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65


  徐義德坐在沙發上,聚精會神地望著長茶几上精緻的紅木首飾盒子,裡面放著各式各樣的手錶,有瑞士的,美國的,法國的,英國的。有大的,有小的,有圓的,也有方的,排列的整整齊齊,給林宛芝臥房裡的吊燈一照,表面閃閃發光。他拿了一塊黃嫩嫩的金錶殼的美國厄爾近手錶,戴在左手脈門上,自己欣賞了一番,然後把左手伸到林宛芝面前,給她欣賞,說:
  「你喜歡這厄爾近牌子的手錶嗎?」
  今天徐義德回到家裡,一頭鑽進林宛芝的臥房,啥地方也沒有去。他對林宛芝的臥房感到溫暖和舒適。想起收藏的心愛的各國手錶,要她拿出來,讓他仔細賞玩。他拿出一塊手錶戴上,看看,問她的意見,得到滿意的答覆,又換一塊。她坐在他的身旁,陪伴著他,精神貫注在他取出的每一塊手錶上,讚美他的選擇,欣賞他的眼力,滿足他的詢問。她抓住他雪白肥厚的手掌,看了一陣,指著厄爾近說:
  「這樣的黃金手錶,戴在手上,顯得富麗堂皇。」
  他看了一下手上金晃晃的厄爾近,覺得她說的不錯,又換了一塊瑞士勞萊克斯的白金日曆手錶戴上,問她:
  「這一塊呢?」
  「十分名貴,非常實用,樣式新穎,樸素大方,戴在手上並不顯眼,卻很實惠。」
  他滿意地點點頭,頓時想起在五反運動的辰光,曾經戴過兩天,準備萬一到提籃橋坐班房,有這塊日曆表,好派用場。五反運動雖然鬥爭激烈,場面緊張,但是運動一過,滬江這些企業仍然是徐義德的。過渡時期總路線傳達學習和風細雨,既不激烈也不緊張,而是令人興奮,想到祖國社會主義的光輝燦爛的前途,沒有人不歡欣鼓舞的,可是農業合作化高潮一到,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緊緊跟上,北京帶頭全市公私合營,上海市私營工商業只有一條出路:緊跟。全市私營工商業合營了,他的滬江那些企業也先後合營了,想起自己的企業,不禁黯然了。他木愣愣地望著勞萊克斯,像是癱瘓一般,一陣心酸,忍不住掉下幾滴清淚。
  林宛芝正想拿出一塊瑞士歐米茄的手錶逗他開心,見他默默地望著勞萊克斯,以為他喜愛這日曆表,沒料到會突然掉下眼淚,大吃一驚,問道:
  「義德,有啥心事?」
  徐義德沒有吭聲,她說:
  「有啥心事,對我說,別悶在肚裡,傷身體啊!」「我有啥心事!我啥心事也沒有!完了,完了,全完了。」
  「怎麼完了?你收藏的手錶不是都在這裡嗎?一塊也沒有少,怎麼完了呢?」
  「你,你不知道。」
  「你講出來,我就知道。」
  「你不懂。」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我不懂,你告訴我,我就懂了。」
  「晚了,晚了,」他想起解放初期所設想的三道防線,自以為很聰明,現在看來,卻有點愚蠢了。為什麼不把機器和原物料都設法運到香港去呢?留在上海幹什麼?幸虧香港那點錠子沒有運回來,要是「生兒子」開分廠,全丟到水裡去了。如果當初千方百計設法把機器和原物料運走,也不會讓人家吃光。他不勝惋惜地說,「太晚了。」
  她不知道他說的什麼意思,焦急地說:
  「怎麼晚了?你辦事快的很,總是搶在別人的前面,誰也趕不上你。」
  「你不知道,讓有人辦事比我快哩。」
  「誰辦事能比你快?我不相信。」她眼睛裡露出驚異的光芒,不相信世界上還有辦事比徐義德快的,擔心地說:「你說晚了,快想辦法趕上去就是了。」
  「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你說出來,我們一道想想辦法。」「沒有辦法了。」他說了一句,再也控制不住激動的情緒,幽幽地哭泣了。
  「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她感到莫名其妙,自從認識徐義德以來,從沒有聽他說過這樣喪氣的話。她過去衷心欽佩徐義德一表人材,天大的困難也壓不倒他,什麼麻煩的事體,他都有辦法對付。這回遇到什麼強人,叫他束手無策呢?她放下手裡的表,摘下塞在腋下的蘋果綠的細紗手絹,雪白細嫩的左手扶著他的肩胛,右手用手絹給他拭了拭眼淚,不解地問:
  「有啥事體叫你生氣嗎?」
  他搖搖頭,鼻子一抽一抽地發出傷心的低微的音響。
  「和啥人尋相罵了?」
  他舉起右手,輕輕搖了搖。她感到奇怪,究竟出了啥事體,這樣傷心呢?
  「別哭了,把你的心事告訴我,我沒辦法,還可以托人。你在上海灘上熟人那麼多,和工商界大亨都有往來,啥辦法都可以想出來的。」
  「工商界的大亨?唉,他們和我一樣:沒用。」
  「為啥工商界大亨沒用?你不是說全國工商界看上海,上海工商界看大亨,大亨們看史步雲、潘信誠、宋其文和馬慕韓他們嗎?你找史步雲、馬慕韓他們想想辦法不行嗎?」她知道徐義德和史步雲、馬慕韓比較親近,幾乎無話不談。
  「什麼工商界大亨,全完了!」
  「工商界大亨全完了?」她大吃一驚,怎麼一下子工商界大亨全完了?他越說,她越不明白。
  「你忘記中蘇友好大廈的申請公私合營大會嗎?」徐義德一生中參加過許多大會,幾乎都忘記得差不多了,唯獨全上海申請公私合營的大會卻一輩子也忘記不了。
  「沒有多久的事體,哪能會忘記?」
  「這個會一開,公私合營,我們工商界全完了。」「哦。」她恍然大悟,這才明白他剛才那一番話的意思。但她還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傷心,不解地問道:
  「那不是工商界自願申請的嗎?」
  「你相信工商界真的自願申請的嗎?別人我不瞭解,我把心裡話告訴你,你可千萬不要對人家說,我就不自願。」
  「政府首長不是說,不自願可以不申請公私合營嗎?」
  「工商界都自願,我一個人不自願,行嗎?」
  他聽了她安慰的話,內心越發傷感,想起整個私營企業都像黃浦江的水一樣,流入東海了,一去不復返了,幽幽的哭泣聲越來越高。忍不住嚎啕大哭了,傳到臥房以外,震動了朱瑞芳。
  朱瑞芳坐在她的臥房裡紅木太師椅上,面前的紅木圓桌子上擺著一排一排的大大小小的黃金元寶,有二十兩一個的小金元寶,有五十兩一個的金元寶,也有十兩一根的金條,按照大小不同的順序,排列得整整齊齊,順著金元寶一個個望去,一邊默默地數著,臉上閃著得意的微笑。她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這不是不相信自己數數的能力,而是對金元寶的愛好,永遠也看不夠似的,貪婪地看了一遍,還想再看一遍。她看到放在紅木床上一大包物事,才不捨地把金元寶一一收進特製的小鐵箱裡。她吃力地捧起重甸甸的鐵箱子,放在地毯上,掀起繡花的天藍色的緞子被罩,把箱子放在床底下。她有點累了,額角上滲透出幾滴晶瑩的汗珠子,用手絹拭了拭,坐到紅木扶手的絲絨沙發裡,舒徐地喘了口氣。
  紅木床上那一包物事又閃上她的眼簾。她坐在沙發上,望了半晌,馬上站了起來,走過去,捧起那包物事,慢慢移到紅木圓桌前面,解開藏青色府綢包袱皮,裡面用紫色漆布又包了一層,打開漆布,裡面是一堆大大小小的金戒指。過渡時期總路線的消息一傳到上海,經過傳達學習,瞭解生產資料要公私合營,唯有生活資料屬於私人所有,她帶頭買生活資料,並且鼓勵徐義德和家裡人也分別去買。這正合徐義德的打算,大家分別出去選擇搶購。朱瑞芳買了電冰箱一類的高檔貨,覺得家裡早已有了冰箱,頂多再買兩三個,花錢不多,而且顯眼;她就轉而買黃金,凡是金元寶,不論大小,凡是能夠弄到手的,她都買來。金元寶和金錠不易買到,即使有,買多了,也容易引起別人注意,她就買金鐲頭,也不容易買,只是戒指比較多,買起來也不顯眼,於是東奔西跑,到處搜購金戒指,原先還買一兩一隻的,後來八錢七錢的也要,再買下去,不論大小輕重,凡是金戒指,一律都買,她從靜安寺一直到了南京路江西路,又從外灘順著淮海路一直到了常熟路上,整天收買金戒指,集了一堆,用藏青府綢包袱包起,沉甸甸的,府綢吃不住,裡面就加了一層漆布。現在她把金戒指都拿出來,放滿圓桌子,還擺不下,遠遠望去,一片金光閃閃,照得她臉上紅光煥發,滿面笑容。她把戒指按著大小輕重的次序整理了一下,一排排擺起,用右手塗著紅艷艷的食指,一個個數過去,殷紅的嘴唇一動一動地念著數字。她看戒指互不相連,拿起來費事,眉頭一皺,想了個主意,取出一條小手指粗細的絲織帶子,把金戒指一個個穿起,約摸穿了有二尺多長,把帶子上的金戒指在腰上圍起,她那身堇色嗶嘰的襯絨旗袍好像攔腰鑲了一道圓滾的金邊,閃閃發著一片燦爛的金光。她想:必要的辰光,把這些金戒指讓她的愛子徐守仁帶上,拴在腰裡,算作褲帶,誰也看不見,誰也偷不走,夠他用幾年了。她解下身上的金戒指褲帶,又取出一根同樣的絲帶,把戒指一個個穿上,穿到三尺長左右光景,忽然從門外傳來嚎啕的哭聲。她連忙放下手裡的金戒指,躡起腳尖,走到臥房門口,歪著頭,耳朵衝著門縫,凝神對外邊靜聽,聽了一陣,她辨別出是從林宛芝臥房裡傳出來的。哭聲好生熟悉,聚精會神仔細一聽,是徐義德的。她大吃一驚,原來徐義德已經回家,為啥忽然哭泣,是不是發生不幸的事故?還是和林宛芝爭吵?她神經緊張,捉摸不定出了啥事體,立刻回到紅木小圓桌旁邊,匆匆把桌子上的兩串戒指收起,包好,放到紅木衣櫥的最低一層的裝衣服的抽屜裡。她站在深綠色的地毯上,向臥房四周掃了一眼,見沒有收拾金元寶、金條和金戒指的痕跡,才撲撲堇色旗袍,擦了擦手,打開臥房門上的彈簧鎖,輕輕走到林宛芝臥房的門口,生氣地把門推開,板著面孔,望了林宛芝一眼,憤怒地問:
  「為啥把他氣哭了?」
  「是他自己哭的,怎麼說是我氣的呢?」
  「他在啥人房間裡哭的?」
  「在我的房間裡。」
  「這就對了。」
  「在我的房間裡,就是我氣他的嗎?」
  「你房間裡有第三個人沒有?」朱瑞芳把林宛芝的臥房一掃,理直氣壯地追問。
  「沒有第三個人,但他也不是三歲小孩,你問他好了。」
  「這還用問?除了你氣他,還有誰?」朱瑞芳看到桌子上擺著各色各樣的手錶,以為林宛芝想佔有徐義德心愛的手錶,可能引起爭執,氣得他哭了。她撇一撇嘴,說:
  「我曉得他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從來不哭的。我哥哥朱暮堂給鎮壓了,他沒哭;我弟弟朱延年判了死刑,我和麗琳去收屍,回來給他說槍斃的慘狀,他沒掉一滴淚。這回要不是你氣他,想奪他心愛的物事,傷了他的心,他會哭嗎?」她說完了,眼光旋即轉到雙人沙發前面的長茶几上的手錶。
  林宛芝最初聽不懂她的話,見她眼光落在手錶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林宛芝辯白說:
  「他擱在我房間裡的心愛物事,我從來沒有動過,更沒想奪取它的意思。你不要信口開河,冤枉好人!」
  「明擺著的事體,還想抵賴?真是又想吃羊肉,又怕挨一身臊。」
  「他今天回來,想看看表,叫我拿出來,他一塊塊欣賞,我連一塊也沒問他要。不信,你可以問他!」
  不等徐義德開口,朱瑞芳就把林宛芝頂了回去:
  「你們兩人穿一條褲子,啥事體都依你,你說沒要,他還敢說你要嗎?」
  徐義德心裡正煩,討厭朱瑞芳突然闖進來,不問青紅皂白,辟哩啪啦地給林宛芝吵了一頓,語言之間還夾著新愁舊怨,怪他對她的兩個寶貝兄弟死亡沒有痛哭流涕,真不知道人間有羞恥二字。朱暮堂和朱延年血債纍纍,作惡多端,罪行嚴重,民憤極大,真是死有餘辜,誰瞭解這兩個犯人的罪惡沒有不切齒痛恨的,居然還想他傷心掉淚,豈不是天大的笑話!他氣得臉色發青,微微低著頭,沒有理睬朱瑞芳。他的眼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雙人沙發前面的長茶几上的手錶,心裡稍為得到一點安慰,忍住哭聲,拿起勞萊克斯的白金日曆手錶戴上,接著又戴了歐米茄,西馬,厄爾近……一連戴上六塊手錶,一塊緊接一塊,把左邊小胳臂都戴滿了,沒有地方可戴了,他捲起府綢襯衫的袖子,想往大胳臂上戴,可是他的大胳臂又肥又粗,手錶帶子沒有那麼長,帶不上。他於是戴右邊小胳臂,也戴了六塊各國名牌手錶,樣式不同,大小不一,不是黃金殼子,就是白金殼子,兩隻胳臂上的手錶閃閃發光,互相輝映。他看了左胳臂的手錶,又看了右胳臂手錶,看了又看,認為這些手錶才是永遠屬於他的,可是又擔心有人拿走,捨不得從胳臂上摘下來。
  林宛芝不解徐義德為什麼現在對手錶比過去任何時候喜愛,看到他那兩隻光芒四射的胳臂,差點要笑出聲來,可是看到朱瑞芳一臉不高興的望著她,她忍住了。
  朱瑞芳懷疑徐義德給了林宛芝許多名貴的手錶,從來沒有給她一塊,她又不知道徐義德究竟買了多少塊名貴手錶,她冒叫了一聲:
  「義德,你不是買了許多手錶嗎?怎麼只剩下這麼一點?」
  林宛芝聽她話裡有話,連忙聲明:
  「他只買了這些,一塊也不少。」
  「我不信。我知道他的嗜好,不管哪個國家出了新牌子的好手錶,他都要想方設法買來,國內買不到,就托人到香港,到外國去買。哪個國家新式名貴手錶沒有?為什麼這兒沒有最新式的名貴手錶呢?」
  朱瑞芳有根有據,言之確鑿,林宛芝朝沙發前面的長茶几上的手錶一看:新牌子的名貴手錶的確很少,難道新牌子的名貴手錶徐義德不再交給她保管,藏到江菊霞手裡去了嗎?
  她不禁詫異地說:
  「咦,真是的,怎麼沒有新牌子的名貴手錶呢?」
  「不要撇清了,義德什麼好東西不交給你保管?他把好手錶送給你也嘸啥關係,直說出來,我也不奪人所愛,何必在我面前撇清呢?」
  「義德沒有送過我新式名貴手錶,你不信,可以當面問義德。」林宛芝不能再受冤枉,她酸溜溜地說,「他是不是把新式名貴手錶送給別人,我就不知道了。」
  朱瑞芳以為指她,瞪了林宛芝一眼:
  「我可沒有福氣收他新式名貴的手錶。」
  徐義德知道林宛芝懷疑他送給江菊霞。他心情不好,沒有時間和她們談這些問題。他後悔買的手錶太少了,為什麼各國出產的新牌子名貴手錶只買一塊呢?每種牌子買它十塊一百塊不是很好嗎?有錢不花掉,都放在廠裡,擴大再生產,生產擴大再擴大,現在可好,叫人家連鍋端走了。他不耐煩地回了她們兩人一句:
  「我啥人也沒送。」
  「我不信!」
  「我也不信!」林宛芝同意朱瑞芳的意見。
  徐義德給她們兩面夾攻,不說說清楚,是沒有平安日子過的。他唉聲歎氣地說:
  「我沒有送任何人新式名貴手錶,『五反』以後,我就沒有買啥新式名貴手錶了,一則國外有啥新式名貴手錶,看不到廣告,也很少有人談起,叫我怎麼買呢?二則,海關限制的很嚴,出國人員戴什麼表出去,都要登記;回國戴什麼表,也要登記:如果牌子不對,或者多了一塊,都要上關稅,少則上百分之百的關稅,有的要上百分之二百的關稅。我這幾年沒有機會出國,連香港也沒去過,國內能買到的大都是『上海』牌『北京』牌的國產貨,白送給我,我也不要。信託商行倒有外國手錶賣,可全是舊的,沒有新式的,也不名貴,我也不要。『五反』以後,工商界倒是有人申請去香港的,可是回來的少,」徐義德把兩手一伸,氣呼呼地說,「叫我到啥地方去買新式名貴手錶呢?」
  徐義德兩隻胳臂上的手錶彷彿也受了委屈一樣,在胳臂上搖搖晃晃。
  「沒買就沒買,何必生這麼大的氣呢?」林宛芝勸他。
  「我講的話,你們不相信!」
  「你講實話,我沒有一次不相信的。」朱瑞芳餘怒未消,徐義德把手錶放在林宛芝的房間裡,她早就有意見了。她冷言冷語地說:
  「反正這些名貴東西沒有交給我替你保管,究竟多少塊,誰也不知道。」
  「也不是我要他交給我保管的。我反正沒要,信不信由你。」
  「你不想奪他心愛的物事,他會哭嗎?我瞭解,他從來不哭的。他啥辰光哭過?你倒說給我聽聽。」朱瑞芳坐在單人沙發裡,雙手向胸前一放,胸口氣得一起一落,擺出一副今天非要把問題弄清爽不可的架勢。
  林宛芝並不激動,沉著地對臥房的門望了一眼,見外邊沒人,她便說:
  「全市敲鑼打鼓公私合營第二天,在樓下東客廳裡,他不是哇哇哭了好一陣嗎?」
  「我曉得那是為了他一輩子經營的企業一下子公私合營了,想起來傷心,才哭的。」
  「不管為了啥原因,他總是哭過吧?」
  朱瑞芳給林宛芝一質問,頓時啞口無言了。但她並不甘心,掉轉話鋒,歪著頭反問:
  「就算他過去哭過,可是今天你不氣他,他不會無緣無故哭的。」
  「究竟為啥哭,反正不是我氣的,你問他好了。」
  朱瑞芳看林宛芝講得有憑有據,態度不慌不忙,看上去不像是想要徐義德的手錶。她放下笑臉,語氣也緩和了,低聲地問徐義德:
  「你為啥傷心呢?」
  「我為啥傷心?我不傷心。」徐義德忍受不了兩個人都懷疑他,實在太不體諒人了。他一口氣把兩隻胳臂上的手錶一一摘了下來,往長茶几上一摜,生氣地說,「啥人要,啥人拿去,我一隻也不要!不要再吵了,真煩死人!」
  「我一隻也不要。」林宛芝低聲說。
  「你一輩子就喜歡收藏各種手錶,君子不奪人所愛,我更不會要你的表。以後,有機會,我還打算買些最新式的名貴手錶送給你哩。」朱瑞芳放下笑臉,體貼地輕聲問道,「那你為啥哭呢?」
  「我,我心煩……」徐義德霍地站了起來,不願和朱瑞芳詳談自己的心事,漫不經心地說,「肚子有點餓了,下樓喝杯咖啡,吃些點心去。」
  徐義德走出林宛芝的臥房,回過頭來望了茶几上的各式手錶一眼,這些手錶仍然屬於他的,心裡稍為得到一些安慰。他逕自到樓下的客廳裡,一屁股坐在雙人沙發裡,感覺客廳也比過去溫暖和舒適。朱瑞芳跟著他到了客廳,還沒走到徐義德面前,又回轉身去,朝門外叫道:
  「老王,老王。」
  老王沒有答應,不知道他到啥地方去了。朱瑞芳提高嗓子又叫了兩聲「老王」,外邊走進一個中年男子,不是老王,是門房老劉。他笑嘻嘻地報告道:
  「老王陪大太太到汽車間去了。」
  「這麼晚了,到汽車間做啥?」朱瑞芳不解地問。
  「怕是要老王陪她去看那副壽材。」
  「哦,」朱瑞芳想起來了,對老劉說,「你去把老王叫來。」
  「是。」老劉彎腰應了一聲,悄悄地走了。
  林宛芝在臥房裡收拾好手錶,也蹣跚地下了樓,走進客廳,坐在徐義德斜對面靠牆的那一排長沙發上,她特地把徐義德兩邊的單人沙發留給大太太和朱瑞芳坐。在她們兩人面前,她總是小心退讓,從不搶在她們前頭,特別是今天,剛才朱瑞芳在她的臥房裡鬧了一陣,沒鬧出個名堂來,說不定啥辰光還要爆發了。朱瑞芳果然坐在徐義德的左邊的單人沙發裡,她也懂得在徐家的地位,有大太太在的場合,她要讓大太太佔先。老王扶著大太太的左胳臂,一步一步慢慢走進客廳。送到徐義德右手的單人沙發旁邊,讓大太太坐好,老王機警地立刻走到朱瑞芳的側面,低著頭,曲著背,小聲地問道:
  「太太,你叫我,有啥吩咐?」
  「老爺餓了,準備些咖啡點心,在大餐廳裡吃。」
  「是。」老王迅速退出客廳,準備去了。
  朱瑞芳在客廳裡沒看到愛子徐守仁,料想在書房裡,便衝著書房大聲叫道:
  「守仁,守仁!」
  徐守仁滿臉不高興,從書房裡走了出來,嘟著一張嘴,懶洋洋地走進客廳裡,一見爹和娘他們都板著面孔坐在客廳沙發裡等他,不瞭解有啥事體,像個木頭人似地站在客廳門口,朱瑞芳氣生生地說:
  「叫了好半天,為啥不來?」
  「沒聽見。」
  「耳朵聾了嗎?」
  「剛聽見,就來了。」
  「勞動了一天回來,也不曉得躺到床上休息休息,生就賤骨頭坯子,在書房裡做啥?」
  「和蘭珍聊天……」
  「她不是上南京路買物事去了嗎?」
  「早回來了。」
  朱瑞芳知道兒子和吳蘭珍聊天,心頭的氣消了大半,後悔不該急著叫兒子出來,應該讓他們多接觸接觸。徐守仁的終身大事未辦,她對吳蘭珍還沒有死心。但既然把兒子叫了出來,當著大太太和林宛芝的面,不好叫兒子再回到書房裡去,更不能不叫吳蘭珍出來和大家一道喝咖啡。她改口說:
  「你去叫蘭珍也來吧,等會一道喝點咖啡,吃些點心。」
  徐守仁和吳蘭珍一同走進客廳。吳蘭珍離開徐守仁,坐在林宛芝左邊,正好靠近姨媽的沙發。徐守仁不好意思挨過去。他坐在雙人沙發裡,右邊是爹,左邊的單人沙發裡坐的是娘。他不知道娘叫他做啥,靜靜地聽娘對大太太說:
  「這麼晚了,怎麼又想起看那副壽材?」
  「本來想下午去看的,因為唸經,忘記了。」
  「早幾天不是加了兩道漆嗎?」
  「就是因為加了兩道漆,要老王陪我到汽車間看看干了沒有。」
  「干了嗎?」林宛芝關心地問。
  「這一陣子天氣乾燥,還沒有干哩。」
  「天氣乾燥,應該幹得快。」徐守仁問,「怎麼還沒干呢?」
  「漆在陰天,氣候潮濕,才容易干。」
  吳蘭珍替姨媽的話做註解:
  「對,福建本來不生產漆,就是因為氣候潮濕,容易干,漆器工廠特別發展,漆器也很有名。」
  徐守仁欽佩的眼光朝吳蘭珍望了望,覺得吳蘭珍不但政治上比他進步,就連一般生活知識也比他豐富,慚愧自己各方在都不如她。
  「不是已經漆了二十多道漆了嗎?」徐義德從大太太的楠木棺材,感到自己的前途黯淡,興趣缺缺,無精打采地說,「漆那麼多道漆做啥?」
  「我聽老人說,漆的道數越多越好,這樣可以保存的年代久遠一些。人生在世,勞碌一輩子,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最後入土,只落得一口壽材,你還不讓我多漆兩道?」
  「不是不讓你漆,我也不在乎這麼一點點錢,你漆上一百道兩百道也可以,但有啥用場?」徐義德感慨萬端地說,「我一生慘淡經營的企業,好不容易才發展到目前的規模,提起滬江這塊牌子,在上海灘上雖數不上第一流的大型企業,但也算是第二流的大型企業,現在可好,一傢伙公私合營,全完了!自己創辦的企業,我活著都不能保存,你那口楠木棺材,死後就能永遠保存嗎?」
  「難道政府還在死人頭上動腦筋?」大太太暗自吃了一驚,她怎麼也沒想到連口楠木棺材也保存不住,覺得世界太可怕了。她膽顫心驚地說,「菩薩不會答應的,阿彌陀佛。」
  「不是政府在死人頭上動腦筋,誰也不會要你那口楠木棺材和一把骨頭。」徐義德解釋說,「現在進行社會主義建設,政府到處建設城市,開辦工廠,楠木棺材埋在地下,說不定碰上要在那裡建造房屋,不是把棺材掘出來,就是深埋在土裡,你到啥地方去找?」
  「你不要給我說這些作孽的話。中國這麼大地方,我不相信連一塊墳地也保留不下。」
  「現在死人都是火葬,不要墳墓,留個骨灰盒做紀念就行了。」吳蘭珍早就不同意姨媽買楠木棺材,漆那麼多道漆,更不同意買墳山占許多地。她又一次提出反對,說,「大家都要墳墓,中國六億人口,要佔多大地方?全世界三十億左右人口,占的地方更多。死了還要霸佔地球一塊地方不放,叫活著的人哪能生活?」
  「你這一套新派的花樣經,大小姐,我早領教過了,別再教訓我。」大太太對吳蘭珍瞪了一眼,氣呼呼地說,「老一輩的人,沒聽過啥火葬的。百年歸山,都是埋在土裡。我這一輩子算完了,每天吃齋念佛,早燒香,晚叩頭,不過修修來生,等到我眼一閉,腳一伸,斷了這口氣,不要把我這把骨頭燒掉,還是讓我入土為安!」大太太祈求的眼光轉到徐義德的臉上,彷彿在懇求他的同意。徐義德淡然地說:
  「我沒意見,好在祖墳上還有空的穴位。」
  大太太心裡得到一點安慰。
  「百年以後,那些事好辦,重要的是考慮活著的事體。」朱瑞芳認為大太太小題大做,一口楠木棺材沒啥了不起,倒是滬江這些企業才是真正的大事體。她一想到滬江這些企業公私合營,心中就十分痛惜,像是挖去心頭肉一樣,忍不住責怪徐義德道:
  「你一生慘淡經營的企業,誰叫你公私合營的?我的話,你不聽,當做耳邊風。當時,我就勸你不要公私合營,你不聽,要是依我,就是不公私合營,共產黨不是說要自願嗎?我不自願,總不能強迫我自願吧?」
  「你想得那麼好,公私合營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全棉紡業都合營,就留滬江的企業不合營?」
  「那肯定不行。」林宛芝說。
  「全棉紡業都不合營,不行嗎?」朱瑞芳狠狠瞪了林宛芝一眼。
  「上海全市私營企業都合營了,單是棉紡業不合營嗎?」
  「恐怕也不行。」林宛芝給徐義德幫腔。
  「如果全上海市都不合營呢?」朱瑞芳感到上海市工商界真奇怪,怎麼一下子都要求合營。
  「北京市工商界帶頭要全市大合營,全國私營企業都要求合營,上海能夠不合營?上海成了啥地方哪?你想的太天真了,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體?要是棉紡業不合營,全市不合營,滬江的企業還有個奔頭。一大合營,啥路子都給堵死了,滬江這些企業只有合營的一條路,聽人家擺佈……」
  「公私合營不是公私各半嗎?兩家都有份,怎麼聽人家擺佈?」朱瑞芳困惑地問。
  「不聽人家擺佈,難道私方領導公方?」
  「當然是公方領導私方。」吳蘭珍說。
  「這麼說,滬江的財產全聽人家支配?」大太太一直鬧不清啥叫做公私合營,現在聽徐義德和朱瑞芳她們的談話,漸漸有些明白了,但她還不完全相信,擔心地問徐義德。「差不多。」徐義德深深歎息了一聲,說,「過去我到廠裡去,像是回家一樣,感到無比的溫暖,廠裡生產越多,利潤越大,我的收入越多;現在我到廠裡,一見了廠房和倉庫,心裡就冷了半截,有時簡直要生氣,看到廠裡有人走來走去,我便裝做沒有看到廠房和倉庫,好比做客一般,一點也不溫暖,生產多少,利潤多少,不是我的,我毫不關心。生產多也好,少也好,同我沒啥關係。現在只有家裡的一切,才是我的,回到家裡才感到溫暖。」
  「啊!」朱瑞芳像是猛然受了一下沉重的打擊,吃驚地叫了一聲,焦慮地說,「還能挽回嗎?」
  「挽回?」徐義德搖搖頭,語調低沉地說,「難啦!」
  「工商界沒人想挽回嗎?」朱瑞芳想不通上海工商界對自己的企業公私合營竟然那麼慷慨,一點不痛心,一點不後悔,不信真的沒人想挽回。
  「我沒聽人說過想挽回,不過,要是能挽回,我想工商界有些人心裡大概一定很高興,可是,誰敢開這個口,小心腦袋搬家!」徐義德嘴上雖然這麼說,心裡卻想挽回,但看到目前沒有挽回的可能,便想到了香港,想到了徐義信,想到了那幾千紗錠,想到了滬江企業是從一個車間少數紗錠發展起來的,如果能到香港去的話,滬江的前途還是大有可為的。過一陣子,他要設法到香港去一趟,見見那邊的市面,領領那邊的行情,憑他手頭的資金和辦廠的經驗,親自出馬,再創辦像滬江在上海這樣規模的棉紡企業並不困難的。這麼一來,得離開上海。他又想到自己現在進了民建上海分會,是長寧區的政協委員;聽江菊霞說,上海市人民政治協商會議,要增加各界代表人士當委員,江菊霞已經給他在史步雲面前美言了幾句,看來是很有希望的。中國社會主義建設前途遠大,陳毅市長傳達中共提出來的過渡時期總路線那一番語重心長的話,又在他的耳邊迴旋:國家有前途,私營工商業者也有前途。同時十里洋場的租界情景在他眼前浮現,紅頭阿三也好,安南巡捕也好,都比中國人神氣活現,私營工商業家在租界上也沒有地位,除非當洋行買辦,或者是高官巨富,他們雖說是高等華人,但在洋人面前至少矮一個頭。香港,他沒有去過,知道是英國強佔統治的地方,日子不會怎麼好過,辦企業也不大容易。不然,為什麼徐義信在那邊發展不大呢?
  想到這裡,他猶豫不決,不知道該怎麼是好了。
  「挽回?就是資本主義復辟,再壓迫勞動人民,剝削勞動人民,又把全國人民推到舊中國的悲慘境地去,全國人民一定不答應,共產黨和人民政府也一定不答應!」吳蘭珍坐在林宛芝旁邊,見朱瑞芳賊心不死,還想騎在勞動人民頭上過剝削日子,竭力忍住,耐心聽朱瑞芳說下去,朱瑞芳越說越不像話,竟然夢想挽回失去的「天堂」。她就霍地站了起來,衝著徐義德和朱瑞芳說,「共產黨和毛主席領導的新中國是鐵打的江山,誰也動搖不了。黨提出的過渡時期總路線,對農業,手工業和私營工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得到全國人民熱烈擁護,肯定要徹底實行。現在對私營工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公私合營,只是初步改造,還要進一步改為社會主義所有制,成為社會主義經濟的一部分,這是全國人民多年追求的願望,也是革命的目的,將來還要從社會主義社會進入共產主義社會,實現人類最美好的理想。誰想挽回,誰想復辟資本主義,一定要在工人階級和全國人民的鐵拳面前碰得頭破血流。工人階級一定要戰勝資產階級,社會主義一定要代替資本主義。這是社會發展的規律,任何人改變不了的,也破壞不了的。」
  徐義德見吳蘭珍站在客廳當中侃侃而談,滔滔不絕,像是給學生做大報告,神采奕奕,精神煥發,簡直不把姨父姨媽這些長輩放在眼裡。他真想站起來,當面訓斥她幾句,殺殺她的威風,但一想到她是青年團員,又是學校的積極分子,共產黨的紅人,不能得罪。他發覺今天沒有壓抑住心頭的不滿情緒,給朱瑞芳三問兩問,勾引起蘊藏在心底的怨氣。他沒注意有吳蘭珍在座,後悔失言了。他不露痕跡地把話收回:
  「挽回,當然是資本主義復辟,這是永遠辦不到的,也不應該有這種罪惡的想法。我完全同意蘭珍的看法。工商界那些大亨們心裡怎麼想法,我不大清楚。拿我來說,我們吃過租界洋人的苦,那時候,中國人在上海灘上沒有地位,外灘公園門口曾經掛過一塊牌子,上面寫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洋大人把我們和狗一樣看待。解放後,肅清了洋人在上海和中國的勢力,中國人揚眉吐氣了,可以在上海灘上自由走來走去,哪一個公園都可以進去白相,再不受洋人的氣了,感到當一個中國人光榮。這些,我們工商界都有親身的體會。我們又經歷了鎮反運動,五反運動,民主改革運動,肅反運動……黨和人民政府對我們工商界進行團結教育改造,我深深體會到過去剝削可恥,今後勞動光榮。要認識社會發展規律,掌握自己的命運。我一生慘淡經營的滬江這些企業,是個人主義,自私自利的打算,自己生前希望生活得好些,死後留給子孫一份產業,也讓他們享受享受,如古話所說的,為兒孫做馬牛。現在子女國家全管起來了,不用父母操心。我們家裡的生活蠻好,也不用操心。這樣水平的生活,在全國來說,是最好的,手頭的現款和生活資料一輩子也花不光。過這樣幸福的生活,接受社會主義改造,全靠共產黨和毛主席的英明領導;要是中共像蘇聯過去採取沒收資本家財產的政策,滬江那些企業提也不用提了,就連這座美麗的花園洋房也保不住了,更不要說那些生活資料了。」
  「我好好讀書,畢業後由國家分配工作,生活也一定不錯。」徐守仁原來等待徐義德死後繼承滬江企業的希望幻滅了。他心裡有一種悵惘若失的哀傷和幸災樂禍的喜悅的複雜情緒,不滿意爸爸不給他大筆錢花,害得他坐班房受罪,現在可好,公私合營,爸爸經營的企業積聚的資產也不能隨便指揮和動用了。他現在贊成吳蘭珍那一番話,他希望將來自己獨立生活,不依靠父親剝削得來的財富,真正做到自食其力。他對爹說:「我今後的生活,你不要操心。」
  「我現在啥心也不操了!」
  老王從客廳門口探頭進來,朝朱瑞芳望了一眼,然後小聲地問:
  「咖啡、點心都預備好了,啥辰光吃?」
  朱瑞芳問徐義德:
  「你看呢?」
  徐義德看看手上的白金勞萊克斯手錶,十二點一刻。他打了個哈欠,說:
  「時間過得好快,已經半夜了。快點吃吧,我們該休息了!」
  他猛地從沙發裡站了起來,邁著沉重的步伐,逕自向大餐廳慢慢走去。徐守仁隨著徐義德身後走去,意味深長地重複了一句:
  「對,我們該休息了!」
                   (全書完)
  1976年11月二稿,廣州。
  1978年4月改稿,武昌翠柳村客舍。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