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芸站立原地,瞧著她倆離去的背影,沉默了好半晌,才突然躲到桌子後蹲了下來。
只見瘦弱的身子微微一顫,接著是止不住的抽噎,她再也抵擋不住心頭濃烈的悲傷,埋首痛哭了起來。
☆ ☆ ☆
也不知哭了多久,妘芸只覺得淚眼模糊中,隱約聽見有人在叫喚著她,起先她還以為是幻覺,舉袖揩了揩淚後,發現真的有個人影站在面前,她連忙抬起頭來。
「你……」
她愣了愣,一時默然,因為那男子的相貌對她來說,是完全陌生的面孔,可他俊逸無儔的五官,卻讓人為之怦然心動。
那濃密而斜長的眉,飛揚恣肆得像在宣告著他並非玩物喪志的紈褲子弟,深邃炯然的雙眸漾著一抹不羈,驕狂自負得有如睥睨著市井裡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再加上一身絲質綴玉長衫,益發顯得他氣質出眾,拔萃不俗,他不是尋常人家子弟,正是絕代鎮首富冰青鈺的獨子冰焱。
當妘芸怔怔的盯著冰焱瞧的時候,冰焱也在打量著她。
他萬萬沒有想到傳說中的絕代楣女妘芸,竟生得這般娟逸白淨、嫻麗動人,那秀外慧中的脫俗氣質,讓人怎麼也無法將她和「煞星」、「霉氣」等字眼聯想在一起,特別是她此刻雙睫承淚、蛾眉輕顰的憂鬱模樣,更惹人生憐。
蜚短流長,果然最容易積非成是。
兩人就這麼對望了一會兒,冰焱見她遲疑著沒說話,先開了口。
「在下冰焱。」
「你是冰焱?」妘芸心中一震,表情微訝的瞧著他。
「沒錯。」冰焱點了點頭,並不覺得自己的身份有什麼值得驚異的。「妘姑娘沒事吧?」
「你認識我?」這會兒妘芸吃驚的程度更甚方才。
「我聽下人說的,他們說妳在這兒賣畫,而且畫得好極了,剛好我對繪畫又有興趣,便過來看看。」
「他們……他們真的這麼說?」
妘芸睜大了眸子,眸心泛著一絲光芒,那原先籠罩在朱顏上的憂傷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突如其來的驚喜與歡悅。
她本來就不是悲觀的人,憂傷來得快也去得快,要不是今兒個林大嬸和程大嬸實在做得太過分了,她也不會因此情緒失控,崩潰落淚。
「他們是這麼說的。」冰焱信誓旦旦的道,只因瞧妘芸那般高興的模樣,實在不忍心將事情真相告訴她。
事實上是他今天要出門前,不經意聽見冰家的下人私底下在議論紛紛,說什麼妘芸既然在寶橋街賣畫,那麼他們不管要去哪兒,一定得要繞過寶橋街,免得會沾了霉氣、衰事連連,從此好運不來、諸事不吉……
偏偏他向來是最不信怪力亂神之說的,自從兩個月前由外地求學回來後,他亦不時耳聞一些關於妘芸的流言,起先他只是覺得荒謬,並不怎麼在意,但他後來無意中由同窗好友龔璽口中得知妘芸竟是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子,這可引起他對她的一絲憐憫之心了。
於是,大伙越是批評妘芸,他越想瞧瞧妘芸生得何等模樣,他甚至更想印證一下,看看見妘芸一面會為他帶來什麼禍事。
怎料今兒個來到了畫攤前,卻看見妘芸不知為了什麼原因,躲在桌子後面啜泣,更令他不解的是琊軸還散落了滿地。
「這畫……」
他正想問個明白的時候,妘芸卻先開口了。
「本來,我幾乎要相信我畫的畫根本沒人要的。」
她的語氣雖然平淡,冰焱卻聽出了話中濃厚的傷感。
「有人批評妳的畫?」
妘芸眸光一黯。「她們說我……」
「說妳什麼?」冰焱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不自覺追問。
妘芸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不說,「沒什麼。」方才發生的不愉快,實在不值得逢人便說呵!
何況她和冰焱並不相識,儘管是他先問起,她又憑什麼要人家傾聽她的委屈與傷心事?
想到這兒,妘芸沉默了起來,索性刻意忽略冰焱詢問的目光,逕自整理起桌上散亂的畫軸。
她雖不肯說,冰焱自個兒猜想,也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必定是有人欺負她是個弱女子.故意藉買畫之名行找碴之實,惡意批評她的畫,而她又對自己的畫珍逾性命,所以才會哭得那麼傷心。
一思及此,冰焱忍不住拿了桌上一卷畫軸來觀看,想知道妘芸的畫究竟是畫得一之善可陳還是巧妙精細。而他這一看,立刻發出了讚歎。
「畫得真好!」
那是幅山水畫,描繪的是虎丘山的風光與景致,可妘芸不但不墨守成規的以傳統山石級法來描繪山水,反倒是以融舊鑄新的獨特筆法來揮灑點染,筆立形體,墨別陰陽,反反覆覆,層層迭遞的鋪陳,呈現出虛中有實、含韻不盡的真實景致,令人讚賞不已。
冰焱再三觀看,簡直愛不釋手,這還是第一次他這麼發自內心的讚美他人。
聞言,妘芸只是隨口應了一句。
「是嗎?」她無動於衷的又繼續整理畫軸,在聽慣了人們的冷言冷語後,她對自己繪畫方面的信心已經所剩無幾了。
冰森見狀,濃眉一蹙,忍不住伸手按住她一雙柔荑,打斷了她手邊的工作。「妳真的畫得很好!」
妃芸被他這麼一碰觸,一顆心立刻跳亂了秩序,她觸電般縮回纖纖玉手,低著頭,瞧著自己的指尖,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冰焱察覺自己太過唐突,失了禮,卻沒向她道歉的意思,只因他本無輕薄之意,不過是想讓她專心聽他說話而已。
在冰家,他說話的時候,誰敢不必恭必敬,洗耳恭聽的?
妘芸低著頭,沉默了好半晌,才又小小聲的問道:「你真的……真的覺得我畫得很好?」
雖然她覺得冰焱不吝於說出口的讚美,也許僅僅是來自於他心中的一絲同情而已,可是她還是忍不住想再確認一下。
「妳若不相信,我下一句評語。」冰焱濃眉一揚,認真的道。
要將一幅畫批評得一無是處不難,要說出一幅畫的優異不凡為何,那才不容易。
姻芸的視線和他瞬間交會,有些羞於和他炯炯灼燦的目光對視,別過頭去,她輕輕點了點頭。
「好,你說。」
「妳的畫,可行、可望、可游、可居。」
「你、你……」紜芸凝視著他,心中五味雜陳,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說得不對?」冰淼瞧她忽悲忽喜,表情陰晴不定的模樣,忍不住懷疑是不是自已評論得不夠中肯。
妘芸趕忙搖了搖手,澄清道:「不是你說得不對,而是……而是你把我說得太好了。」
從前,她爹爹也是這樣稱讚她的畫的,每回她聽了,總會高興得摟著她爹爹,撒嬌半天,只是曾幾何時,她爹爹鎮日意興闌珊,不再看她的畫了,又曾幾何時,她的畫在人們眼中竟如同草芥、如同敝屜,不值一文錢。
想著想著,她脫口道:「如果你喜歡的話,送給你吧?」自古寶劍贈英雄,她的「寶畫」即便是賣不了錢,總捨得贈予知己的。
冰焱聽了,卻道:「不要。」
「不要?」
他出乎意料的回答令她瞬間大失所望。
冰焱將她的反應瞧在眼底,唇角勾起一抹慧黠的笑意。「不是不要。我要全部買下。」
「你……你不是說笑吧?」妘芸睜大了水眸,一顆心突然上上下下跳得劇烈。
「當然不是。」
「那……你……我……」她實在太震驚也太高興了,一時竟語無倫次。
「總共多少銀兩?」冰焱瞧著她因驚喜而染上緋紅的雙頰更添三分明艷,突然覺得心中有一絲莫名的情樣在蔓延著。
瞧她高興的模樣,他的心情也跟著愉悅了起來。
「唔……」
妘芸仔細思考了一下,還是不確定要賣他多少錢,因為之前來買畫的人,都是扔下五十文或一百文的寶鈔便把畫拿走了,也不問她要賣多少錢,所以她早習慣讓客人自己決定要花多少錢買畫了。
「我也不知道我的畫值多少銀兩,不如你想給多少銀兩,就給多少銀兩吧。」
「嗯。」冰焱思考了一下,大方的說:「三百兩。」
「三、三百兩?」
兩個人見面以來,妘芸不知是第幾次因為他的話而感到驚訝了,她不禁要懷疑,究竟是冰焱太慷慨了,還是她的畫真有那麼值錢。
冰焱似笑非笑的瞧著她,彷彿看透了她心中的疑問。「別懷疑,妳的畫確實值得這個價錢的。」
「真的嗎?」
妘芸只覺得全身飄飄然的,恨不得立刻奔回家,和母親分享這個好消息,有這三百兩,她們一家子的生活暫時不用煩惱了。
「不過,我有個小小要求……」
「什麼要求?」
此時此刻,在她的能力範圍之內,他有什麼要求她都願意答應他。
「妳得幫我收拾好,打包起來,可以嗎?」這種事,總不好讓他一個人獨自完成吧?
「當然可以。」妘芸螓首一點,毫不猶豫的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