馳遠道:"不好意思,你被她嚇到了嗎?她就是這樣,常常沒來由地就盯著人家看,長得這麼大了,連一句話也沒說過,好像沒有魂似的。"說到最後,婦人喃喃自語,像是怨起了自己。
江馳遠內心突湧的震撼未消,他看著那雙仍盯著他瞧的大眼。那雙眼很深、很沉,像一個無底洞,卻是一個沒有靈魂的無底洞。好半晌,他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乾澀地問著:"一句話也沒說過?什麼意思?"
婦人歎了口氣,回答他的話:"唉!我帶她不知道看了多少醫生,只知道她的腦子有問題,至於那學名,我說也說不清楚。看來這個孩子恐怕要這麼傻傻地過一輩子了。"她說著,一邊撫著女兒的頭。"這個孩子命苦啊!偏偏又生在我們這樣的家庭裡,不過傻傻的也好,不用見到太多醜陋不堪的事情,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呢?"
眼看著婦人又要提起傷心事,章念慈趕緊叫著兒子,要他識時務地避一避。"好了,兒子啊,累了一天了,去休息吧!"
江馳遠壓下還想繼續詢問的慾望,他點點頭,對著婦人與母親道:"那我失陪了,你們慢聊。"說著,他又看到那傻傻女孩的目光,始終傻傻地放在他的身上,未曾移開一分一毫。
他內心中最柔軟的一塊禁地,不停地被敲擊著,被桃紫兒,被這個傻女孩,她們輪番地敲疼了他的心。
江馳遠提起行李,閉上眼,雖不看那個傻女孩,但心底卻鼓動著。帶著複雜難解的心緒,他快步地上樓,走回自己房間,關了門。徹底地隔絕後,才發現身體的癱軟,他坐在地上,仍是撼動著一顆心。
為什麼?為什麼?
那樣普通的一名女子為何讓他激起這樣狂烈的反應?她只是一名癡兒,一個沒有心智的傻女孩而已。
是自己太累了吧!他搖搖頭,將頭靠在門上。
"你怎麼了?"幽然的聲音輕輕響起,迂迴在小小的房間中。"你的臉色看起來似乎不太好,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桃紫兒出了聲,卻有些後悔。她不該說話的,甚至不該出現,畢竟她只是一個……鬼魂罷了!
但她偏偏忍不住,自從他在汪家古宅說出了汪少騁的事情之後,她便習慣性地出現,習慣性地與他說話,像在彌補直古之前的遺憾。
江馳遠抬頭,看到一道淺紫色的影子坐在行李箱上頭,他忍不住地微笑。看到了她,他就莫名地安心。"沒事,只是累了。"累到居然對一名癡癡傻傻的女子產生心動?呵!
"累了,就早些休息吧。"說著,桃紫兒的身影更淺了。
"別?先別走!"江馳遠知道自己的心控制不住地想見她,想跟她說話,"陪我說說話,我有些問題想問你。"
桃紫兒掀掀眼簾,輕聲地道:"是嗎?問吧!"好生奇怪,經過了百年多的時光,她居然還能跟人"說說話"?真不明白老天爺為何作此安排。
江馳遠想著該怎麼措辭,終於才說:"我今天跟朋友聊天,聊到了鬼魂之說。他說人死之後自有去處,但為何你還會留在人間?難道你就沒有自己該有的去處?"
桃紫兒的身體輕輕地一顫,她慢慢地道著:"我早已經沒有去處了。我的去處是那把扇子,是無止盡的等待。"她說得淡,說得淺;說得柔和,說得深情。
這麼微和的語調,這麼款款的柔情,讓江馳遠的心又痛了。
等待呵,她等誰?等那個少爺?等那個為她題詞的男人?
"等待?為什麼?他呢?去哪裡了?為什麼要你為他等待?"一連串的問題轟炮似地提出。他不懂,明明已經死了,為何還要癡守著這麼傻的承諾?"你已經死了,該去自己的歸處,何必等一個毫無消息的人?傻呀!"
桃紫兒心頭一動,她看到了江馳遠眼中的不捨,那眸光,像汪少騁望著她的模樣。想著,她的眼眶蒙上一層淚霧。可憐天下癡情人,但她等得無怨無悔呀!他不懂這些的,憑什麼說她?
"我答應過的,答應他我會等著他的,生生世世……"
桃紫兒幽忽的聲音飄搖著,蠱惑著江馳遠。聽著她的"生生世世",似乎是對著他承諾一般,一陣暖流竄過他的四肢百骸。
江馳遠的心緒也飄飄然,他問,像是幫著別人問似地。"你這麼等他,後不後悔?"問話出口,他仍不知自己為何問。
後不後悔?桃紫兒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為了汪少騁,放棄了生命,放棄了輪迴,放棄了轉世,寧願當個孤魂野鬼,生生世世附在桃花扇上,就為了盼他的消息。等待,成了習慣;後悔,從未有過。
桃紫兒淡淡地道著:"不後悔,從不後悔!"
第六章
「你不後悔?」洋溢著笑意的聲音調皮地響起,汪少騁一雙閃亮的眼盯著眼前嬌羞如花的桃紫兒,只見她的兩頰滾燙著。
桃紫兒刻意地別開眼眸,拿起了扇子,一下一下地?著,想去頰邊的燙熱。素白的扇面上是兩隻翩翩的彩蝶,像極了他們現在的心境。她抬眼對著汪少騁一瞥,又迅速地垂下睫毛,微微地?動著,隱隱地見到淚光。
「少爺……哪有人這麼問的?」她含羞帶怯,輕柔地埋怨著。
汪少騁執起她的手,湊上唇畔。「我當然要問,我要你給我一個確切的答案,我要你不是因為我是少爺才依了我,我要你一輩子都不後悔。」
怎麼可能後悔?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她就將自己小小的一顆心全然地交予他了,她怎麼可能後悔?
桃紫兒眼眸是一層薄霧,她哽著聲音,雙瞳對上他的眼。「我不後悔,我會等你,等你生生世世,都永不後悔。」她堅定地說著,說著對他的承諾,也是她唯一能給他的信物。
「傻丫頭,別說得這麼滿,生生世世很久的。」心中漾滿了溫馨,汪少騁將她的手放在頰邊磨蹭著。她的手有些粗糙,令他心疼。「等我娶了你,我絕計不讓任何人欺負你,讓你桃紫兒好好地過少奶奶的日子。」
「少爺……」桃紫兒感動地看著汪少騁誠摯與執著的眼,淺笑著。
她不奢求過什麼少奶奶的日子,她只希冀可以和汪少騁好好地在一起就足夠了。只是這麼一個小小的心願,老天爺會允了她吧?
「又叫我少爺了。」他佯裝憤怒地拉下她的手,皺起眉頭怒瞪著她。「我們剛剛已經在天地神明前許過婚了,你已經是我汪少騁的未婚妻,不許你少爺少爺地胡亂叫,再這麼著,下一次我可不理你了。來,叫我的名字!」
「少……騁……」原本要叫少爺的桃紫兒,在見了他故意揚起的一道劍眉,連忙改口叫了他的名兒。
「這才是我的好妻子,好紫兒。」汪少騁心滿意足地將她的肩膀摟在懷中,故意忽略那心底的不安定感。
近來的時局愈來愈亂,關外的滿州人不停地騷亂中原,而朝中亂臣賊子一堆,明朝將滅是百姓都知道的事實,到時候首當其衝的將是北京城。基於這份考量,他們汪府便決定要舉家遷南,剛巧他在江南念過一陣子的書院,對當地較熟絡,爹娘便要他先下江南去打點打點,而他們在北京城中準備妥當再行出發。
汪少騁明白,這一打點,恐怕需要許久的時日,但他實在放心不下桃紫兒,只有趁離府之際,再來見見紫兒一面,並給她堅定的承諾。他帶她來到汪府的後院,與她在院中互定終身,以天為憑,以地為證。
只要汪府安定了下來,他將不理會爹娘的意見,迎娶桃紫兒過門,縱然必須離開江府也在所不惜。
這是他給紫兒的諾言,只盼在他離開的這一段日子,紫兒可以平安無事,娘親與奶娘別再平白無故地找她晦氣就好。
「少騁,你在哪兒?該上路了!」
桃紫兒驚慌地要掙脫他的懷抱,小小的臉頰上褪下了紅潤,染上了蒼白。「老夫人在喚你呢!」她憂心地望著他,原本就盈眶的淚成串地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