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是的。至少,在今天之前,她「以為」她已經記起了失憶前全部的事。
但萬一她沒有呢?萬一還有重要的事情被她遺忘了呢?而如果,那又是重要的事,或者重要的人……
萬一她真的忘記她所愛的人了呢?
手上的信是無可抹滅的證據,它們的存在證明了她的確遺失了一段她在倫敦時,最重要、最不該遺忘的記憶。
她忘了他……
要是他真的存在於她過去的生命過,潘妮不知道她有沒有辦法原諒自己竟然忘了公爵。
而被遺忘的人,他……這麼多年來,他又是怎麼走過來的?為什麼他不在她的身邊幫助她想起來?
「潘妮?」艾美忍不住碰了碰潘妮蒼白的臉頰。她是怎麼了?怎麼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你怎麼了?」
潘妮回過神來。看著艾美和潔絲良久,卻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公爵那憂傷的眼神,在她眼前、心底,不斷地放大。
會是這樣嗎?他那麼傷心,是因為她的遺忘傷了他的心的緣故嗎?而他不在她身邊,是否是因為無法忍受自己被遺忘?
她楞楞地想,事情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她必須再回公爵梅菲爾的宅邸一次。而且必須是現在,立刻。
「潘妮?」艾美開始焦急了。
「我得再回去一次……」潘妮終於開口。篤定的。
「回去哪裡?」潔絲不懂。
「我不知道。」潘妮搖著頭說:「但我不能……」她捉緊手中那屬於一個男人內心最誠摯的告白。
「不能什麼?」
「噢,天啊。」潘妮摀住臉。「我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夠原諒我自己!」
丟下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她提起裙擺,跑到街道旁想攔下一部正要經過的出租馬車。
艾美和潔絲在她身後大喊:「潘妮,你要去哪裡?」
出租馬車沒有停下來,但是一輛鑲有費雪公爵家族藍獅徽章的馬車卻停了下來。
公爵的車伕湯米為潘妮打開車廂的門。「小姐,容我為您效勞。」
「謝謝你。」潘妮立刻坐進馬車裡,她回頭對艾美道:「艾美,我忘記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我會盡我一切的力量去彌補它,倘若我不能……」她搖搖頭,又道:「一切等我回來再說,別擔心。」然後馬車便載著潘妮再度往梅菲爾駛去。
儘管潘妮已經試圖解釋了,但此時此刻,她的內心實在無法冷靜,使得艾美和潔絲還是一頭霧水。
「怎麼辦?」看著遠去的馬車,潔絲問。
艾美搖搖頭道:「等她回來再問清楚一點好了。」瞇起眼──「那輛馬車上的徽章是屬於費雪公爵的,沒錯吧?」那麼應該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第十章
當書房的門被敲響時,站在窗前的公爵以為是他的總管亨利,因而道:「進來。」
門於是被打開了。
德瑞頭也不回的問:「她已經平安回到韋家了嗎?」
「……」
寂靜、沉默。沒有答覆。
於是他回過頭。同時在看見站在他書房裡的人時,錯愕得說不出話。
潘妮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找回她的聲音。「是的,我平安的回到了杭丁頓大宅,但是我又回來了。」
「你回來做什麼?」在讓他絕望後又給他希望,然後再一次地令他陷入更深的絕望嗎?「有東西忘了拿嗎?」
潘妮豈會聽不出公爵話語中的拒意。但是她強迫自己必須勇敢。「是的,爵爺,我忘了一件東西。」
「需要我的僕人幫你找嗎?」
「他們找不到的,爵爺。」
德瑞必須一再地克制自己,才不至於將她轟出去,讓她再也無法靠近他;或是將她拉進懷裡,讓他能夠深深吻她,他不知道他的心比較想做哪一件?
「我的僕人訓練有素,費小姐,你是忘了什麼?一本書?耳環?戒指?或者是別的東西,儘管告訴我的總管亨利,稍早你見過的──他會幫你找到。」
他背著光,她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但是她可以從他語調裡的諷刺,察覺到他正處於憤怒與暴躁的前夕。
而他的憤怒,顯然與她有關。
「不,他找不到,爵爺。」亨利是給了她一把鑰匙,但如果找不到寶盒的鎖,又怎麼能開散被隱藏起來的寶物呢?
他的唇角先是緊緊抿著,而後又嘲諷地微微揚起。「顯然那是一個無法被取代的東西嘍。」
潘妮告訴自己,他不是有意傷害她的。她見過他真正的一面,而那樣的他,是無比溫柔的。「是的,爵爺,絕對無可取代。」
德瑞收起刻意嘲諷的表情,他嚴肅地道:「你究竟要找什麼,費小姐?」
潘妮先是遲疑,而後將一直緊捉在手中的湛藍色信紙高舉起來,雙眸晶亮的看著他。「這個,爵爺,我要找回這些信裡你所提到的一切,如果我真的遺忘了什麼的話──」
潘妮驚呼一聲,看著公爵奪過她手中的信,然後以著不可思議的速度將那些信紙撕成碎片。
「不!」她奔過去想要挽救。
但為時已晚。她只能看著他放開手中的碎片,任憑它們散落在他的腳邊。
德瑞以著精確而冷硬的語調看著她道:「好了,現在你可以回去了,費小姐。」
潘妮瞪著那些碎片,良久,她輕輕吐出:「不。」
而這不是他想聽見的答案。她一向固執。他在心裡苦笑著。「為什麼不?費小姐,那跟現在的你已經全然無關,你大可以轉過頭去,當作什麼都沒看見。而只要你走出這扇大門,甚至你也可以完全忘記我這個在你生命中無足輕重的人。」只要你願意,潘妮,你可以忘記這一切,就如同你過去所做的一樣輕易。
「不。」潘妮拾起一片藍色的碎片。她輕聲說:「沒有看見,不等於不存在;不記得,不代表從來沒有發生過。就像這些美麗的信,我讀過了,我便記住了,甚至我還可以復誦──如果你需要人提醒的話。信裡說,你愛我──」
德瑞當然不需要人來提醒。他愛潘妮,不管是過去或是現在。他愛她。但那是沒有辦法改變什麼的。
她仍然是永遠地、徹底地忘了他們的過去。
「是的。」他承認道。
「現在呢?」她追問。現在的他仍然愛她嗎?
「是的。」他無法否認。「這一輩子,我永遠無法忘記我們之間曾經存在過的一切。」
「但我卻忘了那一切……」
「是的。」他口吻變輕了。「是的,潘妮,你忘記了,你忘了那麼多年,我不敢期望有一天你會突然想起來,我曾經那麼期望過,但現在我知道,抱著那種期望是一件只會令人痛苦的事。我不敢再期望。」
這是說,他愛她,但是他不要她。
這也是說,他雖然無法忘記,但是他想要忘記。
這更是說,他已經決定不再給她任何機會,他不會再讓她靠近他。
而潘妮從來沒有覺得這麼痛苦過。她感受到他的痛苦,也感覺到自己的痛苦。她幾乎就要同意他的說法──就此轉身,遠離這一切。
畢竟,一個人痛苦,好過兩個人痛苦。
但如果痛苦是可以加倍的,那麼,為什麼愛不行呢?為什麼愛無法抵銷痛苦所帶來的拆磨?
「我明白了,爵爺。」她說:「但是我請求你的慈悲,現在我已經知道我曾經遺忘,也許我將一輩子都記不起來。但如果你願意,或許你可以幫助我,讓我知道我究竟忘記了什麼事情?你可以幫助我重新再回憶一次,再記憶一次,雖然我忘記了,但是你還記得──深深的記得,不是嗎?而你所記得的,也可以再一次成為我們所共同記得的……你願意幫助我嗎?你可以帶我……去書店,讓我們再一起花一個下午讀柯立芝的詩,你可以……幫助我,原諒我自己……」
德瑞緊緊捉著書桌的桌緣。「不必再說了,潘妮,今天下午我就要離開倫敦,從此我們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你不需要尋求原諒,因為,沒有那個必要。」
她說的那些話,字字都要打動他的心。然而他也知道,無論再怎麼努力,他們還是不會成功的。
傷口,太深了。
潘妮因為他明白的拒絕而忍不住糾緊了心。同時急切地想知道他之所以如此抗拒的原因。
隱隱約約中,浮現在心中的那個答案令她畏懼。
「別走,爵爺,請留下來,我真的需要你的協助……」
德瑞的回答是轉過身,背對著潘妮。
他的態度如此冷硬,幾乎要讓潘妮退縮,並且徹底地失去勇氣。
她顫抖著,但不允許自己輕易放棄。於是她又道:「過去的事情,我真的很遺憾,但是爵爺,你不認為,現在和未來比過去重要的多嗎?當你認為唯有過去才是一切,而無視於現在和未來,那不是非常可惜嗎?」
德瑞背對著她的姿態已道盡他的絕望。他不願再嘗試。
潘妮忍不住上前一步,想碰觸他,讓他轉過身來,看著她。如果他願意看著她的眼神,他就會知道她現在所說,字字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