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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昨天晚上,陶阿毛約管秀芬到一家小飯館吃晚飯,她因為晚上要參加黨團員會議,開頭不想去,經不住他再三邀請,只好勉強去了。晚飯後,陶阿毛又要求管秀芬和他一同到大光明電影院看電影。她不肯,一定要回到廠裡來。他只好送她回廠。一進大門,他們就一前一後走著。走到廠長辦公室樓下,一張觸目的通知顯在她的眼前:「原定今晚召開的黨團員會議,因故改日舉行。」下面是「黨支部」三個字。她看到這熟悉的筆跡,彷彿鐘珮文就站在她的旁邊,臉上微微發熱。她回過頭去看,陶阿毛笑嘻嘻地走了過來,他早看到那張通知,站在她旁邊低低地說:
  「你看,白來,還不如去看一場電影好!」
  「你又來做啥?」她生怕旁邊有人看見,想避開他,卻又沒法甩開他。她邁開大步,準備到黨支部辦公室去看余靜她們。
  他緊緊跟著她,見她朝黨支部辦公室那個方向走,臉上顯出緊張的神情,彷彿她走進危險地帶,追上一步,指著車間說:
  「你看,現在啥辰光,車間這麼忙,還不讓人家休息休息,又要去麻煩人……」
  她回頭一看,運動場上靜悄悄的,越發顯得車間機器聲音的嘈雜,姊妹們一定忙碌地做生活。路上靜靜的,沒有一點人聲,她心想余靜許是到區上開會去了,所以今晚的會改了期。她怕碰到熟人,更怕陶阿毛跟她進黨支部辦公室。她深深歎了一口氣,對陶阿毛這樣的人真沒有辦法,像個蒼蠅似的,老釘著你。她看了他一眼:
  「你別管我!」
  「去,就去,我陪你去!」
  她聽到最後那一句,腳步馬上停了下來,改口說:
  「不去,就不去吧。」
  她轉身向大門走去,他像是她的影子,在後面一步也不放鬆地跟著。他企圖再約她到大光明去,也許正趕上正片上映。她憋著一肚子的氣,再也忍耐不住了:
  「啥地方也不去!」
  「好。」
  「你回去吧。」她想離開他。
  「你呢?」
  「別管我!」
  「這麼晚了,一個人回去不好,我送你去。」
  「不要你送!」
  「外邊也沒熟人,怕啥!」
  她是一個逞強好勝的女孩子,一聽這話,哪能忍受的下,便把掛在胸脯前面的右邊那根黑烏烏的辮子往背後一甩:
  「怕?我啥也不怕!」
  「不怕,就一道走吧。」
  今天一早,她趕到廠裡,手裡拿著油衣裳,匆匆走向黨支部辦公室,想打聽一下啥辰光開黨團員的動員會。她一跨進去,見余靜坐在椅子上發出鼾聲,湯阿英靜靜坐在她的身邊,感到有點奇怪,頓時放輕了腳步,問湯阿英是怎麼一回事。湯阿英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簡單說了一遍,她伸出舌頭,一時說不出話來。幸好她昨天答應陶阿毛一道出去吃飯,要是在廠裡吃飯,說不定也會病倒的。等了一會,她說:
  「你不說、我還坐在鼓裡哩!」
  「說話輕聲點兒,她剛睡著……」
  管秀芬走到湯阿英面前,低聲說:
  「你一宿還沒睡哩,你去休息一會,我來招呼她……」
  「不,我不累。」
  「也該休息一會兒……」
  管秀芬的話沒說完,辦公桌上的電話鈴叮叮地響了。湯阿英接過電話,聽到對方說話,她面孔浮上了微笑:
  「他們都很好,危險期算是過了,唔,只是……只是……誰?」她臉上的笑紋頓時消逝了,皺著眉頭,急著問,「他……他怎麼樣?危險期沒過……最好廠裡有人來看看……好的,好的,……就來……」
  她掛上電話。余靜驚醒了,她伸了一個懶腰,連打了兩個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望著湯阿英:
  「誰的危險期沒過?」
  湯阿英發現余靜已經聽她打電話,就老老實實告訴她:
  「鐘珮文!」
  「鐘珮文!」管秀芬大吃一驚。那件油衣裳掉在地上了。她雖然不太喜歡鐘珮文,也不大高興和他一道出去白相,但他對她一直表示慕戀的心情,有時也感到他有些可愛的地方。她雖然盡可能避免和他接近,但他在她心裡佔有的位置顯然和一般人不問。
  湯阿英不知道管秀芬的心思,彎身給她拾起油衣裳,送到她手裡:
  「看你,連油衣裳掉了也不曉得。」
  「哦,」她眼睛裡透露出驚奇,但馬上鎮定地接過來,說,「是啊,我曉得……真的……」
  湯阿英沒有注意她的神情,只是焦慮鐘珮文的病情,對她說:
  「我們一同到醫院看看他去。」
  「看他?」她圓瞪著眼睛對著湯阿英,好像問湯阿英:要我去看鐘珮文嗎?管秀芬去看鐘珮文?這樣好嗎?如果是讓別人知道了,特別是陶阿毛知道了,要責備她哩。不去,不能去。旋即她又問自己:為啥不能去看鐘珮文呢?他是工會的文教委員,又是夜校的教員,她還聽過他的課哩。他生了病,又沒有過危險期,忍心不去看看嗎?不去?余靜和湯阿英一定會說:你看,管秀芬這人多沒良心,知道鐘珮文在醫院裡很危險,約她去看看也不肯,這太說不過去了。她定了定神,說,「好哇,當然要去看他,現在就去吧?」
  余靜察覺管秀芬神色有異,她也知道鐘珮文很喜歡管秀芬,只是管秀芬不把他放在眼裡。她看管秀芬先是很為難,現在又有點勉強。她出來解圍,說:
  「我和阿英到醫院去看看就行了。」
  「我呢?」越是不叫管秀芬去,她越要去,「我也去。」「用不著了,」余靜站起來說,「辦公室裡沒人,你留下來,也許有啥事體……」
  「不,我去看看他們……」
  她把「們」字講得很重,她隨著余靜向外邊走去。剛走到門口,陶阿毛來了。他今天到車間去轉了一下,摸了一下昨天夜裡的情況,發現管秀芬不在,估計一定到了黨支部辦公室,便追蹤而來。他一見了余靜,馬上皺著眉頭,露出十分憂慮的神情,用同情的口吻說:
  「真不幸,昨天晚上……」
  「你全曉得了嗎?」余靜問他。
  「剛才聽他們說的。」
  「不曉得是誰搞的鬼。」湯阿英憤怒地說。
  「是啊,不曉得是誰搞的鬼,也許是氣候關係吧。不管怎麼樣,造成我們廠裡很大損失,昨天夜裡差點開不出車哩!這事一定要好好調查調查,余靜同志,查出來,要重重的辦!」
  「你說的對。」
  「你們到啥地方去?」陶阿毛看管秀芬她們站在余靜後面,便問余靜。
  「上醫院去看看他們。」余靜邊走邊說。
  「對呀,我也正想去看看老趙他們,聽說病不輕哩。我們一道去吧。」
  管秀芬看了他一眼,邁著猶豫的步子,默默地隨著余靜走去。她們走出大門,管秀芬發現陶阿毛不見了,她高興極了,免得有他在,叫她難處,看鐘珮文不好,不看也不好。她們站在公共汽車站上,管秀芬希望馬上來一輛車,那就完全可以甩開陶阿毛了。偏偏公共汽車不來。一會,遠遠有一輛公共汽車來了,她真開心。可是,陶阿毛也跟著趕到了。他手裡還拿了一個長長的報紙包兒。
  她們走進長寧醫院,首先到了鐘珮文的病房。這是一間雙人房,因為他中毒的深,要好好休息,特地從大病房搬到這裡來的。白色窗帷拉開一半,陽光照著白色牆壁。鐘珮文睡在床上,給白色的被子蓋著,只有一個頭露在外邊。余靜悄悄跟在劉醫生後面走了進去。劉醫生講話的聲音很低:「鐘同志的身體很結實,抵抗力很強,一般的病他不在乎。他抵抗不住的病,就比別人的重。昨天他是最後一批送到我們院裡來的,經過診斷,他中的毒比別人深……」
  管秀芬聽到這裡,下意識地「哦」了一聲,透露出對他的關懷。陶阿毛在後面,臉色蒼白,像是一個小偷突然被人捉到。他的腿有點發軟,幸好他站在最後,沒有任何人注意他。余靜想起昨天晚上他和譚招弟爭論的神氣,同意劉醫生對他的分析。她走到床邊,見鐘珮文閉著眼睛,回過頭來小聲問劉醫生:
  「現在怎麼樣?」
  「拂曉的辰光,眼光四處尋找,嘴裡胡言亂語,一會叫余靜,一會叫趙得寶,一會兒叫管秀芬……」
  管秀芬的臉刷的紅了,像是一片晚霞,晚霞上面給烏雲似的頭髮蓋著,兩隻眼睛閃著羞澀的光芒。她怒力保持鎮靜,不好意思地站在那裡,又不好意思走開,真是進退兩難啊!她機靈地漫然插了一句:「一定是催我給牆報寫稿子。」
  劉醫生絲毫不知道他的話觸動了一個少女內心的秘密,他平淡地往下說:
  「一會又叫譚招弟,只聽到這些名字,含含糊糊地不曉得說啥……」
  「哦……」余靜皺著眉頭,注視鐘珮文睡熟了的面孔。
  病房裡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只聽見劉醫生低低的聲音:
  「我們院裡特別打電話告訴你們,希望你們來人看看,也許可以懂得他說的啥,給他一些安慰……」
  「你們不打電話來,我們也準備來看看的。」湯阿英指著鐘珮文說,「現在好像睡著了……」
  「唔,剛安靜一會,讓他休息一下也好。」
  劉醫生看大家離開床位走了沒兩步,鐘珮文在床上又叫了:
  「余靜同志……」
  「小鐘,我來了……」余靜連忙應道,回轉身去,鐘珮文睜開兩隻眼睛正對著她望哩。她走上去,摸摸他的額角,汗浸浸的,安慰他道,「有啥事體嗎?」
  「我……我……余靜同志……」鐘珮文用手指著自己的胸口。
  他像是有千言萬語悶在肚子裡,可是怎麼用力氣也說不出來。余靜坐在他身邊,按著他的手說:
  「我曉得,你很不舒服,心裡難過,對不對?」
  他靠在枕頭上的頭吃力地點了點。劉醫生站在余靜背後,悄悄地告訴陶阿毛:
  「他的病最重,看今天下午能不能退燒……」
  陶阿毛顯得很憂慮、憂慮中又有些慌張,一時不知道說啥是好。他木愣木愣地望著劉醫生。劉醫生寬慰他道:
  「你不要急,我們一定想一切辦法搶救。聽說你們廠裡忽然病倒很多人,別的醫院也來支援我們,要藥就有藥,要醫生就有醫生,請你放心好了。」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陶阿毛臉上現出一副愁苦的笑容。
  他說完話,走到鐘珮文旁邊那張空床位前面,打開那個長長的報紙包兒,裡面是一束鮮花,預備送給趙得寶的。現在聽說鐘珮文是最重的病人,他靈機一動,把一束花分做兩半。他把半束花送到鐘珮文面前:
  「小鐘,這是我一點小意思,你收下吧。劉醫生說,你很快就會好的,安心休息吧!」
  「阿毛,你——」鐘珮文看到那半束紅色的月季花,不料是陶阿毛送他的,他驚喜交集,一時說不出話來了。
  管秀芬的眼睛也是紅潤潤的,最初由於看到鐘珮文病倒在床上,接著出乎她意料之外地陶阿毛竟然向鐘珮文獻了花,而且那麼關心他的健康,她很激動,陶阿毛究竟是陶阿毛啊,怪不得不少工人都說陶阿毛關心朋友哩!她早一會的顧慮,像是一片浮雲,給一陣風歡得了無蹤影。她說:
  「安心休養吧,慢慢就好了。」
  鐘珮文的眼睛無限情意她望著管秀芬。她的一舉一動,他都留心觀察。見她在床前,他感到身上也輕鬆多了,等她一講話,他病都忘了,好像馬上變成了一個健康的人。他吃力地用手抓著床邊,想坐起來,一把給余靜按住了:
  「你忘了,你還沒有好哩!不要起來,好好休息,我們明天再來看你……」
  鐘珮文直點頭,他的眼光一直盯著管秀芬脊背上的兩根烏而發亮的長長的辮子。她們走出去,劉醫生輕輕把門帶上。
  鐘珮文的嘴上堆著無限舒適的微笑。
  劉醫生和余靜他們走到甬道盡頭的左邊,那是一間大病房,兩邊各擺著六張鋼絲床。早晨燦爛的陽光從窗外射進,照得屋子裡暖洋洋的。有些病人躺在白色的被子裡,有的已經坐在床上了。進門右首第一張床上坐著的是趙得寶。他一看見余靜和湯阿英她們進來,便快樂地招呼道:
  「你們不在廠裡工作,來做啥呀?」
  「做啥,」湯阿英一宿沒閉眼,也沒有吃東西,渾身疲乏極了,勉強支持著。她看到趙得寶他們脫離了危險,心裡十分高興,精神抖擻,笑了笑,說,「來看我們老趙啊!」
  「老趙不用你們操心,好了!」
  「好了?」余靜握著他的手,從他頭上看下來,要證實他是不是真的好了似的,說,「真好了?」
  「好了……」趙得寶望著余靜。余靜背後牆上掛著一幅毛主席在天安門開國典禮上的彩色國畫。在古雅的大紅宮燈下,毛主席站在紅艷艷的地毯上,手裡拿著一張講話稿,面對著擴音器和天安門廣場上的廣大群眾,宣佈新中國的誕生。他盯著這幅畫,眼睛一花,滿眶熱淚,雨似地流下來了。
  「咦!」管秀芬斂去了臉上的笑容,有點莫名其妙了。「老趙,」湯阿英也摸不到頭腦,走過去,問,「你怎麼啦,你怎麼啦?」
  趙得寶眼睛紅紅的,眼淚不斷地流下,嘴緊閉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余靜心慌了,因為劉醫生告訴過她,趙得寶的病比較輕,難道忽然又重了嗎?她不相信,但又說不出道理來。她問:
  「心裡不舒服嗎?」
  他搖搖頭。
  「究竟為啥?」
  他用袖子拭去了淚水,嗚咽地說:
  「我,我想起了小鬼……」
  「小鬼?」湯阿英詫異地問:「你說的是誰啊?」
  「我那死去的兒子,他好命苦呀!……」說到這裡,他又哇哇地哭了,這次簡直是大哭了。
  病房裡病人的眼光都對著他,以為是出了事,剛才躺在被窩裡的病人,也給驚醒了,伸出頭來,朝趙得寶這邊望。他床邊給余靜她們團團圍住,別的病人看也看不清楚,叫人們更加焦急,睜大眼睛在靜靜地諦聽。余靜聽他講起死去的兒子,她頓時想起十二年前的往事:那年一百零五號車的滾筒壞了,當時他是穿油線的工人,搶著去修理,不巧鉤子鉤在滾筒上,胳膊給捲進去,受了重傷,送進醫院。第二天,恰巧他老婆生了個兒子。他老婆聽說他胳臂受傷要切斷,不管月子裡脆弱的身體,親自趕到醫院裡來看他。為了這條胳臂,夫妻兩個再三商量,決心不讓割去,因為割了胳臂就等於割斷了一線生機。哪個資本家要沒有胳臂的工人呢?他的老婆心裡像油煎似的難受,一邊是生命危險的丈夫住在醫院裡,徐義德根本不管,她得奔走醫療費用,又要親自去照顧他;一邊是剛剛出生的嬰兒,獨自在家裡,也需要慈母的撫養。她一心掛兩頭,哪能安心。後來看丈夫病在危急,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全家活不下去了。她咬緊牙齒,下了決心:顧了大人,顧不了小孩。唉,小鬼頭,早不來,遲不來,誰叫你這個辰光投生哩。孩子沒人管,也沒有乳吃,等她照護丈夫做好手術回去,孩子早已直苗苗的躺在床上,離開了人間,她當時不敢告訴丈夫,等趙得寶回家,發現孩子沒有了,整整哭了一夜沒有閉眼。他多麼希望有一個男孩子啊!余靜知道他這一段悲慘的歷史,怕引起他的悲哀,安慰他說:
  「過去的事了,現在你有病,不要想這些……」「我,我哪能不想呢?」他鼻子一陣酸,差一點要哭出來,摀住鼻子,等了等,說,「他媽說,這孩子可逗人喜歡哩,生的肥肥胖胖的,活蹦活跳的孩子就……就……」
  他再也控制不住感情,傷心得說不下去了。湯阿英不清楚趙得寶說的意思,奇怪地問道:
  「你不是沒有孩子嗎?」
  「我,我……我有……可是……」
  余靜扼要地把十二年前的往事對大家說了。湯阿英她們同情地望著趙得寶。
  趙得寶不盡的語言像開了閘門的水一樣湧出來:
  「從前那辰光,我為了修理滾筒,受了重傷,徐義德來看過我嗎?酸辣湯來看過我嗎?連郭鵬也沒有照個面。我住在醫院裡,死活廠裡也不管!沒有醫療費,我老婆到處去借。胳臂成了殘廢,也不敢讓資本家知道,一邊忍痛,一邊做生活,有眼淚只好往肚裡流。我敢對啥人訴說?昨天晚上,廠裡這麼多的人病倒了,送醫務室的送醫務室,送醫院的送醫院。劉醫生告訴我,區委非常關心我們工人的病,楊部長又親自來看我們,要長寧醫院保證把我們治好,要盡一切力量搶救每一個病人。別的醫院知道了,都說要藥品給藥品,要醫生派醫生,全力支援長寧醫院給我們治療。那麼多的病人,病情又那麼嚴重,醫生護士整整忙了一夜沒合眼,我們的病好了一大半,你們看,躺在床上的這些病人都好的差不多了。」
  他指著床上的病人給她們看,剛才躺在床上的病人好像給他作證似的,霍地都坐起來了,紛紛地說:「我們都好了。」
  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你們親眼看見的!親耳聽見的。我們現在進醫院,再也不愁醫藥費用了,我們有『勞保』1。要是早解放,早有『勞保』,我這只胳臂也許壞不了,我的孩子也不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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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勞保」指勞動保護條例。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變得低沉,那個沒有見面的嬰兒好像在他眼前哇哇哭哩。趙得寶一句句話都打動湯阿英的心弦,就像敘述她自己的事一樣,她的眼睛有點潤濕,淚珠要從眼眶裡湧出來。她慢慢低下了頭。趙得寶接著說:
  「想想從前,看看現在,要不解放,我們能住在這樣好的大醫院裡嗎?」他望著牆上那一幅毛主席站在天安門上的畫像,激動地說,「你說,看到你們來看我,想起這些事,我能不哭嗎?」
  「是呀,」湯阿英用月白色褂子的下擺拭去淚水,說,「老趙講的對!」
  陶阿毛隨著余靜她們進來,他一直站在最後面,聽他們談話,沒有吭聲。他的眼光卻從余靜和管秀芬的頭上望過去,在窺視每一張床上病人的情況。起先,看到不少人躺在被窩裡,他估計中毒很嚴重,加上趙得寶一哭,更證實了他的估計。但等到余靜和和趙得寶一說明白為啥哭,那些病人彷彿要從床上跳下來,證明剛才的估計完全錯了。他見大家給趙很寶說得默默無言,馬上走到床邊,把那半束紅色的月季花送到趙得寶的手裡,嚴肅地說:
  「你這番話給我很大的啟發,等於上了一堂生動的階級教育的課,叫我一輩子也忘記不了。現在我們工人翻身了,資本家再也不敢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了。我給你帶了一束花來,希望你早日恢復健康。」
  陶阿毛說了這幾句話,暗中睨視了余靜一眼,不料余靜的眼光正注視著他哩。他就沒說下去。余靜覺得陶阿毛今天的舉止有點異樣,再加上昨天夜裡糾察隊向她匯報人員往來的情形,越發引起她的注意。陶阿毛對鐘珮文和趙得寶獻花和講話,也叫她感到奇怪。她沒吭聲,只是細心地觀察他的舉動。余靜對趙得寶說:
  「你好好休息……」
  她準備去看別的病人,給趙得寶一把抓住了,把她拉到床邊要求道:
  「我今天想出院,你說好嗎?」
  余靜感到有點奇怪,怎麼對她要求出院呢?她回過頭去,用眼光徵求站在背後的劉醫生的意見。劉醫生道出了趙得寶的秘密:今天一早他就跟劉醫生講,說他已經好了,要馬上出院。劉醫生說:不行,還得休息兩天。他說廠裡許多人中毒病倒了,沒人工作,他要出去幫助余靜同志。劉醫生還是不答應,他就向余靜提出要求。余靜拍拍他的手說:
  「你應該再休息兩天,聽醫生的話,啥辰光叫你出院,你再出院……」
  「我在這裡悶的慌。我住不慣醫院。」趙得寶老實地說出自己的想法,「我閒不下,一不做生活,二不做工作,好好的人,住在這裡做啥呀?讓你一人在廠裡忙,說得過去嗎?」「你還沒有完全好,趙同志,」劉醫生笑著說,「剛才余靜同志講了,叫你聽醫生的話。我要加一句,你應該聽黨的話!」
  趙得寶聽到最後一句,他不好再提要求了。一個黨員,能不聽黨的話嗎?趙得寶組織觀念從來就很強,難道生病還犯錯誤嗎?管秀芬指著余靜的背影,對趙得寶做了一個鬼臉,說:
  「曉得哦?要聽黨的話!」
  「這尖嘴薄舌的丫頭!」趙得寶又好氣又好笑。
  余靜看完了每一個病人,隨著劉醫生準備到護士室裡詳細地談一談病人的病情,忽然看見楊健迎面走來,低著頭,滿臉哀容,像是有啥心思。她迎上去,關懷地問:
  「你那樣忙,怎麼也來了?剛才聽老趙說,才曉得你來看工人了。」
  楊健站了下來,沒有做聲。葉月芳從他背後走了上來,對余靜說:
  「他來看工人,也來看戚寶珍同志的。」
  「哦,對了,寶珍也住在這裡,——廠裡工人中毒,盡顧忙工人的事,把她給忘了。現在一同看看她去,好不好?」「用不著了。」楊健壓抑住心頭無限的悲痛,低沉地說道。
  「為啥?」余靜驚詫地問。
  「已經過去啦。」楊健的眼圈紅了,晶瑩瑩的淚珠忍不住從眼眶裡掉下來了。
  葉月芳熱淚盈眶,用手絹一再拭去眼淚。余靜聽到這消息,愣得像一尊石雕像,發癡發呆地站在那裡。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楊健和葉月芳站在她面前,分明是事實,不容懷疑啊。等了一會,她嗚咽地說:
  「那更要去看看她。」
  她向前走去,楊健隨後一步步慢慢跟著。葉月芳趕上來說。
  「剛才醫生說,要送到太平間去,怕不在病房裡了。」
  「那到太平間去吧。」
  余靜和楊健他們邁著遲緩的步子,悄悄地向太平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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