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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輛黑色的林肯牌轎車緩緩地駛進滬江紗廠。在煤碴路上發出沙沙的聲音,開到辦公室門口的辰光,坐在司機旁邊的梅佐賢,迅速跳下車子,過去開了後面的車門。徐義德讓余靜先下來,他最後走出,對余靜說:
  「樓上坐一會吧!」
  他們一同上樓,走進廠長辦公室,坐了下來,徐義德精神煥發地說:
  「今天是我生平最快樂的一天,最值得紀念的一天,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自從陳市長給我們講了過渡時期總路線以後,我就日夜盼望滬江快些走上國家資本主義的道路,今天總算如願以償了。今後我再也不必為這個企業憂慮風險了,也不必為兒孫操心前途了,合營了,有了國營經濟的領導,有了公方的領導,就是晚上睡覺也比過去安心了。」
  「那可不,不說別的,就說我這個當廠長的吧,過去,單是勞資糾紛就把我的頭鬧大了。我是資方代理人,工人同志對我總是另眼看待,這也是應該的,可是我呢,事體就難辦了,許多精力花在這上面,吃力不討好,有時還要挨罵,這也不怪工人。我是資方代表,代表資方利益說話,工人當然要反對我的。現在好了,勞資關係比較簡單了,我們是公私合營企業的幹部,說起話來,也比過去方便的多了。」
  「勞資關係問題,其中有是非問題,並不因為是資方代理人就不好話說。資方代理人代表資方說話,只能代表資方合法的正當利益。如果和資方一道進行非法活動,工人當然要反對的。」余靜不同意梅佐賢混淆是非的說法。
  「我剛才講的確實有語病,余代表這麼一說,給我很大的啟發,打開我的眼界,把過去看不清的問題看得清清楚楚了,我這個人整天埋在事務堆裡,過去許多問題都看不清爽。今後在余代表領導下,要好好向您學習。」
  「合營最大的好處是改變了生產關係,發展了生產力。工人做了企業的主人,生產熱情會比過去大大提高。」余靜說。
  「余代表經常學習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看問題總看到本質上,不像我看的表面,還是從個人利害出發,」徐義德自愧不如余靜,說,「我也要向你學習學習。」
  「不要這樣客氣,你們有空的辰光,倒應該學習馬列主義和毛澤東同志的著作。」
  「我們有空也學習馬列主義和毛澤東同志的著作,不過時斷時續。在我們工商界裡,馬慕韓學習比較好,他抓的緊。今天馬慕韓在會上講的那番話,要資本家掌握自己的命運,我覺得講得不錯,看出來有點馬列主義修養。」
  他們今天到江西路上海市人民委員會的大禮堂,參加慶祝棉紡織業全業公私合營大會,馬慕韓在會上代表棉紡織工業公會講了話,把解放前後棉紡資本家的遭遇做了顯明的對比,指出社會主義社會是唯一的光明的前途,希望上海工商界要掌握自己的命運。余靜和徐義德他們一同坐車回廠。她一直在想馬慕韓這位小開確實比徐義德體會黨的過渡時期總路線要深刻一些。徐義德補充道:
  「馬慕韓每天在家裡都要看一點馬列主義和毛主席的著作。馬慕韓說出了我們工商界心裡的話,他如果不學習馬列主義著作,不會有那樣高的理論水平的。」
  「總經理的理論水平也不低。」梅佐賢笑著說。
  徐義德沒有理會梅佐賢的阿諛,他沉著地說:
  「這次我們棉紡織業批准合營,國家的政策十分正確,公方代表英明領導,對我們照顧無微不至,清資定股,公平合理。人事安排,局方完全同意。批准我們的方案,仍然任命我擔任總經理,你們兩位擔任正副廠長。連裘學良這位病人也有了安排,給顧問名義。保留原薪,想的周到極了,實在太好了。現在局方只任命到經理廠長一級人員,關於科室人員,我問過紡管局,他們說一般按照原職原薪不動,這樣照顧,真是面面俱到。我深感統一戰線的溫暖,黨的政策正確偉大!」
  「我能擔任廠長,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老實說,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過我會當廠長。」梅佐賢激動地望著余靜說。「我瞭解,這是黨對我的培養,合營後,我要認真接受改造,來報答黨和政府對我的恩情。」
  徐義德的聲音有點顫抖,但他竭力保持平靜,邊想邊說,「我想了兩句話,作為今後我努力的方向。我念出來,請余廠長指示:積極經營,爭取利用;不犯五毒,接受限制,加強學習,歡迎改造。」
  「你把黨對資本主義工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政策具體化了,很好。我代表黨和政府歡迎你這種態度。」余靜站起來說,「你們談吧!我到車間看看湯阿英她們去。」
  湯阿英在細紗間的閣樓裡,坐在方桌邊的木凳子上,一張紅紙攤在面前。她用剪刀細心地剪去。郭彩娣站在窗口那裡。手裡拿著一塊五尺來長的紅布,比了比兩邊的長短,把當中折起,放在窗台上,她抽了幾根細紗,就著大腿一搓,便成了很結實的細線,把折起的紅布扎牢,然後再把折起的紅布鬆開,一個圓圓的大紅綵球紮好了。她悄悄地走到湯阿英的背後,輕輕把綵球往湯阿英頭上一放,兩邊長短相等的紅布正好披在兩肩,忍不住大聲笑道:
  「你們看喲!新娘子來了!」
  管秀芬抬起頭來一看:在電燈光的照耀下一片紅光躍入她的眼簾。她抿著嘴笑了:
  「彩娣,你真會捉弄人。」
  湯阿英微微感到頭上有人放了一個東西,可不知道是啥,她聽管秀芬講郭彩娣,轉過身子一看,果然郭彩娣在她身後,手上捧著那個大紅綵球,這才知道郭彩娣講「新娘子來了」的意思。她的臉頓時比大紅綵球還紅,像是一片紅霞突然落在她雪白的臉蛋上。她放下剪子,看了郭彩娣一眼:
  「你真會尋開心,拿我這個老太婆也開起玩笑來了。」
  「你是老太婆,那我是老婆婆了,」郭彩娣退後一點,防避她走過來。
  「你是老婆婆倒沒關係,阿英成了老太婆,張學海可不答應啊!」管秀芬轉過來,對湯阿英說,「像你這樣又年輕又漂亮的老太婆,哪個小伙子看到不喜歡?我要是男人,一定討你做老婆,又溫柔,又體貼,又堅強……」
  郭彩娣打斷管秀芬的話:
  「你啥都逞能,老要佔上風。討老婆,你可沒有這個能力!」「你有這個能力?」管秀芬一句話把郭彩娣問得啞口無言。
  「別瞎吵瞎鬧了,小管,漿糊打好了沒有?」
  管秀芬把一缽子熱呼呼的漿糊往湯阿英面前方桌上一放:
  「你看,這是啥?你的字剪好了沒有?」
  「差不多了。」湯阿英馬上拿起剪子,一彎一曲地剪過去,一霎眼的工夫,用兩隻手把剪好的字輕輕拾起,掛在自己的胸前,對她們說,「你們看,對不對?」
  管秀芬歪著頭看湯阿英胸前的大紅雙喜字,拍手叫道:
  「這個雙喜字剪得真漂亮!原來,你還是個藝術家哩!我們的工會副主席。」
  「談不上啥藝術家,」湯阿英回憶地說,「還是小辰光跟娘學的,娘剪的一手好窗紙,她也不用繪樣子,空手就能剪出個活蹦活跳的鯉魚來。我比她差遠了,好久不剪,也生疏了。」
  「那你啥辰光給我剪點窗紙?」管秀芬很喜歡湯阿英剪的字。
  「等你請客吃喜糖的辰光。」
  「快把雙喜字貼上,別弄壞了。」管秀芬有意把話題岔開,拿過一塊二尺來長的長方形木板,放在方桌上。
  湯阿英和管秀芬一道把雙喜字貼在木板上。郭彩娣把大紅綵球掛在木板上頭,用洋釘釘牢。三個人站成一排,瞇起眼睛對報喜牌看來看去,像是母親在欣賞剛生出來的嬰兒一樣,嘴犄角閃著甜蜜蜜的微笑。
  「哎喲,你們還沒有做好?」
  不知道是誰大聲叫喚,打破了這寧靜幸福的氣氛。管秀芬對門外一望:門半開著,一個圓圓的臉露在門縫那兒,董素娟神秘的又緊張地朝裡窺視,管秀芬指著門口說:
  「有話進來說,躲在門口做啥?」
  董素娟躡著腳尖走了進來,悄悄地說:
  「清花間的報喜隊已經出發了,現在到了鋼絲車間,一歇就要到我們車間來了。你們還不快點,再不出發,細紗間就落後了。」
  「她們有多少人?」郭彩娣關切地問。
  「有十多個,還有鑼鼓哩!」
  「鑼鼓?」管秀芬愣住了,焦急地說,「我們也要鑼鼓。」
  「鑼鼓在啥地方?」
  湯阿英告訴郭彩娣:
  「鑼鼓倒容易,我通知俱樂部借一套給你們,可是誰會敲呢?」
  「有了鑼鼓,還怕沒人敲嗎?」這是余靜的聲音,她推門進來,說,「原來你們都在這裡,阿英,你找我有啥事體呀?」
  「余廠長,我本來要去找你,你怎麼跑來找我了?」
  「別叫我廠長,還是叫我余靜同志,這樣親切。你找我,我找你,不是一樣的嗎?究竟有啥事體呀?」
  「彩娣她們和我商量,今天晚上要住在廠裡,掛牌子的辰光,要求我和你參加,我同意了,你也去,好啵?」
  「那還有不好的?沒有別的事體嗎?」
  湯阿英點點頭。余靜向門口走去,湯阿英叫道:
  「余廠長!」
  余靜回過頭來,指著湯阿英說:
  「你又忘了!」
  「哦!余靜同志,你說誰會敲鑼打鼓?」
  「你們忘記了嗎?我們廠裡有一位多面手,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為啥不找他來幫忙呢?」
  「小鐘在嗎?」湯阿英頓時想到了鐘珮文。
  「他在工會裡,大概又在寫啥作品了。」
  「可以叫他來幫助細紗間的忙嗎?」
  「他是工會幹部,你這個工會副主席還指揮不動他嗎?用不著徵求我的意見。」
  湯阿英親自去叫鐘珮文來幫忙。他把鑼鼓都帶來了,頓時咚咚鏘鏘地敲打起來。敲鑼打鼓的人手不夠,他告訴大家怎麼打法,對管秀芬格外細心而親切指導。管秀芬沒有躲開,心裡也想學好,細紗間沒人敲鑼打鼓,就要落在清花間的後頭,這怎麼行呢?大家很快學會鑼鼓點子。郭彩娣捧著報喜牌,鐘珮文打鼓,管秀芬她們敲鑼打鼓在後面跟著。董素娟走在最前頭,歡快地大叫大嚷:
  「細紗間的報喜隊來了!」
  他們熱熱鬧鬧出發了。徐義德一個人冷冷清清地在辦公室裡。余靜到車間找湯阿英去了。梅佐賢因為公方代表到車間去,覺得他這個廠長也應該到車間去瞭解瞭解工人的情況,不久也去了。徐義德想起今天慶祝全業合營的情景:棉紡織業全部合營了,私營棉紡織業再也不存在了,私營滬江紗廠的壽命也只剩下今天最後一天了!不,連一天也不到了,只有幾個小時了。頓時,一種無邊空虛的感覺充滿他的心房。望著廠長辦公室的傢具,雪白的牆壁,窗外高大的廠房,矗立在夜空中的煙囪不斷噴出火星,依依不捨,他今晚捨不得離開滬江。他拿起桌上的電話,撥了號碼,那邊接電話的是林宛芝。他告訴她今天不回家了。她吃了一驚,根據她的經驗,只有在「五反」的辰光,他常常講今天不回家了,最後也還是回去的。今天是慶祝全業合營的大喜日子為啥不回家呢?他說廠裡有事,明天一早回去。她堅持不同意,要他今天一定回去,她等他。他表示無論如何不能回去,要她不要等。她只好希望他明天盡早回去。
  他掛上電話,一屁股坐在寫字檯的轉椅裡,打開綠色的台燈,揭開紅木盒蓋,裡面是一塊長方形的端硯,用徽州胡開文的墨在硯台上磨研,拿起上海筆莊製造的極品淨純紫狼毫,蘸了蘸墨,想在刻著滬江紗廠四字的信箋上寫點啥。往事如潮水一般,不斷湧現在他的心頭,滬江紗廠開辦的那一天,他也坐在這裡,和裘學良,梅佐賢他們商量怎樣發展企業,以後成立了總管理處,創辦了信孚記花行,投資聚豐毛織廠,擔任了茂盛紡織廠的董事長,吃進了永恆紡織機器廠。滬江的企業一天比一天發達,不僅在上海灘上逐漸擴大,連蘇州的泰利紗廠也請他兼任董事長。就是在這張寫字檯上,他批過無數的計劃,寫過計算不清的條子。他在滬江企業裡,一句話就是一條法律,一張條子就是一道命令,沒有一個人敢不遵照他的意志行事。他現在拿著淨純紫狼毫,好像當年辦廠一樣,準備批寫,可是沒有一個人進來請示。他也不知道要批寫啥,他的筆停留在信箋上,啥也寫不出來。忽然滬江紗廠四個紅字觸目驚心地在他面前跳動。他用淨純紫狼毫在上面狠狠地劃了一叉,然後把它撕碎,扔到字紙簍裡。
  他站了起來,推開門一看:外邊辦公室的職員都回家去了,寫字檯都收拾得乾乾淨淨,鴉雀無聲,顯得有點冷落。他向辦公室仔細一望,像是第一次看到一樣,角角落落都看到了。這間辦公室是他和梅佐賢親自設計的,靠近廠長辦公室,有事辦起來方便,廠長對職員的工作也容易監督。他威風凜凜地站在那裡,好像每張寫字檯上的職員都埋頭緊張地工作,讓徐總經理觀察。
  他下樓走出去。外面電燈很亮,煤碴路上沒有人,也很安靜,只聽見轟隆轟隆的機器聲音不斷從車間傳出來,車間裡那些立達機器是他親自向瑞士公司訂購的。從碼頭運到廠裡,他親眼看到拆包安裝的,這些可愛的機器曾經給他織出無數件的棉紗。他聽到機器一聲聲的叫喚,好像是向他告別。他站在煤碴路上凝神諦聽機器轟隆轟隆的聲音,如同慈母聽愛女出嫁前夕依依不捨的低訴。他恨不能跑到機器旁邊,把每一部機器看一個夠,一想到工人都在上夜班,他突然在車間出現,會引起大家的驚奇。他的腳在車間門口趑趄不前了。清花間的灰布簾子突然掀起,車間裡強烈的電燈光芒射到門口,接著有一個人的影子映在地上。他知道裡面有人出來。他連忙轉過身子,往回走,到辦公室後面去了。
  高大的煙囪矗立在夜空中,不斷噴出火星,像是深藍的天空中無數的繁星,一眨眼的工夫,火星就消逝了。一忽,又有一陣火星噴出。鍋爐房的籬笆外邊堆著許多煤塊,像是一座小土丘,烏黑的煤塊在黑暗中閃閃發著亮光。煤,剛才煙囪噴出的火花就是煤燃燒發出的;車間機器轟隆的聲音,也是因為煤燃燒,發電,機器轉動,發出音響。煤完成了它的任務,它的生命也就完結了,殘骸堆在一旁,鍋爐房的後面是蘇州河。
  蘇州河,是上海的一條血管,也是滬江紗廠的一條血管。一包一包原棉是從這條河運來的。一件一件棉紗有時也從這條河運走的。現在,它躺在星空下,在遼闊的原野上遲緩地走它的路程,像是一條發光的巨大的帶子,蜿蜒地伸向黃浦江邊。明天,就是明天,蘇州河再也不是滬江紗廠的血管了,他離開蘇州河,踽踽地向倉庫走來。
  倉庫外邊,沒有卡車,沒有搬運員,也沒有每天都看見的那個磅秤,兩扇大門都開著,裡面的電燈也亮著,管倉庫的人大概吃夜宵去了。一件件棉紗整整齊齊疊起,幾乎要接近高大倉庫的屋頂了,棉紗後面,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一包一包沒有打開的原棉,堆得像山似的,倉庫裝得滿滿的,這裡面有多少原棉啊,還有多少件紗呦!原棉和棉紗都閃閃發光。今天晚上的倉庫比任何一天都顯得明朗光亮,他從來沒有看過倉庫這麼明朗光亮,簡直是滬江紗廠創辦以來最明朗最光亮的一天,好像裡面放的不是原棉和棉紗,而是白嘩嘩的銀子。銀子,這裡面有多少銀子啊,他捨不得離開倉庫,想走進去,在原棉和棉紗上舒舒服服地睡他一個夜晚,可是他身後遠遠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不知道誰向倉庫這邊走來了。他邁起沉重的步子,向倉庫旁邊走去。
  離倉庫左邊不遠,是一幢紅色的房屋,紅色的牆,紅的窗戶,紅的門,只是玻璃在閃閃發光。透過玻璃,藉著外邊路燈的光亮,可以隱約看見裡面有一輛紅色的車子和紅色的長梯,車子上面放著一圈一圈帆布水龍袋,這是滬江紗廠自己的消防隊,也是徐義德的精心設計。為了消滅可能發生的火災,添置消防設備,而且放在鍋爐房和倉庫附近。他一看到紅色的救火車便停了下來,這裡一個人也沒有。天空暗黝黝的。繁星彷彿失去光芒。從蘇州河上吹來的秋風一陣緊似一陣。他身上感到有些涼絲絲的。他望著救火車,喃喃地說:
  「救火車,救火車,你多大的火都可以救,可是革命的火你卻救不了!你,你有啥用場?」
  他繞了一大圈,感到有點疲乏了。他失望地離開消防隊,慢慢回到廠長辦公室裡,推開所有窗戶,向前看看,向後看看,戀戀不捨地輕輕歎息一聲。脫去身上的衣服,他倒在行軍床上睡了,像是睡在原棉和棉紗上一樣,感到柔軟而又舒適,他躺在床上,聽著牆上掛鐘有規律地發出嘀嗒嘀嗒的音響。
  清花間牆上的掛鐘滴答滴答的音響卻沒人聽見,因為湯阿英率領的報喜隊從細紗車間走過鋼絲車間,向清花間前進。人沒到,鑼鼓聲音已經到了清花間,大家都為這歡樂的聲音吸引住了。鄭興發聽到鑼鼓聲特別興奮。他親眼看著這個廠建成的。有了滬江紗廠,就有了鄭興發,滬江紗廠每個車間,每一部機器,他都熟悉。一聽機器親切的聲音,他就知道啥地方該維修。只要有一天聽不到親切的機器聲音,他就感到空虛,彷彿遺失了物事。他是滬江紗廠發展的目睹者,也是滬江紗廠工人血淚史的見證人,他看到許多許多年青力強的工人進廠,受徐義德他們重重剝削,身體慢慢壞下去,又看到許多許多身殘體弱的工人出廠。過去,他看到工人低頭進,低頭出,現在又看到工人抬頭進,抬頭出。這個變化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現在比過去更愛護滬江紗廠了。可是他頭髮灰白了,臉上的皺紋深了,背有點駝了,眼睛卻奕奕有神。時間在他身上留下了顯明的烙印。依照勞動保護條例的規定,今天他該退休了。他看到清花間那些可愛的青工,想起細紗間和粗紗間那些和他混得廝熟的女工們,他捨不得離開。但到了退休的年齡又不得不離開這些年輕人。在離開以前,他要把工作做得更好,把他多年的經驗和熟練的技術傳授給清花間的年輕小伙子們。他聽到鑼鼓聲,便高興地大聲嚷道:
  「又有報喜隊來了。大家準備鼓掌歡迎。」
  他們今天已經招待過三四起報喜隊。大家都有了經驗,眼光望著鋼絲車間。從那邊首先進來的是郭彩娣,她手裡捧著大紅雙喜字,歡快地跨進來。接著管秀芬她們進來了。管秀芬剛叫一聲:「鄭師傅,給你們報喜來了,」就給一陣辟辟啪啪的掌聲淹沒了。鄭興發站在和花機旁邊,閃著炯炯的眼光,向他們招手。忽然,他眼睛一亮,一塊雪白的長方形的牌子出現他的眼前,那上面寫著十一個大字:上海公私合營滬江棉紡廠。他馬上高興地舉起雙手,一個勁鼓掌,兩隻腿也不知不覺地在地上跳了起來。他臉上的皺紋似乎沒有了,背也彷彿直了,一眨眼的工夫,他變得像青年一樣的活躍,消逝了的青春的火焰又在他的心田上熊熊地燃燒起來了。他用兩隻手做成一個大圓圈,罩在嘴上,當話筒用,大聲叫道:
  「合營的招牌來了,你們快來看喲,合營的招牌來了!」
  大家都圍上來,這時候鄭興發才看到捧著合營招牌的是秦媽媽和湯阿英。
  秦媽媽從余靜那裡知道車間的報喜隊已經準備的差不多了,有的車間已經出發了。她就向梅佐賢和余靜建議:把合營招牌交給車間報喜隊抬著,在車間裡走一趟。他們都同意,秦媽媽帶著合營招牌,遇上湯阿英她們。湯阿英一見那塊白底黑字的招牌,竟抱著拍了掌起來,大家搶著看,搶著抱,要不是秦媽媽催著快到別的車間報喜去,人們還不肯放下。湯阿英和秦媽媽一道捧著這塊招牌,隨著細紗間的報喜隊,一同到了清花間。
  清花間和鋼絲車間的工人把報喜隊團團圍在清花機旁邊,鐘珮文在合營招牌後面使勁打鼓,咚咚的鼓聲激動人心,每一個人的心裡也像是歡快的鼓聲一樣的撲咚撲咚地響著。心裡跳動得最厲害的是鄭興發。他看到那塊合營招牌,想起過去滬江工人的生活,他高興得眼睛裡流出了快樂的淚水,透過淚水他看見每一張喜笑顏開的熟悉的面孔。他盯著合營招牌,激動地擠到秦媽媽面前,高聲叫道:
  「秦媽媽!秦媽媽!」他一時竟說不下去,大家不知道有啥事體,慢慢地靜下來,他也冷靜了一些,斷斷續續地說:
  「我要求工會,秦媽媽……我要求工會……」
  秦媽媽同情地安慰他:
  「鄭師傅,你別急,有話慢慢說……」
  「我,我一定要求……」
  「你說好了,」湯阿英說,「都是自家人有啥閒話,講出來好了。」
  「工會主席、副主席都在,你們兩人答應我吧!」
  「究竟是啥事體呀?鄭師傅!」秦媽媽笑著問。
  這時候鄭興發才真正冷靜下來。他巡視了一下,說道:
  「我今天實在太興奮了,太高興了。我一生一世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也沒有這樣興奮過,我親眼看見滬江建廠的,現在滬江接受社會主義改造了,公私合營了,我們工人階級要加強對企業的領導,擔子更重了,我上了歲數,今年該退休了,可是,廠合營了,責任加重了,我能退休嗎?你們說!」
  鄭興發突如其來的問題,大家沒有思想準備,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湯阿英體會他的感情,也瞭解他的心情,立即應聲答道:
  「不能退休,和我們一道幹下去。」
  「不要退休,不要退休!」大家齊聲叫道。
  「我不退休,秦媽媽,工會同意嗎?」
  「我代表工會,同意你不退休!」
  「好!好啊。」
  大伙的歡呼聲震動了整個清花間,鐘珮文打的鼓聲也越來越高了。鄭興發走到秦媽媽身旁,靦腆地說:
  「我還有一個要求,你讓我和湯阿英捧著這塊招牌,好不好?」
  「那還有不好的?」
  鄭興發和湯阿英捧著合營招牌,跟在報喜隊後面,向前走去。
  廠長辦公室樓上掛鐘的擺聲越來越清晰,徐義德聽著聲音翻來覆去睡不著。在滴答滴答的音響中,忽然發出叮噹叮噹的聲響。徐義德在床上默默地數著,已經是夜裡十一點了。離明天還有一點鐘了。一點鐘,只有六十分鐘啊,多麼短促的時間。他霍地從床上坐起,扭開電燈,向辦公室四面望望,好像尋找物事,眼光最後停留在下沿窗戶上。窗外邊不遠就是一條煤碴路,一直通向工廠的大門,想到門口,他騰地跳下床來,匆匆忙忙穿好衣服,扣上深藍色嗶嘰的人民裝的紐扣,穿上賊亮的黑皮鞋,踉踉蹌蹌下了樓,順著煤碴路逕自向門口走去。快走到傳達室那裡,他看到門口有人,才放慢了腳步,踱著方步,瀟灑地走到門口,這一帶沒有夜市,馬路兩邊的商店早已打烊了,只有一兩家小吃店還有燈光,裡面熱烘烘的,不時散發出白煙一般的蒸氣。馬路上行人很少,顯得有點冷寂。他向馬路兩邊望望,沒有人,然後回過頭來聚精會神地注視掛在大門左邊的那塊招牌:滬江紗廠,在路燈照耀下,黑底金字發著金晃晃的光芒。滬江紗廠蓋成以後,這塊金字招牌一直掛在這裡,從來沒有人動過,不管日曬雨淋,也不論白天黑夜,這四個金字總是閃閃發光。人們一走到這裡,遠遠就看見了。隨著企業不斷擴大發展,滬江紗廠這塊牌子已經越過長寧路,在上海灘上翱翔。棉紡業無人不知,市場上也無人不曉,大家都知道滬江出品的棉紗不錯。
  徐義德隨著滬江企業的發展,成了上海工商界的名人。可是這塊招牌掛在大門上只剩下最後一天了,不,只剩下最後一小時了!
  他對著那塊黑底金字的招牌望來望去,越望越覺得可愛,他癱瘓一般的站在那裡穩穩不動。他真想永遠讓它掛在那裡,任你狂風暴雨再也不能叫金字招牌褪掉半點光澤,可是行嗎?裡面車間傳出來轟隆轟隆的巨響,震盪在他的耳邊,他像從夢幻一般的境地清醒過來,望著招牌,滬江紗廠四個金字散發出刺眼的光芒,同時,不知道附近哪家養的公雞,在夜色中提高嗓子喔喔啼叫。他自言自語地說:
  「已經很晚了,該回去了。」
  他走進大門,腳步沉重,步子遲緩。慢慢在那條筆直的煤碴路上,踱著方步,路邊左右栽著兩行柳樹,柳條在夜風中輕輕飄揚。這些楊柳,他看了不知多少回了,可是沒有今天夜裡這樣嫵媚多姿,如同少婦的青絲隨風飄揚,散發出一股沁人肺腑的清香。柳樹後邊的運動場上,有兩個籃球架子,架子上面的籃圈閃著亮光。圈子四周的網也白得發光,他站在煤碴路上,眼前的事物,不管是高大的廠房,還是空闊的運動場,也不論是一草一木,還是堆在地上的破破爛爛,都閃閃發光,連他腳下的煤碴路也和往常不一樣:在熠熠發光。他從來沒有感到過廠裡這些東西是這麼可愛!他一邊走著,一邊回頭望望。走到辦公室,他站了下來。回轉身去,順著煤碴路望過去,一直望到大門,門外燈光輝煌。
  他又走到門口,發現那輝煌的燈光是來自鬧哄哄的小吃店。他站下來,眼睛自然而然地又注視到那塊叫他喜愛的金字招牌。他忘記了蕭颯的秋風陣陣吹來。也不注意馬路上的車輛經過,只顧凝神望著,看門的人見他徘徊不去東張西望,便過來問他:
  「徐總經理,你丟掉啥物事?」
  「唔,」他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找著了沒有?」
  「沒有。」他漫不經心地答。
  「丟掉啥物事,我來幫你找!」
  他這才注意到對方講話的意思,他搖搖頭,說:
  「不,沒啥,我散散步。」
  他又看了一陣招牌,才戀戀不捨地走進去,回到廠長辦公室,解開上衣紐扣,準備睡了。
  第二天一清早,他睡在床上,忽然聽見咚咚兩聲,門外有人敲門,他一骨碌爬起來,連忙把衣服穿好,過去開門,進來的是梅佐賢。他笑嘻嘻地問:
  「總經理,你早,沒吵你吧?」
  「也該起來了,有事體嗎?」
  「也沒大事體,工人在車間裡鬧翻了天,東邊也是報喜隊,西邊也是報喜隊,現在捧著新招牌要到門口去,他們聽說總經理昨天住在廠裡,要我來請總經理!」
  「請我?」徐義德警惕地問道。
  「他們想請總經理一同到大門口去……」
  「去做啥?」
  「換招牌……」梅佐賢看徐總經理沉著臉,不敢說下去。
  「我不去。」
  「是呀,我說總經理昨天忙了一天,一定很累了,別去打擾他吧。他們一定不肯,說今天是我們廠裡大喜的日子,掛公私合營招牌是件大事,要和總經理一同慶祝慶祝……」
  「換招牌當然是大喜事呀!我應該和工人同志們一道慶祝慶祝的,可是,我身體不舒服,你代表我和大家一起去換招牌吧。」
  「好的,好的,你太累了,好好休息吧。」梅佐賢走了,又站下,囁嚅地說,「余靜在車間等你哩,總經理,是不是去一下的好。」
  「對,還是去一下的好,換招牌是樁大事體呀!」他們兩人向車間走去。
  報喜隊像是一條長龍。捧著合營招牌的鄭興發現在讓位給韓雲程了。大家都搶著要捧,秦媽媽說,有湯阿英代表工人就夠了,另外應該讓給職員代表。韓雲程轉過身來捧著。大家不搶了,但都想上去摸一摸,看一看,彷彿看新娘子似的,擠來擠去。鄭興發的手閒不下來,他走進鑼鼓隊,接過一面大鑼,歡樂地一邊當當地敲著,一邊笑得合不攏嘴來,連臉上的皺紋也好像在笑,走在報喜隊最前頭的是徐義德、梅佐賢和余靜、秦媽媽他們。
  徐義德看到後面那許多工人跟著一同慶祝,興奮地對余靜說:
  「工人和我們這樣熱烈慶祝,在滬江還是頭一回哩。」「是呀,」梅佐賢接著說,「在從前,做夢也想不到有這種場面。」
  「生產關係改了,工人和工廠的關係也不同了,自然就出現了這種場面。」余靜對徐義德說。
  「看了這種場面,心裡真舒暢。做起事來也有勁道。」徐義德假裝高興的樣子說。
  「那可不,合營了,我們要更好地把生產抓一抓。」
  「最近這兩天正考慮這件事哩,明天要不要開個會研究研究?總經理,」梅佐賢又轉過來對余靜說,「徐廠長。」
  「先把計劃訂出來,再開會具體討論討論,」余靜說。
  「這樣更好。個人和車間生產計劃都有了。韓工程師制訂的生產計劃也快寫好了。」梅佐賢說。
  「抓緊一點,這兩天把它弄好。」徐義德吩咐梅佐賢。
  「這沒問題,」梅佐賢說,「我今天就找韓工程師談!」
  說話之間,隊伍已經走到門口。梅佐賢站在凳子上,摘下黑底金字的招牌。韓雲程和湯阿英馬上把新招牌送上去,梅佐賢把它掛在原來的地方。一塊簇新的白底黑字的招牌出現在大門口的左邊:
    上海公私合營滬江棉紡廠
  郭彩娣在車間扎的那個大紅綵球現在掛在新招牌上,使得新招牌越發顯得鮮艷奪目,光采煥發,在清晨的驕陽中射出耀眼的光芒。大家圍在新招牌前面一邊鼓掌一邊歡呼。秦媽媽在一旁點燃了鞭炮,辟辟啪啪的爆炸聲中,不時夾著「通」的一聲,「天地響」直衝雲霄。湯阿英望著新招牌捨不得走,兩隻手鼓紅了。她拉著管秀芬在人群中扭起秧歌來了。郭彩娣和譚招弟跟著扭了,許許多多的人也跟著扭了。余靜站在旁邊,用手打著拍子,湯阿英對余靜說,
  「來吧!跟我們一道扭吧!」
  那邊管秀芬把余靜拉著和大家一道扭了。在馬路上,大家一同歡快地扭著,踏著鐘珮文、韓雲程和鄭興發他們的鑼鼓點子,越扭,人越多,幾乎把柏油馬路塞滿了。鑼鼓聲和炮竹聲和恣情歡樂的人聲連成一片,響徹晴朗的天空。徐義德的眼光一直沒有離開新招牌。在大家歡樂聲中,他悄悄回到廠長辦公室,站在窗前,凝視著大門,打開窗戶,辟辟啪啪的炮竹聲震天價響,咚咚鏘,咚咚鏘的鑼鼓聲高入雲霄。鼎沸的人聲遍地湧來。他使勁把窗戶一關,想把這些嘈嘈雜雜的聲音關在窗外,巨大的歡樂的聲音可不聽他的指揮,仍然在他耳際縈繞,他用兩隻手把耳朵摀住,這也不行,還是聽到巨大的音響。這巨大的音響有一股不可阻擋的力量,直向他的耳朵逼來。他乾脆放下兩手,對著窗戶說:
  「讓你們盡情地歡樂吧!」
  他轉過身來,看到擺在上面,靠右邊牆那裡的長方桌和十把椅子,最上面那兩張椅子,一張是他常坐的,旁邊那一張是余靜常坐的。他的眼睛一個勁盯著余靜那張椅子,邁著沉重的步子走過去,把余靜那張椅子搬開,放在角落裡,讓它冷冷清清地靠著牆。他把自己那張椅子放在長方桌上端的當中。他好像出了一口氣,舒適地坐在床上,得意地望著當中那張椅子,但角落裡那張椅子又出現在他的眼前。他沒有辦法把它摜掉,他無可奈何地歎息了一聲,望著寫字檯上的日曆:一九五五年九月二十九日,喃喃地說:
  「昨天,是創辦滬江紗廠以來,第一次睡在廠裡,想不到,也是最後一次睡在廠裡啊!」
  他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兩隻手托著肥大的後腦勺。窗外咚咚的歡樂的鼓聲不斷傳來,一槌一槌像是敲在他的心上。
  他眼睛望著雪白的屋頂,無可奈何地默默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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