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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路馬霍路口上,有一個高大的鐘樓,人們從很遠的地方就看到它。它準確地向人們報告時刻,一分鐘也不差誤。這是大英租界跑馬廳留下來的遺跡。它是上海歷史的見證人。它曾經看到洋人強佔中國的領土,耀武揚威,連個小小的跑馬廳,一般華人也不能入內。它也看到上海的解放,一百萬人在這裡遊行,慶祝新中國這個嬰兒的誕生。現在跑馬廳成了人民公園,中國人可以在裡面自由地走來走去。原先是一片開闊的平地,現在山丘起伏,錯落有致,鬱鬱蒼蒼的樹木更叫你一眼望不到盡頭。三面又給一條碧澄澄的小河圍繞,公園中心便成了一個半島。半島通過朱紅欄杆的木橋和外邊的煤碴走道連起,遊人穿梭般的走來走去。河邊柳樹枝頭的淡淡的綠芽在春風裡愉快地輕輕飄蕩。春天早已悄悄地來到了上海。
  正對人民公園有一座深紫色的二十四層的大樓,直衝雲霄,跑馬廳的鐘樓和附近的高樓彷彿都在它的腳下。它像是一個高大無比的巨人似的,傲岸地俯視著整個上海。一到夜晚,在所有的霓虹燈之上,茫茫夜空中有一個霓虹燈更高,也最顯眼,遠遠就看到閃耀著的四個紅字:國際飯店。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二十四層樓裡的電燈都亮了,像蒼天上的繁星點點。第十四層樓的燈光特別亮,那刺眼的亮光吸引了過往行人的注意。
  今天晚上十四層樓顯得特別活躍,靠南京路那邊的一間餐廳,給馬慕韓包了下來。房間外邊的那一排桌子也給福建漆制的屏風隔開。客人來了,先在外面喝茶,抽煙,聊天,等客人到齊了,才走進裡面那間餐廳,大家在一張西餐檯子前面坐下。席次由馬慕韓和馮永祥精心推敲過:馬慕韓的主人席位安排在上面當中位置上,右邊是潘信誠,左邊是宋其文,馮永祥坐在對面第二主人席位上,右邊是江菊霞,左邊是金懋廉,潘宏福,唐仲笙,徐義德和柳惠光他們依次坐在上下兩邊。
  雪白的台布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副副的閃閃發光的刀叉,刀叉之間是一盤盤的豐盛的中國式冷盤,盤子前面擺著三個亮晶晶的高低不同的酒杯。在台子當中擺著一瓶紅色的康乃馨。馬慕韓指著那瓶花說:
  「這花遮住視線,不如拿掉的好。」
  「對,」馮永祥應了一聲,他採了一朵嬌艷的康乃馨別在江菊霞黑絲絨旗袍的大襟上,說,「這麼一來,江大姐就漂亮了。」
  「阿永,你這話可說錯了。江大姐原來就很漂亮,」金懋廉打趣地說,「她並不因為這朵花才顯得漂亮。」
  「懋廉兄的話對。我剛才失言了。小生罪該萬死,江大姐千萬請你原諒。」
  「你少說廢話,我就原諒你。」江菊霞瞪了他一眼。
  「話不可多說,但是,也不可不說,要恰到好處,不多不少,適可而止。」馮永祥對著面前的冷盤搖了一搖頭。
  馬慕韓怕江菊霞再反攻,他對馮永祥說:
  「現在正好。今天步老自己請他同鄉吃飯,不然,步老來了,就更熱鬧了。」
  「步老雖然沒來,可是他派了特命全權代表來了。」
  「誰?」柳惠光四處張望,奇怪這樣的大人物來了,主人怎麼沒有給他介紹呢?他問馮永祥。
  「諸位大概還不認識,讓我來給諸位介紹介紹……」
  馮永祥站起來,江菊霞拉著他的西裝袖子,按他坐下,嗔怒地說:
  「又說廢話了!」
  「那麼,我不介紹了,你自我介紹吧。」
  江菊霞真的站了起來,但不是自我介紹,她端起裝滿通化紅葡萄酒的高腳玻璃杯子,對著馬慕韓說:
  「今天是慕韓兄大喜之日,我建議大家敬一杯,祝賀興盛紗廠公私合營。」
  大家舉杯站了起來,最後一個站起來的是潘信誠。
  馬慕韓沒有和史步雲商量商量,也沒有和潘信誠交換意見,更沒有告訴徐義德,興盛紗廠就向中共上海市委申請公私合營。政府宣佈十四家工廠實行公私合營,其中便有興盛紗廠,興盛紗廠已經簽定了協議,正式合營,昨天開了公私合營大會。今天馬慕韓請客,一方面和老朋友敘敘,一方面也有慶祝企業合營的意思。潘信誠對於馬慕韓這個驚人舉動,有一肚子牢騷。五反運動辰光,馬慕韓在紡織染整加工組帶頭坦白,衝垮棉紡業的防線,潘信誠至今還有餘痛;現在國家提出國家資本主義的問題,馬慕韓又搶了先,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實在叫人寒心。馬慕韓走到前面去了,史家和潘家也不好落後,無形之中加速了私營工商業社會主義改造的速度。潘家跟進吧,無論如何總落後了一步,人家總以為是受馬家的影響。馬家的影響?天曉得!潘家自有主張,從來不跟在別人的屁股後頭轉的。但是,晚了一步這個形勢很難改變了。潘信誠本來不想來的,因為馬慕韓親自打了電話來,同時,他也想瞭解合營的情況,就答應來了。潘宏福聽說興盛已經批准了,心裡怦怦直跳,不滿意父親老成持重,沒有申請合營。他不敢直接提出意見,怕父親罵他。他委婉曲折地說,如果通達紡織公司也申請合營的話,可能也是十四個廠裡的一個,就不讓興盛紗廠專美於前了。現在申請還來的及,再遲,就更落後了。父親不以為然,要潘宏福不要向馬慕韓這些人學。馬慕韓是公子哥兒,不是自己創業,不知道創業的艱難。他逞強好勝,只圖虛名,一心想做官,出風頭,把啥都忘記了,哪裡知道他父親當年怎麼苦心經營,風裡來雨裡去,才掙下這份家業。他父親指望他承繼祖業,發揚光大,誰料到他雙手捧出送人,而且是滿不在乎,毫不心痛。真正是豈有此理。潘信誠說,如果他有這樣的兒子,就是死了,在棺材裡也要罵這個不肖的畜生!潘宏福說公私合營也不等於雙手捧出送人,還有股息可拿哩!潘信誠啐了兒子一口:企業在自己手裡好呢,還是在別人的手裡好?那點股息算了啥!個人企業的利潤可以全部上自己的荷包裡!潘宏福不敢再往下說,潘信誠的氣一時也消不掉。父子兩個坐在汽車裡,一句話也沒說。潘宏福的席位正好排在潘信誠的緊右邊,他見大家都站了起來,父親穩穩地坐在那裡不動,那叫馬慕韓下不了台,便用左腳碰了碰父親的右腳。潘信誠慢慢站了起來,左手按著桌子,右手顫抖地端起酒杯,笑嘻嘻地說:
  「人老了,不中用了,連敬酒也落後了。」
  「信老年紀比我大,」宋其文說,「精神可比我足。」
  「這一陣也不行了。」
  「來,來來,大家乾一杯!」江菊霞舉著酒杯向大家示意,然後給馬慕韓的杯子碰了一下,說,「興盛這次批准合營,等於中了頭彩。慕韓兄,恭喜你!」
  在一片恭喜聲中,大家乾了杯。
  馬慕韓今天特別興奮,喝了一杯酒下去,更是容光煥發,神采奕奕。他的棉紡業全業大聯營的宏偉計劃,在進行期間,遇到不可越過的暗礁,一是史家,一是潘家。史步雲要江菊霞透露,由於處在工商聯主任委員的地位,他的企業不好輕易聯營,要看中共上海市委統戰部的意見,彬彬有禮地關了門。潘信誠雖然沒有直接拒絕,但是他那個條件:要等棉紡同業都同意了他才考慮,這是另一種方式拒絕。如果潘信誠贊成了,很多同業會跟進的,說不定史步雲也會考慮。徐義德雖說答應了,但是並不積極,誰知道鐵算盤在背後搞啥鬼名堂哩!宋其文要他和江菊霞籌劃棉紡全業聯營的事,兩個人同床異夢,各有各的打算。江菊霞不但不幫忙,而且在拉同業要求公會出面領導,簡直是自吹自擂。她想馬慕韓抬她上台,那不是白日做夢嗎?他看到困難重重,形勢不妙。馮永祥又說已經有幾家廠申請公私合營了。他一個人在家裡整整思考了一個晚上,認為目前是千載難得的良好機會,雖然有幾家廠申請了,可是政府還沒有批准。他要在公私合營企業當中做個典型,用具體行動響應政府的號召。他嫌別人說空話,他要像宋其文所說的那樣:拿出事實來。他一申請,上海黨和政府的首長馬上就會知道,說不定中央首長也會知道哩。這樣,他在工商界裡講話更有力量,因此,也更有地位。否則,他在上海工商界,總是給那幾個「老老」壓在頭上,一輩子也不能出人頭地。他和股東商量了,也和廠裡代理人交換過意見,大家都贊成他的主張。他又約了唐仲笙和馮永祥到家裡來研究。馮永祥不贊成,認為他有點性急,沉不住氣;像他這樣有地位的進步工商業家,不必搶先。企業聯營的事也不是完全絕望,史家和潘家還可以進一步磋商,徐義德是不成問題的。馮永祥拍胸脯打保票,那口氣,彷彿滬江紡織廠就是他開的。唐仲笙以為可以再看看,即使要申請,也可以推遲一個時期。馬慕韓堅決要馬上申請,唐仲笙暫時改了口,認為馬上申請也是一個做法,棋先一著,對推動工商界社會主義改造有一定的作用。馮永祥看馬慕韓的決心不可動搖,旋即支持他申請了。今天馬慕韓請客也是馮永祥建議的,因為他申請以前不願意和史家商量,並且要唐仲笙和馮永祥替他保密。現在興盛公私合營已經完成,不用再保密了,全上海工商界都知道了,是馬慕韓出面拉一把的時機。馬慕韓乾了杯,坐下來說:
  「謝謝各位。早就想請各位聚聚,也想去看看步老信老,商量商量合營的事。這一陣盡忙著廠裡的事,竟抽不出身來,一直拖到今天,才抽時間來和各位敘敘。」
  「興盛合營,你做主就行了,用不著和我商量。」潘信誠對馬慕韓說,「倒是步老那方面需要打一個招呼,他是工商聯的主委,和令尊也是至交,他一向對你很關心的。」
  「步老那邊,提倒是提過,不過不具體。」
  「在座知道興盛過去的人也很多,步老肚裡可是一清二楚。令尊年青的辰光在一個錢莊當學徒,做事勤懇,討了老闆的歡喜,慢慢提拔他,收入增加了,他又省食儉用,手裡積蓄了一些錢。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他靠朋友幫忙,才開辦了興盛紗廠,開頭不過兩三千錠子。令尊錙銖必計,一個小錢也不肯亂化,全放在企業上。他忙了一輩子,化了不知幾許心血,興盛才有現在的規模。他指望慕韓老弟接辦他的企業,仍然繼續發展下去,沒料到今天已經合營了。」潘信誠不勝感慨地歎息一聲。
  潘信誠雖然是客觀敘述,可是那意思是很明顯的。馬慕韓聽的不禁低下了頭,好像潘信誠就是他死去了五年的嚴父一樣,和緩的語句裡含蓄著嚴峻的申斥,感歎的情緒裡又充滿了親切的慈愛。他的心頭有一股暖流通過,鼻子一酸,眼睛閃看淚光。他竭力噙住眼淚,悄悄地用手絹拭了拭,說:
  「哎喲,我的眼睛裡有啥物事!」
  唐仲笙坐在宋其文的左邊,他知道潘信誠一番話說動了馬慕韓。他機警地站了起來,走到馬慕韓面前,說:
  「大概是灰,我給你一吹就好了。」
  唐仲笙真的對著他的眼睛吹了吹,然後又用馬慕韓的手絹把淚水拭乾,說:
  「現在是不是好一點了?」
  馬慕韓閉了閉眼睛,又用手絹拭了拭,安定了內心激動的情緒,慢慢地說:
  「好多了。」
  「令尊曉得興盛合營了,我想,也會高興的。」宋其文不同意潘信誠那番話。他說,「一個人在舊社會孤身奮鬥,熬出頭來的是少數,多數是默默無聞,勞碌一生,還是在別人手下混碗飯吃。就是熬出頭來的,也不清楚自己的吉凶禍福,說不定啥辰光栽個觔斗,弄得企業倒閉,身敗名裂,子孫流落街頭,食不飽腹,衣不蔽體。現在企業公私合營,有了保證,到時拿股息,再也沒有風險,也不必為子孫擔憂。令尊為人,我是瞭解的,一生謹慎,從不走險路,一定贊成合營的。可惜他過世太早,沒有看到上海的新氣象,也沒有看到新中國這樣強大!」
  「令尊要是參加今天的宴會,那一定很有意思。」潘信誠看了宋其文一眼,那眼光的意思是:你宋其文怎麼可以代表別人講話呢?你瞭解馬慕韓老太爺的為人,難道潘信誠就不知道嗎?笑話!他說,「我同令尊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的為人多少我也知道一些。我一看到你,就想到他了。剛才喝了一杯,就又想起他來了。興盛合營當然是好事,沒有一個人不贊成的。」
  「那麼,我們再乾一杯。」金懋廉看見潘信誠和宋其文針鋒相對,怕發展下去,別弄得不歡而散。潘信誠既然自己出來圓場,他便扶他下台階。
  金懋廉和潘信誠給馬慕韓乾了一杯。
  馬慕韓得到宋其文的暗中支持,他心裡越發安定了。他看到對面跑馬廳鐘樓上的鐘在茫茫的夜空中閃耀著亮光,它南面的那一排看臺,黑魆魆地看不清楚;隱沒在鬱鬱蒼蒼的樹蔭下的煤碴路,給電燈一照,隱隱可見。當年賽馬,騎士們就在煤碴路上奔馳,一匹匹馬旋風也似的飛奔而去,一匹快似一匹,最先到達的馬受到全場的人熱烈的歡呼。騎士擺手致意,馬也昂首,好像答謝。馬慕韓說:
  「其老說得好。我父親在世的話,我想,他老人家也一定贊成合營的。這次合營,比如賽馬,大家都要參加比賽的,我很高興自己跑了頭馬,先到了一步,這是個人從事企業經營以來,最愉快的一件事體。合營之後,我下車間,職工拿我當作企業幹部看待,國營企業有點技術的保密文件也可以看到,不但勞資關係改善了,公私關係也有很大的不同。過去工作,不但責任重,而且勞資雙方各顧各,十分話只說七分,現在是有啥說啥,勞資之間的隔閡,可以說消除了,國家資本主義確實是改造資本主義企業的一條正確道路。過去,我只是在理論上覺得是一條正確道路,企業合營,有了親身體會,在實踐中證明了這是一條正確道路。其老說,拿出事實來,我現在有了進一步的體會,對資本主義工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這條道路肯定是要走的。只是時間遲早問題,而我們這些人當中,總要有些人先走一步,一方面取得經驗,今後做得更好點;一方面也是我們民建成員做個樣子,好推動推動工商界,對不起諸位,兄弟先走了一步!」
  「慕韓兄走的對,走路總有先後的,與其別人先走,不如我們民建成員先走。特別是慕韓兄,以民建上海分會負責人的身份先走了一步,那對工商界的影響是巨大的。」馮永祥接著又補充了一句,「這也是信老其老領導的功勞。」
  「無功不受祿,我對民建的事很少過問,」潘信誠搖搖頭說,「要講領導的功勞,那是步老和其老的事。」
  「你太客氣了,」宋其文並不推讓,但是他把潘信誠拉住,說,「民建上海分會的大事,哪一件少了你。你見過大場面,經歷過大風大浪,辦過大事業。平常對民建的事雖不大過問,但是重要關頭,你講這麼幾句,可是派用場啊,信老。」
  「那些已是過去的事了,現在精力不濟,單是通達的事就照顧不過來,交給孩子們去經營,我也很少過問。民建的事,更無力照顧了。民建分會倒是有成績,可不是我潘某人的,我不過是濫竽充數,掛個空名罷了。在你領導之下,出力最多的是慕韓老弟和阿永他們。」
  「我也沒有啥領導,全是他們做的。我不過是跟著大夥一道走走罷了。」
  「做個帶路人就很不容易了,這次慕韓兄在接受社會主義改造方面也帶了路,」唐仲笙說,「是上海工商界的光榮。」
  「這一次人事安排怎麼樣?」柳惠光對於公私合營倒沒有意見,焦急的是個人的前途。
  一提到人事安排,馬慕韓左顧右盼,洋洋得意,興高采烈地說:
  「政府要我們先提意見。我想了想,合營企業從來沒有辦過,許多問題都是新的,沒有經驗,不好處理,不如請公方代表擔任總經理,我當個副手,可以從旁學習學習。你們猜,結果怎麼樣?」
  「慕韓兄仍然是總經理,」金懋廉說,「公方代表擔任了副職。」
  「你哪能曉得的?」馬慕韓有點奇怪。
  「政府向來就說:量才使用,以慕韓兄的才幹當然非總經理莫屬。」
  「也正如公私合營銀行的副總經理非老兄莫屬一樣。」這是馮永祥的聲音。他說完了,用叉子叉起冷盤裡一塊鴨翅膀在細細咀嚼。
  「廠裡其他私股人事一般照舊,原職原薪,大家都很安心,感到滿意。」
  「沒有一點變動嗎?」柳惠光有點不大相信,問馬慕韓,「那些老弱的和沒有技能的也是原職原薪嗎?」
  「一般的都沒有動,就是老弱和沒有技能的也安排了其他工作。」
  「這麼說,大家都很滿意,不必擔憂了。」
  「人事安排未公佈以前,老實說,廠裡職員和資方代理人是有些波動的,就拿我個人說吧,當時情緒也不安定的。公佈了,大家喜出望外。」
  「共產黨這個好:講的到做的到。」柳惠光也喜出望外,他安心地吃冷盤裡黃膩膩的色拉。
  徐義德聽到興盛批准合營,心裡一半羨慕,一半嫉妒。馬慕韓辦事的決心真大,行動也十分迅速,真的是迅雷不及掩耳,等他聽到消息,興盛已經在開公私合營大會了。他後悔這一陣盡顧在籌劃那個小規模私私合營的事,十萬錠子的計劃沒有實現,市裡的行情也閉塞的很,真是彎扁擔打蛇——兩頭脫空。現在馬慕韓一舉成名,工商界無人不知,黨和政府首長也一定要嘉獎興盛,馬慕韓的地位顯著提高了。他十萬錠子計劃就是現在湊齊,也遠遠落後了。信孚記花行這著棋顯然也沒有走對,區裡增產節約委員會和市委統戰部根本沒有答覆,這次政府批准的合營企業中榜上無名。沒有批准也好,說明不是徐義德不申請,信孚記花行再私營幾年也不錯啊。馬慕韓把公私合營說的那麼好,他不大相信,至少是只說好的一面,壞的一面沒提。他說:
  「公私合營有百利,但也有一弊,就怕派個『土包子』當公方代表。一切都要接受國營和公方領導,這個公方代表要是外行,或者意見不對,不照辦吧,不好;照辦吧,對企業也不好。派到興盛的公方代表怎麼樣?」
  他以為馬慕韓沒有提公方代表的事,一定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馬慕韓說:
  「派到興盛來的公方代表,原來是國棉二廠的黨委書記,頭寸不小。他擔任副職以後,上午八點上班,晚上還下車間,每天要工作到十點才下班,精神實在可佩。」
  徐義德無話可說,也無法挑剔,只好恭維道:
  「這是慕韓兄的幸運,遇到這麼一個有經驗有地位的公方代表。」
  宋其文也暗中申請了合營,可是這一次批准的十四家工廠名單中,沒有他的企業的名字。他內心焦急,不知道是啥原因。眼看著一切榮譽都由馬慕韓獨佔,他深深感到他背後有年青人在跑步追來,幸好史步雲和潘信誠還沒有動靜,不然,他要在社會主義改造的大道上掉隊了。他申請了,而政府不批准,一定是企業的條件不夠,規模小,或者是他意想不到的原因。但宋其文不應該落在別人的後面。他藉著徐義德的話,在給自己解釋道:
  「國家幹部和資金都還不夠,合營工作一定要分批分類進行,不能性急,要按部就班。政府這次沒有考慮我的企業合營,也許與國際宣傳有關。不久以前,有位外國記者訪問我,就問我的企業是合營還是私營。我的廠雖小,但解放以來,也添置不少設備。在私營工廠中,有這樣發展的,我廠可算是數一數二的了。」
  馮永祥暗中吃了一驚:宋其文也申請合營了,辦得比馬慕韓更機密,要不是他自己透露出來,連馮永祥也不知道哩。
  他接過去說:
  「黨中央早就說了,要逐步進行社會主義改造。陳市長也說實行國家資本主義是穩步的,不會太快,也不會搞亂。性急的確沒有用。上海工作一向是穩的,公私合營一定和『五反』一樣,要比全國各省市還要慢一點晚一點,江蘇,浙江這次跑得快了一些,這並不符合中央的要求。」
  「阿永的話有道理。」潘信誠點了點頭,說,「工商界對通達揣測很多,認為企業大,潘家幾個人又是上層代表人物,應該先走一步。但事實上並不如此簡單,大企業有他的複雜的情況,通達不一定要跑在前頭,許多條件還有待創造;如必須將無限公司在合營前改為有限公司,盤點物資,清理賬冊,訂好年度生產計劃,健全與建立各項制度。創造條件的各項工作目標與方向,尺度應與國營相比,至少也得在公私合營與國營之間才好。同業有的認為棉紡業公私合營是肯定的,只是時間與方式的問題,我個人倒以為創造條件,搞好生產是問題的關鍵。棉紡業各廠情況不同,所走的道路不可同日而語。各廠應該根據具體條件,從實際出發,來選擇自己的道路。」
  他一口氣講了這麼多,感到有點累了,低下頭去,用調羹舀了幾勺乳油雞蓉湯喝。潘宏福借這個空隙給父親做了補充:
  「我父親一向眼光遠大,凡事都希望比別人早走一步,我們慶豐麵粉廠因情況不好,怕把包袱丟給國家,願意暫緩合營。通達一些廠營業情況比較好,願意公私合營,作個試驗品,但是要創造條件,搞好生產,所以現在還沒有申請。通達合營是肯定的,爭取過急了,我們怕人家誤會。」
  「信老辦事謹慎周密,合營以前創造條件,搞好生產,十二萬分的必要。」馮永祥喝了一杯白蘭地後,面孔有點發熱,講話也隨之激動。他說,「宏福老弟的顧慮也是對的,私營企業要公私合營是肯定的,如果爭取過急,的確容易引起誤會。這一次申請的,何止十四家,政府批准的卻只有十四家,可見政府還是在穩字上做文章,性急不得也。我們工商界也要掌握一個穩字。」
  馬慕韓自己跑了頭馬,但並不希望別的馬都不開步走。要萬馬奔騰,才能顯出頭馬的雄姿,也才能表現他在工商界帶頭的進步作用。他今天接受馮永祥的建議請客,本來也有推動幾個核心人物的意思,不料馮永祥和他的意圖相反,公然伸出手來拉住別人的馬頭,並且口氣儼然代表政府,那影響更是深遠。他不露痕跡地點破道:
  「中央的確講過實行國家資本主義要穩步前進,陳市長也提到穩步兩個字,並且說不會太快。但是我們要善於體會黨的精神。就拿穩步前進四個字來說吧,我們工商界要特別注意前進兩個字,不能踏步不前。陳市長說不會太快,也不是太慢的意思。從這次批准十四家工廠來看,政府已經開始排隊點名了。幹部和資金雖是個問題,但政府解決起來也快的很。大家想想剛解放的辰光,全國那麼多的新地區,要多少重要幹部?中央都有辦法解決,公私合營這點幹部就沒法解決嗎?資金更沒有問題,現在國家手裡擁有的資金,不曉得有多少,何況還有一大筆『五反』退補的欠款哩!我倒以為,我們民建成員,特別是我們核心分子應該積極爭取合營,不要觀望,更不要在穩步上動腦筋。如果民建核心分子的企業合營落在別人後頭,恐怕不大光彩!」
  馮永祥聽馬慕韓這些話,臉漲得通紅。他想批駁這位小開,可是馬慕韓講的頭頭是道,有憑有據,一時無法駁倒。他喝得有點醉意,醉眼矇矓地望著馬慕韓說:
  「我們民建核心分子當然要爭取合營,而且應該比一般工商界早走一步。我說的『穩』字,裡面就包括了前進的意思。啥叫穩步呢?就是穩重地一步一步走。我和慕韓兄體會黨的精神是完全一致的。」
  唐仲笙心裡完全贊成馬慕韓的看法,但他不敢正面反對馮永祥的意見。馮永祥自己暗中讓了步,他就大膽支持馬慕韓了:
  「我同意慕韓兄的分析。工商界現在已經動了起來,華中橡膠廠本來對合營不肯表示態度,最近看到永發橡膠廠合營之後,不但生產情況好轉,而且膠鞋加工任務比華中高百分之十一點五,原來永發比華中低百分之十八點七,前後相差百分之三十點二,現在華中也表示要合營了。煙兌業要求整個行業委託代銷,接受社會主義改造。」
  「三大樣也動了,我聽說協大祥綢布莊老闆已經和信大祥、寶大祥老闆交換意見,準備聯合爭取合營。」江菊霞最近常到市面走動,也到工商聯去轉轉,特別留心合營的事。她手裡拿著一塊油炸童子雞腿,一邊細細啃著,一邊慢吞吞地說,「鶴鳴鞋帽商店等三十多家小商店,也向市工商行政管理局提出公私合營的要求。」
  金懋廉的消息更靈通,他說:
  「鹽商業、醬酒業、蔬菜地貨業、顏料雜貨業和棉布批發商業都提出了要求整個行業擔任專業代理或委託代銷,商業資本家中接受社會主義的改造也很積極。」
  柳惠光聽了這些消息,心頭怦怦直跳。他拿不定主意,利華藥房該不該提出合營的要求。潘信誠的眼睛慢慢閉上,彷彿是閉目養神,這些消息引不起他的興趣。潘宏福內心十分焦急,他怕通達太落後了,真的像馬慕韓說的潘家在工商界不大光彩。可是坐在他左邊的父親卻默默不語,他不好隨便開口。宋其文比潘宏福還焦急,他是民建上海分會的負責人之一,在民主革命中他總是走到別人的前頭的,他準備最近再向市委統戰部的幹部表示爭取早點合營的願望,從側面催促一下。徐義德坐在江菊霞的右邊,他非常沉著,認為那些商業資本家不過是表表態度罷了,想瞭解政府對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的底盤,並不是真的想馬上公私合營。他心裡篤定泰山,念念不忘他那十萬錠子的宏偉計劃。聽到這些消息,真正興奮的是馬慕韓,他非常得意上海工商界真正動了起來,而在上海工商界最前列的是馬慕韓。他站了起來,舉著酒杯,激動地說:
  「聽了這些消息,真叫人興奮。來,大家舉杯,為上海工商界穩步前進而乾杯!」他把「前進」兩個字說得特別重而有力。
  大家站起來以後,馮永祥才懶洋洋地站了起來,醉醺醺地說:
  「好,為穩步前進而乾杯!」他把「穩步」兩個字說得特別重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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