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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瑞芳一個人蹲在臥房裡,兩隻眼睛木愣木愣地望著窗外藍色的天空,太陽快落了。遨遊了一天的飛鳥已經疲乏,在花園上空飛來飛去,不時發出吱吱喳喳的叫聲,傳到她的耳朵裡,慢慢飛到隔壁花園榆樹枝杈的窠裡棲息了。她默默計算守仁被捕的天數,深深歎息了一聲:
  「連鳥也有個窠,為啥守仁不能回家呢?大不了是一輛自行車的事,拿錢賠還不行嗎?」
  她覺得監獄裡的人太不講理,就算守仁真的拿了別人的自行車,賠還,道個歉,應該了結啦,為啥一定要坐班房?從公安局還送到提籃橋!給人家知道了多難為情。紙包不住火。徐公館裡上上下下的人全知道大少爺出事體了,沒有人再相信他到杭州白相去了。大家見面雖然不提大少爺的事體,但她一見到別人的眼光,便料到別人心中有數。她在徐公館的地位忽然降了一級,好像比林宛芝矮一個頭,自己也沒有心思跟她爭長論短,一心惦念著守仁,可是守仁一直沒有出來的消息。
  她回過頭來,看到臥室裡那套紅木傢具,非常結實,牢固地擺在原來的位置上,結婚以來,二十多年了,一直沒移動過。送這套傢具的人已經下土了,弟弟的企業第二次破產了;筱堂在無錫鄉下,生活在風雨飄搖之中,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娘家的人都完了,在無錫的靠山倒了。她現在唯一的指望是守仁,而守仁又關進監牢。她像是一匹沒有籠頭的馬,到處奔走,希望尋找一條門路,花多少錢也不在乎,只要守仁出來就行。可是鈔票打不開門路。徐義德最近也在奔走,他應該比她的辦法多,可是今天出去一整天了,還沒有回來。她看看天時不早,站了起來,下樓去打聽打聽徐義德今天究竟到啥地方去了。
  客廳裡傳出低語聲。她在樓梯上停了下來,以為馮永祥又來和林宛芝胡纏了,正好給她一個機會,把他們的把柄抓住自己手裡。她放輕了腳步,退回到樓上,站在樓梯口那裡,兩隻手緊緊抓住扶手,把頭微微伸出去,側著耳朵在聽客廳裡的動靜。
  客廳裡的低語聲像是一條小河汩汩地流著,聲音不高,也聽不大清楚,但是一句接著一句,彷彿永遠也講不完。她走到樓梯旁邊的窗戶那裡,向大門口一望:院子裡沒有馮永祥的汽車。馮永祥這傢伙鬼的很,也許沒有坐汽車來,或者是自己開著車子來,停在附近的馬路上,然後走來的。她回到樓梯口那裡,客廳裡的聲音更低了,像游絲一樣飄蕩在空中,不知道說啥。她心裡想:她們兩個人一定不做好事體,青天白日在客廳裡就動手動腳了。林宛芝近來有點囂張,以為守仁當了小偷,做娘的頭也抬不起來了。這回落到老娘的手裡,下去捉姦,狠狠地把林宛芝羞辱一頓,看她還有臉見人不!她輕輕移動腳步,抑制著一肚子怒氣,慢慢走下去。
  客廳的門半掩著。她沒有馬上闖進去,側著身子站在門口,屏住呼吸,諦聽裡面的動靜,裡面的聲音很瑣碎而又低微,慢慢又高了起來:
  「南無佛,南無法,南無僧,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又大靈威觀世音菩薩,怛真哆唵,伽羅啵哆,伽羅啵哆,伽呵啵哆,羅伽啵哆,羅伽啵哆,娑訶,天羅神,地羅神,人離難,難離人,一切災殃化為塵……」
  她聽了這聲音,好生奇怪,便悄悄推門,伸了半個頭進去望了望,沒有馮永祥,沒有林宛芝,只有大太太坐在沙發上,閉著眼睛,微微低著頭,手裡拿著一串檀香木佛珠,嘴裡咕嚕咕嚕一陣,右手就撥過一個佛珠。在她面前的矮圓桌上,有一隻小銅香爐,裡面插了一根香,一縷青煙裊裊地上升。朱瑞芳在外邊大聲咳了一聲,推門走了進去。
  大太太抬起頭來,見是朱瑞芳,她又虔誠地咕嚕著。朱瑞芳走過去,伸出三個手指,說:
  「我還以為是她在客廳講話哩,原來是你在唸經。怎麼忽然又念起經來了呢?」
  「已經念了三天啦。」徐守仁給抓走了,大太太心裡很焦急。她無兒無女,娘家也沒有親人,在上海只有姨侄女吳蘭珍,算是至親,可惜是個女的,早晚要嫁出去的。徐守仁雖說不是她生的,但究竟是徐義德養的,也算是徐家一條根,她就拿他當自己的兒子看待,將來百年歸山,也有個人穿麻戴孝,少不了還要哭她一場。她料想今生是不會有兒女了,只好修修來世,做點好事,積點陰德,便給徐守仁唸經,懇求觀音菩薩保佑徐家這條根,早點釋放回來。她說,「是我在觀音菩薩面前許的願,給守仁這孩子念一萬遍觀音菩薩寶咒。等他從牢裡放出來,我還要刻一萬張觀音菩薩寶咒布送,讓天下善男信女朝夕焚香持誦,這樣可以得到觀世音菩薩暗中保佑,消災延壽。」
  「哦!原來是這樣。」她聽了心裡很感動,忍不住簌簌地落下了幾滴眼淚,激動地說,「這孩子不爭氣,還叫你操心,真叫人過意不去。」
  「都是徐家的人呵!」
  「有的人就不像你這樣,巴不得守仁這孩子出事體,她好在旁邊看笑話。」
  「別理那騷貨。好有好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間未到。不存好心的人將來一定會得到報應的。」
  「你這話一點也不錯。別說我啦,就連守仁這孩子也討厭她,沒事去洗煤也不到她跟前去。守仁常常提起你。這孩子死心眼,肚裡想啥,嘴裡就說啥。他可喜歡你哩。他說你待他很好,有啥好吃的,盡量讓他吃。你就像親生的娘一樣愛他。」
  「我無兒無女,他就是我的命啊!」
  「這孩子本來很好的,就是叫壞人勾引壞了,關在牢裡,叫他夠受的。」她一想到這一點,恨不能伸手從監獄裡把他拉了出來,焦急地問,「你曉得義德今天到啥地方去呢?」
  「大概在廠裡吧?」
  「要是在廠裡,早就該回來了。你沒有聽他說要到別的地方?」
  「他哪裡會同我講,你問那騷貨,她一定曉得。」
  「我才不低聲下氣問她,現在人家眼睛長到額角頭上去了,哪裡還看上我們呢!」
  「你問她,她敢對你怎麼樣?她不說,有我哩。」大太太站了起來,把佛珠攢在手裡。
  「我不問她。兒子也不是我一個人的,義德愛管不管,隨他去!」
  「義德這一陣子不是在托人說情嗎?」
  「可是他到現在還沒有回來,義德這人真沒有良心,親生的兒子出了事,一點兒也不著急……」
  「怎麼,我沒有良心?」
  徐義德從外邊推開門,走了進來,氣呼呼地問:
  「你又鬧啥?」
  「我還以為不回來哩。」
  「不回來,到啥地方去?」徐義德摘下頭上的深灰色呢帽,顫巍巍地拿在手裡。
  「你去的地方多得很,啥人曉得你到啥地方去!」
  「大家都平平氣,有話好好講。」大太太接過他手上的呢帽,放在矮圓桌子上。
  「說的是啊,有話好好講,我剛從外面奔走了一天回來,沒頭沒腦地就罵人,也不問個青紅皂白,我不受這份氣。」
  「守仁這孩子出了事,她不是心思,你就讓她兩句。」
  「難道守仁出了事,我心裡高興嗎?」
  「你心裡不高興,為啥這麼晚才回來?」朱瑞芳怒沖沖地對著他。
  「我也不是在外邊白相,你不是要我托人講情嗎?」
  「你不瞭解別人在家裡等得多麼心焦,晚回來,為啥不打只電話回來?」
  「你就少說兩句,」大太太一把把她按在沙發上,說,「讓義德坐下來喘喘氣,喝口茶,有話慢慢談,好啵?」
  她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去,板著面孔,一臉的氣還沒有消,說:
  「誰也沒有不准他喘氣喝茶,你看你這人,同你講話要吃糯米飯才行。」
  大太太也有點兒無忍不住了,受了委屈似的,說,「我也沒有得罪你。」
  「你究竟到啥地方去了?」朱瑞芳又問。
  徐義德很沉看,若無其事地說:
  「你說到啥地方去,就到啥地方去。」
  「料你不敢說出來。」
  「為啥不敢說?」他怕她一路追問下去,弄到後來不可收拾,便暗暗收篷,走過去,坐在大太太對面的沙發上,不勝憂愁地歎息了一聲,「唉,守仁這小畜生,害得我又奔走了一個下午。」
  「有好消息嗎?」大太太的眼睛裡露出了希望的光芒,靜聽他的回答。
  「多少有點眉目。」
  「可憐這孩子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罪,希望菩薩保佑,早點放他出來吧,阿彌陀佛。」
  「守仁啥辰光可以出來呢?」一提到守仁,朱瑞芳就把別的事放在次要地位了。
  「剛托人去打聽,還沒有回信;我也不是法官,哪能曉得!」
  「守仁這孩子在裡頭夠苦的哪。」說到這裡,朱瑞芳的眼眶裡有點紅潤了,她用雪白麻紗手帕拭了拭眼角,哭咽咽地說,「一想起這孩子,我心裡就難過。」
  「我也是的。」大太太的手指頭又在撥弄著佛珠。
  「誰不是的?」他想起等一會馮永祥要來談民建的事,有朱瑞芳在,說不定會撞犯他,那會誤事的。他想了一個主意,說,「你不是想明天和麗琳到牢裡去探望嗎?」
  「趕快去和她約好。」
  「那我明天一早去?」
  「麗琳明天一早就到提籃橋去了,你今天要去約好,叫人家有個準備,別誤了事。」
  「那我現在就去。」
  朱瑞芳匆匆上樓準備了一下,轉眼之間,下了樓,跳上汽車走了。徐義德現在才感到身上輕鬆,吐了一口氣,向客廳四周巡視了一下,看到矮圓桌上有一隻小銅香爐,裡面那根香已經燒了一半,清煙還不斷裊裊上升。他驚奇地問:
  「你怎麼在這裡燒起香來了,這是客廳,不是佛堂。」
  「我給守仁念觀音菩薩寶咒哩。」
  「那你到樓上佛堂去念吧,待一會還有客人來哩。」
  「好,好好,我讓你們。」
  她手裡撥弄著佛珠,嘴裡咕嚕咕嚕地念著:「南無佛,南無法,南無僧……」一步步向樓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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