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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楊健手裡捧著一個景德鎮出產的雪白底子的粉紅菊花的磁碟子,裡面放著紅紅綠綠的各色各樣糖果,他走到趙得寶面前,笑嘻嘻地說:
  「吃點糖!」
  「我平常不大吃糖,可是你的喜糖不能不吃。」趙得寶從碟子裡挑了一塊用金黃色紙包著的蜜蜂奶糖,剝開了,邊吃邊說,「這是高級糖,很好吃。」
  楊健走到嚴志發面前,說:
  「你來一塊。」
  嚴志發取了一塊稻香村的桂花松子糖,含在嘴裡說:
  「這糖又香又甜。」
  楊健正要向鐘珮文那邊走去,半路上給鐘珮文阻止住了,笑著說:
  「新娘倌太累了,我們都是自家人,你不要一個一個面前送了,我們自己動手吧。」
  他拿了一塊奶油咖啡糖,一邊剝著彩色玻璃紙,一邊向坐在楊健喜房裡的客人掃了一眼,說:
  「你們贊成嗎?」
  鄭興發坐在靠喜床的長靠背椅上,走上去,揀了一塊核桃軟糖說:
  「贊成,贊成!」
  管秀芬在近門的小皮椅子上默默地坐著,她站起走到楊健面前,從碟子裡拿了一塊銀色薄紙包著的杏仁巧克力,不聲不響地回到小皮椅子上坐下,掰一小塊吃。鄭興發見楊健站在臥房當中,讓大家到他面前拿糖,也怪累的,他說:
  「楊部長,你把碟子放在小圓桌子上,讓大家拿,你還是坐到床上歇歇吧。」
  臥房當中放了一張乳白色的小圓桌子,上面鋪了一塊彩色織錦。四邊水綠色的穗開微微飄動。彩色織錦上面給一塊圓玻璃壓著,玻璃下面有一幅剪紙,大紅雙喜字。這是湯阿英的傑作。小圓桌子和彩色織錦是細紗間郭彩娣她們和湯阿英集體合送的禮物。楊健聽從鄭興發的建議,把碟子放在小圓桌子上,一屁股坐在鄭興發和鐘珮文之間那張空椅子上,馬上被鐘珮文拉了起來,指著喜床說:
  「你的位子在那邊,請坐過去。」
  楊健站在鄭興發旁邊,望著坐在床邊的余靜,遲疑地不願意走過去。張學海從小圓桌子那邊抓了一塊橘子水果糖,含在嘴裡,說:
  「快坐過去吧。」
  楊健沒走,有點不好意思。鐘珮文看余靜臉上堆著愉快的笑意,可是一言不發,他有意逗趣:
  「楊部長不去,是不是等我們歡送?」鐘珮文望了大家一眼說,「我們鼓掌歡送。」
  管秀芬跟大家一道鼓掌,楊健今天竟然變得有點靦腆,忸怩地站著不動。趙得寶湊趣地說:
  「楊部長不去,大概等余靜同志歡迎吧。」
  余靜微微低下了頭。趙得寶說:
  「別不好意思,歡迎吧。」
  余靜的頭更低了,笑意也隱藏下去了。嚴志發對管秀芬說:
  「請你代表我們催促余靜同志表示歡迎。」
  管秀芬剛站起來,正要準備向床邊走去,給楊健止住了。他看余靜的頭低下去,含羞地沉默著,如果管秀芬一催促,可能更加狼狽,他大大方方走到床邊,坐在余靜左邊,看鐘珮文還要怎麼擺佈他。鐘珮文果然提出了新的花樣經:
  「現在請楊部長報告和余靜同志談戀愛的經過,好啵?」
  「好,」這是張學海的歡呼聲。
  「我也贊成。」鄭興發說。
  「沒啥好談的。」楊健靦腆地說,「我們原來就是親戚,有些往來,雙方同意,就結婚了。」
  「這樣應付了事,不行!」鐘珮文對大家說,「你們說,是啵?」
  「這樣不行。」趙得寶也覺得楊健談的太簡單了,說,「要詳細報告戀愛經過。」
  「對!要詳細報告。」張學海說。
  「我曉得你們是親戚。袁國強同志給我說過,戚寶珍同志和余靜同志是姑表姐妹,楊部長是余靜同志的表姐夫。」嚴志發這位慶祥紗廠的老工人,是袁國強的好朋友,自從袁國強到慶祥紗廠清花間做生活,他們就認識了,幾乎無話不談。他不滿意楊健隨便應付幾句過去,說,「表姐夫和表妹怎麼談戀愛的,給我們詳細報告報告。」
  「實在沒啥好談的,經過就是比較簡單。」楊健那張伶俐的嘴,善於選用準確的語匯和美妙修辭,邏輯性十分嚴密,語調非常流暢,條理分明,每次講話都具有極強說服力,可是目前處在新郎倌的地位,說話卻顯得有點笨嘴笨舌了。
  「我們不相信。」鐘珮文儼然是大家的代表,向楊健提出了異議。
  「你和余靜同志結婚,總要談談戀愛的,不會那麼簡單。」管秀芬坐在門口,一直沒嘖聲。她今天和鐘珮文一道來參加婚禮,心中感到又是羨慕,又是悔恨,還多少有點嫉妒。她和陶阿毛談了那麼長時間的戀愛,差不多雙方都在考慮結婚的問題,突然發覺陶阿毛是個壞蛋,實在叫她傷心。楊健和余靜這一對理想的夫妻,婚後生活一定愉快幸福,而她卻上了陶阿毛這個壞傢伙的當。幸好鐘珮文一直忠心耿耿地追求她,她過去對他那樣冷淡和疏遠,設法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現在感到內疚,覺得對他不起。一時雖然還轉不過彎來,不好意思主動和他接近,但只要他有啥要求,或者有啥暗示,她都不聲不響地滿足他的希望。今天鐘珮文約她一同來,她立即同意了。她對於楊健和余靜怎麼談戀愛,懷著濃厚的興趣。她接著說道:「有人談了很久戀愛也沒成功,你們一談就成功了,並且是一對十分理想的伴侶,為啥不肯給我們報告報告呢?你不報告,是不是要余靜同志報告?」
  「余靜同志報告,我們也歡迎。」鄭興發一邊鼓掌,一邊大聲嚷嚷。
  「楊部長先報告。」趙得寶是余靜的老戰友老同事,心裡總想法保護她,鋒芒對著楊健,說,「余靜同志再補充。」
  「余靜同志先報告,楊部長補充也行。」鐘珮文一個也不放鬆。
  余靜見鐘珮文和管秀芬一唱一和,不僅「將」楊健的「軍」,而且把鋒芒轉到她頭上來了。她眼睛一動,想了個主意,說:
  「我們的經過確實簡單,不像你們年青人,小鐘和小管戀愛的時間很長,內容一定豐富,你們給大家報告一下,比我們的有興趣的多了!」
  余靜這一番活,一箭雙鵰,鐘珮文正在想哪能抵擋,管秀芬的臉唰的一下緋紅了。她羞澀地站了起來,悄悄地溜到後面的余媽媽的房間裡去了。
  楊健和余靜準備結婚,中共長寧區委員會又分配了一間房子給他們,余媽媽帶著小強搬了進去,珍珍和她們住在一起。剛才楊健他們接待長寧區委和區人委賀喜的客人,滬江紗廠來的一些女客有的到余媽媽的房間來了,巧珠奶奶帶著巧珠和小海吃完中午飯,就匆匆忙忙趕來,幫助余媽媽收拾準備。等到下班,滬江廠的職工陸陸續續聞風而來,走了一批,又來一批,川流不息。巧珠奶奶今天的興致很高,她第一次到楊健家來,又是第一次見到廠裡這麼多的人,特別是參加楊健和余靜結婚的盛會。她一再向余媽媽祝賀:「余媽媽,你好幸福,找了楊部長這樣的好女婿,貌相好,人品好,又能幹,又有才學,又是領導,真是十全十美。」
  「楊部長不但是長寧區委統戰部長,還是區委常委,區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的副主席。他貫徹執行黨中央和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和政策十分堅決,階級鬥爭經驗非常豐富,是我們區裡的領導幹部。」張小玲知道巧珠奶奶不瞭解楊部長在區裡擔負的重大責任,特地說給她聽,「余靜同志現在是中共公私合營滬江棉紡廠委員會的書記,又是公方代表,又是滬江的副廠長;兩位老革命老幹部結合,互相幫助,為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貢獻一定會更大。」
  「小玲,你不說,我還不曉得哩,原來楊部長和余靜做了這麼大的官,余靜管全廠的事,楊部長管全區的統戰工作,可不簡單,實在是太好了。」巧珠奶奶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了。
  「余靜同志和戚寶珍同志是姑表姐妹,楊部長和余靜同志還是親戚哩。」秦媽媽把巧珠摟在面前,高興地說,「現在是親上加親,更加親啦!」
  「你不提,我倒忘了。」張小玲補充說,「好上加好,親上加親,真是雙喜臨門!」
  「余媽媽真是好福氣,生了一個好女兒,又有了一個好女婿!」巧珠奶奶向余媽媽拱拱手,說,「恭喜恭喜你啦!」「全靠黨的培養。」余媽媽對秦媽媽說,「余靜這孩子和楊部長結婚倒是很好,互相都有幫助,這樁事體,我要好好謝謝你。」
  「是呀,要謝謝媒人!」郭彩娣大聲說,「你怎麼謝謝媒人呢?到老正興擺一桌席,請我們做陪客?」
  「現在不時興這一套了,不叫媒人了,叫介紹人,也不請介紹人吃酒席,彩娣,你還是舊腦筋。」湯阿英一邊拍著小海的小胳臂,一邊說,「秦媽媽,是啵?」
  「我連介紹人也夠不上,他們兩人認識比我還早呢。」「秦媽媽,你太謙虛了。」譚招弟急著說,「我聽阿英講,有次余媽媽請楊部長吃飯,提到這樁事體,楊部長不表態,很難談下去,不是你幫忙,恐怕我們今天還吃不到喜糖呢!」
  那天楊健在余媽媽家吃了飯,婚事沒有談妥。余媽媽想再請楊健吃頓晚飯,余靜堅決不願意參加,而楊健也說最近區委工作繁忙,沒有時間,暗暗拒絕了。本來,余靜下班有空,常到楊健家裡去看看珍珍,楊健有空也曾帶珍珍到余媽媽家來白相。吃了那頓飯以後,余靜縱然有空,也不去看珍珍了,楊健也避免到余媽媽家裡來,兩個人比過去反而疏遠了。廠裡有啥事體,或者區裡統戰部裡有啥會議,兩個人不得不碰到,也是公事公辦,辦完就走,不談一句私人方面的事體。這時急壞了余媽媽,她認為他們兩人如果結婚是最完滿也最理想的。余靜沒有拒絕,楊健沒有反對,可是也沒有表示同意,老捏不攏。余媽媽親自找楊健想深談一次。可是他確實很忙,不僅在區委統戰部辦公室裡找他的人很多,回到家裡,區委和區人委也有事找他。她最初感到不好開門見山談這樁事體,從別的事談開去,剛談到正題,區委一個電話把他找了去。有回談到正題,他卻把話題岔開,使她沒法說下去。余媽媽於是要求秦媽媽幫助。秦媽媽勇敢地接受了這個重要而又艱巨的委託。她先摸清余靜的底,余靜表示要等對資本主義工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這樁國家大事體辦了,再考慮個人的事,實際上同意了。秦媽媽心中有數,她常到楊健宿舍去,照顧珍珍,問寒問暖,給珍珍洗洗補補,等楊健回來,隨便談了兩句,卻不提婚事,便走了。她去的次數多了,同楊健和珍珍熟悉了,也摸清楊健的生活規律和他的脾氣,從家務事以及珍珍需要有人照顧談起,一直談到他應該早點結婚,對他的工作和家庭都有幫助,對珍珍教育成長也有人關注。他認為這是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目前工作太忙,黨和政府委託他的任務十分重大,一時還沒有時間考慮和進行私人方面的事體,找個理想的對象也不容易。她立即提出余靜。他說,他瞭解余靜的心情,經常懷念壯烈犧牲了的袁國強同志,一時不準備結婚。他理解她的心情,也尊重她的感情。而戚寶珍的面影常常在他眼簾前面出現,他一看到珍珍,就想念起他的親密的伴侶和戰友。秦媽媽表示完全理解和同情他們兩人的心情和感情,兩人先後喪失伴侶已經好幾年了,現在兩人都還年青,雙方子女也需要慈祥和嚴謹的父母教養。楊健最初不願意表示態度,還有個顧慮,就怕一答應,余媽媽就催辦。他理解老人的心情,自己既不想早辦這樁事體,那時也不好按著自己的心意拖延。他瞭解余靜的打算正和他一樣,便同意了。這一次秦媽媽和他談到深夜,雙方一點也不感到疲乏,卻非常興奮和愉快。秦媽媽把好消息帶給余媽媽,余媽媽高興得一宿沒有睡好,認為了卻一樁心願,辦了余靜的終身大事,她的心就安了。
  有一段時間,楊健和余靜表面上疏遠了,但是他們的心靈卻靠近了,比過去更加親密。秦媽媽在他們兩人心靈之間搭起了一座金橋,兩人的思想和真摯的感情交流在一起了,又像過去那樣經常往來接觸。而且更加頻繁,誰也沒有提起結婚的事,但大家含情脈脈地朝著結婚的道路上甜蜜地走去。全市敲鑼打鼓大合營以後,秦媽媽就給他們張羅,準備結婚,消息逐漸傳揚開去,廠裡職工們盼望大喜的日子早一天到來。秦媽媽和他們兩人商量,選擇廠禮拜的前夕。熱熱鬧鬧,誰也不擔心第二天上班。第二天是星期六,區委統戰部工作不多,區委又批准楊健結婚假期,他也不必發愁影響工作。
  湯阿英把秦媽媽幫忙經過給大家介紹了一番,然後對秦媽媽說:
  「他們認識的是比你早,但那辰光是親戚,這回是談戀愛,你兩頭跑來跑去,把他們的思想感情弄通了,終身大事談妥了,你這個介紹人功勞不小啊!」
  「今天我們吃上喜糖,大家都要謝謝秦媽媽。」郭彩娣捧著一碟子喜糖,送到秦媽媽面前,笑著說,「媒人應該多吃點,至少要吃雙份。」
  秦媽媽搖搖手,說:
  「老了,牙齒壞了,不敢多吃糖,你代我吃吧。」
  「無功不受祿。我沒幫上忙,不能代媒人吃喜糖。」
  「彩娣,又說媒人媒人了,不是告訴你,應該叫做介紹人嗎?」湯阿英嚴肅地指出。
  「我這個舊習慣,一時改不過來,你提醒我,很好很好,我不能代介紹人吃喜糖。」
  「你不肯代,就算我送你的吧!」秦媽媽揀了兩塊桂花軟糖,放在郭彩娣手裡。
  「我不吃,我不吃,」郭彩娣邊說邊搖手。
  這時,管秀芬從楊健他們那邊悄悄走進余媽媽的臥房,見余媽媽屋子裡很多客人,不瞭解郭彩娣他們在談論啥,便信口刺了郭彩娣一句:
  「嫌喜糖不好嗎?」
  「這麼高級的喜糖還嫌不好吃,你把我當成啥人哪?」郭彩娣看見管秀芬在董素娟旁邊的一張空椅子上坐下,便把話題轉到管秀芬頭上,質問道:「為啥這麼晚才來?和小鐘到中山公園談戀愛去了嗎?」
  「早來了,我們在楊部長臥房裡鬧喜房,可熱鬧哩!」管秀芬機警地把話題很快轉到楊健身上,「大家要求楊部長和余靜同志報告戀愛經過……」
  「區委的客人呢?」秦媽媽她們因為喜房裡原先坐滿了區委的客人,她們就到余媽媽的臥房來,她關心地問。
  「區委的客人都走了,現在全是我們廠裡的人,老趙和鄭師傅他們在那邊。」管秀芬說。
  「那好哇!」譚招弟霍地站了起來,說,「我們快去吧!聽他們報告戀愛經過!」
  「馬上就去!」第一個贊成的是徐小妹。她拉著董素娟拔起腳來就走。
  大家都到楊健和余靜的喜房裡,最後走進去的是巧珠奶奶和余媽媽。巧珠奶奶看到喜房裡洋溢著一片紅光和金光,使她看得眼花繚亂。雙人床上鋪的是一床粉紅色的大方格子的床單,上面放著兩床紅綢面子的棉被和一對水紅色的枕頭,左上方繡的是一對展翅齊飛的燕子,右下方是幾根稀疏的翠綠的柳條,顯得雅致而富有詩意,雙人床的斜對面的牆角落那裡,添置了一口高大的淡紅色黃楊木衣櫥,從左邊長長的穿衣鏡裡看得見靠著鵝黃色牆壁放著一張小八仙桌,鋪著一張金黃色圖案的府綢台布,給一塊玻璃壓著。桌子上放著許許多多小禮物:一對花碗,兩雙筷子,一個小圓鏡子。一對枕套……特別令人注目的是用綠色綢帶子紮著的紅皮金字兩卷集《馬克思、恩格斯文選》,用紅色綢帶子紮著《毛澤東選集》,白色封面上五個金字「毛澤東選集」閃閃發光,掛在臥房當中的吊燈,把整個屋子照得光芒四射,喜氣洋洋。
  大家都坐了下來,把喜房擠得滿滿的,只是雙人床前面還有一些空地方,楊健仍舊和余靜並排坐在床沿上,笑嘻嘻招呼客人一一坐下,譚招弟等了一歇,見楊健沒有開口,她便催促道:
  「楊部長,小管約我們過來,聽你報告和余靜同志戀愛的經過,人都來了,快說吧。」
  「先吃點喜糖吧。」余媽媽指著小圓桌上的碟子說。
  沒有一個人去拿糖吃,只是珍珍像個小主人似的,送了一塊核桃巧克力給巧珠,送了一塊桂花皮糖給小強,小強也挑了一塊椰子糖給珍珍,他們分別依在奶奶和外婆的懷裡,吃著糖,一對對小眼睛滴溜滴溜地望著大人,靜靜地聽大人們在談笑。
  楊健開口了。
  「剛才已經報告過了。」
  「真的嗎?」董素娟不相信。她懷著濃厚的興趣,想聽聽他們談戀愛的經過。她這個年輕的少女,還沒有嘗過戀愛的滋味,覺得十分奧妙,無限神秘,極想聽聽。她問趙得寶:
  「老趙,楊部長報告過了嗎?」
  「確實報告過了。」
  「給我們再報告一遍。」譚招弟說。
  「請楊部長快講!」郭彩娣號召大家和她一同要求。
  楊健沉著應付,等要求的呼聲低下去,他慢吞吞地說:
  「要我再講一遍也可以,但你們一定會失望的。不信你們可以問問鄭師傅和小鐘。」
  鐘珮文在大家進來坐定之後,他一直坐在小八仙桌旁邊沒有吭聲。正愁和管秀芬的關係,陶阿毛的案子未了,管秀芬的態度雖說比過去有很大的轉變,但還不十分明朗,他的婚事一時也定不下來,心中十分煩悶。楊健一提到他,便應聲說:
  「他們戀愛經過確實很簡單。」
  譚招弟想:怪不得鐘珮文這個全廠著名的活躍分子坐在一旁沉默不語哩!原來報告的戀愛經過簡單平淡,沒有引起他的興趣,當然不願再聽了。她就轉向余靜進攻:
  「楊部長報告的簡單,那麼,請余靜同志講。」
  余靜坐在床沿上,圓圓的面孔泛著紅潮,腮巴子上那兩個小小的酒窩顯得紅艷艷的逗人喜愛。剛才楊健報告完戀愛經過,余靜沒有補充。鐘珮文想從余靜的嘴裡聽到一點戀愛的細節,他興致勃勃地提高嗓子說:
  「大家現在要求余靜同志補充報告戀愛經過,好啵?」
  大家用熱烈的掌聲響應他的號召,楊健看到余靜陷在大家重重包圍之中,羞答答地低下了頭,他急中生智,想了一個主意,轉移大家的注意力:
  「我們的戀愛經過確實沒啥好聽,不如我來給你們報告一個好消息,很有意思,你們願不願意聽?」
  「願意聽,願意聽,」趙得寶暗中支持楊健,他不願意再要楊健報告戀愛經過,但是青年人對這方面有興趣,大家高高興興,熱熱鬧鬧,他只是客人當中的一個,又不好向青年們頭上澆冷水。
  鄭興發和趙得寶的想法一樣,他接著說:
  「啥個好消息?」
  「關於公私合營滬江棉紡廠的……」
  「我們願意聽,」秦媽媽瞭解楊健和余靜戀愛的詳細經過,不像少男少女那樣,知道沒啥好談的。她一聽是關於滬江的,她的興趣來了,說,「快給我們說吧。」
  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楊健的身上,只是余靜仍舊微微低著頭,但她十分關心滬江的事體,側著耳朵,在凝神諦聽楊健說:
  「陶阿毛的問題基本弄清楚了,昨天下午區公安分局局長向區委做了專題匯報,滬江紗廠多年的疑案,現在一一弄清楚了。解放初期,生活難做,工人內部鬧不團結,主要是陶阿毛從中挑撥離間。廠裡那次中毒事件,是他親手在菜裡放的毒。他散佈謠言,盅惑人心,說啥一九五二年,應該改皇元,現在早已是一九五六年了,他的黃粱美夢破滅了。黨中央和毛主席提出黨在過渡時期總路線,他癡心妄想破壞,但是人心所向,大勢所趨,破壞不成。徐義德和整個棉紡業都申請公私合營了。他等待不及了,就用煤油澆在棉花上,火燒清花間,企圖把滬江燒成灰燼,恰巧被湯阿英同志及時發現了,撲滅了這場大火。他放火不成,見湯阿英同志不顧性命去救火,又想用滅火器砸死湯阿英,這樣可以讓火蔓延開去,同時又可以滅口。陶阿毛舉起滅火器正要向湯阿英頭上砸去,在這千鈞一髮的危險時刻,應該退休的老工人,我們的鄭師傅提前上班,看到這兇惡情景,大喝一聲,制止了。你們看多麼危險,幸虧湯阿英和鄭師傅,否則滬江早完了,湯阿英完了,你們也不能在滬江做生活了!……」
  大家用感謝的眼光望著湯阿英和鄭興發:湯阿英的英勇的高大形象在人們心中升起。郭彩娣非常敬仰湯阿英,也欽佩鄭興發,她讚揚道:
  「你們兩人立了大功啦!」
  「陶阿毛這人太可惡了!」譚招弟氣憤地說,「表面上看去,他工作積極,為人和藹,熱心幫助別人,原來一肚子的男盜女娼!」
  「人面獸心。」徐小妹同意譚招弟的看法。
  管秀芬聽楊健說陶阿毛的情況,她靠門坐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裡忐忑不安,聚精會神地聽下去,希望瞭解陶阿毛究竟是個啥人,但又希望不是她所預料不到的那種壞人。
  楊健接著說:
  「陶阿毛不只是在工人當中活動,他還勾結資方,暗中和梅佐賢往來,洩露給他工人內部的一些事體,和工會領導歷次運動的情況。區公安分局向梅佐賢瞭解,陶阿毛的口供和梅佐賢交待基本一致……」
  「陶阿毛竟然是個工賊!」譚招弟脫口說出,「真沒想到!」
  「他還是資本家的走狗!」嚴志發說。
  「梅佐賢和陶阿毛是相互利用,一定是徐義德在幕後指使的。根據公安分局掌握的材料看,還沒有發現他們之間有其他關係,陶阿毛不僅打進了工會,還削尖了頭,夢想鑽進我們黨裡來。他也瞭解自己曾經擔任過偽工會副理事長,社會關係複雜,入黨不會輕易通過。他於是希望別人入黨,通過別人,他好瞭解黨內的秘密……」
  管秀芬聽到這裡,頭自然而然地低了下去,臉色鐵青,深深感到內疚。楊健雖然沒有點她的名,但在座的共產黨員誰不曉得她打過申請入黨的報告哩。
  喜房裡靜悄悄地。大家屏住呼吸,在凝神諦聽楊健說,連巧珠也聽得入神了,她認識那送玩具輪船和糖果的陶伯伯,原來是個大壞蛋,她一對烏黑的智慧的眼睛望著楊健,聽他說:
  「但是,黨組織早就發覺陶阿毛可疑的言行,向區委作了匯報,公安分局把他列為偵察對象。可疑的線索越來越多,他的面目也逐步暴露了。他在清花間放火的前幾天,在南市和國民黨反動派的特務見了面,接受了特務組織的任務,經過各方面瞭解,有確鑿的人證物證,陶阿毛是解放前夕潛伏下來的國民黨反動派的特務,利用他和偽工會理事長的個人矛盾,來迷惑人們對他的看法。他們原來是一家人!不過陶阿毛一直是單線聯繫,連偽工會理事長也不瞭解他,以為他只是一般黃色工會的幹部……」
  「陶阿毛也是特務?」郭彩娣大吃一驚,打斷楊健的話,急著問。
  「是特務!」楊健說,「和他單線聯繫的特務也逮捕了,同案的人,一網打盡,他們的口供相同,陶阿毛最後不得不承認他是國民黨特務!」
  巧珠奶奶一邊聽,一邊搖頭,一邊驚異,想不到一個工廠的事體這麼曲折複雜,共產黨真有辦法,偽裝得那麼巧妙,隱藏的那麼深的特務終於給抓出來了。張學海更是五體投地佩服公安人員。他整天和陶阿毛在保全部做生活,別說不曾發現他的罪惡活動,根本沒有懷疑陶阿毛是個特務,還怪湯阿英對陶阿毛過分警惕,疑神疑鬼地不相信人。湯阿英確是有眼光,一眼就看出陶阿毛一些可疑的地方。他待人對事,確實如湯阿英所說:太天真了,也太忠厚了!
  郭彩娣聽完了,心中十分舒暢愉快,喘了一口氣,興奮地說:
  「這回可好了,滬江公私合營了,勞資關係比過去簡單了,陶阿毛這個特務也抓到了,以後生活就好做了。」
  余靜一直沒有言語,聽到楊健給大家報告的陶阿毛的消息,她和大家一樣心裡也十分高興,但是郭彩娣的口氣裡,嗅出來一種麻痺大意太平無事的觀念,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對郭彩娣說:
  「你不要把尖銳複雜的階級鬥爭看得簡單了,陶阿毛逮捕法辦了,今後還可能出現李阿毛張阿毛,我們不能忘記階級鬥爭,放鬆階級的警惕性。」
  楊健完全同意余靜的看法,認為她抓住了重要思想傾向的苗頭,十分必要,他接著對郭彩娣說:
  「毛主席今年一月裡在最高國務會議上說:社會主義革命的目的是為了解放生產力,農業和手工業由個體所有制變為社會主義的集體所有制,私營工商業由資本主義所有制變為社會主義所有制,必然使生產力大大地獲得解放。這樣就為大大地發展工業和農業的生產創造了社會條件。根據毛主席的指示,滬江公私合營以後,生產大大發展。我們工人同志要努力做好生活,大大發展生產,這是沒有問題的。余靜同志說的對,不能忘記階級鬥爭,放鬆階級的警惕性。列寧曾經說過,從資本主義過渡到共產主義是一整個歷史時代。只要這個時代沒有結束,剝削者就必然存著復辟希望,並把這種希望變為復辟的行動。我們不能因為滬江合營了,陶阿毛抓到了,就高枕無憂,認為天下太平了。」
  「楊部長把問題提到馬列主義的理論高度,我們有點發熱的頭腦冷靜了,我們模糊的眼睛給擦亮了,給我們上了一堂生動而又深刻的階級教育的課,實在太重要了,太有意義了!」鐘珮文聽到陶阿毛確實是國民黨反動派的狗特務,仇恨的激流在心河裡翻滾,往事像潮水般的一一湧向心頭,抓到黑手,謎底揭開,滬江過去發生的事故都看得清清楚楚了。聽了余靜和楊健這一番談話,他想起了列寧在全俄中央執行委員會莫斯科工農代表蘇維埃工會聯席會議上一段講話,便說:「列寧講,舊社會滅亡的時候,它的死屍是不能裝進棺材,埋入墳墓的。它在我們中間腐爛發臭並且毒害我們。」他說,「楊部長今天的一席話,是我們思想上的防腐劑!」
  管秀芬非常讚賞鐘珮文的妙喻。她心中暗自說:究竟是作家,講話像寫文章。她情不自禁地從鐘珮文的腳一直看到他的頭,又從頭看到他的腳。見他儀表那麼英俊,談吐這樣文雅。覺得他一言一語,一舉一動都十分可愛,連他那還沒有完全改變的不注意衣服整潔的習慣,也感到可愛,以為這樣更加顯得風流瀟灑。她默默地沉醉在對鐘珮文的愛情裡。
  湯阿英深深欽佩楊健和余靜和政治遠見,她要求道:
  「楊部長請你最近到我們廠裡去,公佈陶阿毛的罪惡活動,同時把今天談的列寧和毛主席的教導給全廠職工講講,好啵?」
  「好!」大家響應湯阿英的要求。
  「這是余靜同志的工作,該她去講,」楊健說。
  「列寧和毛主席的教導非常重要,你到我們廠裡來講最好,」湯阿英說,「我們工會請不動你,是不是要我們黨委書記余靜同志親自請你才去?」
  「那倒不是……」
  「你答應下來吧,」趙得寶說,「我代表廠黨委和工會鼓掌歡迎。」
  大家跟著趙得寶一起鼓掌,清脆激越的掌聲響個不停,一直傳到室外的靜穆的花園裡,深藍的夜空,覆蓋著萬籟俱寂的大地,滿天星斗發出明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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