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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馬麗琳從福佑藥房趕到提籃橋監獄,已是下午兩點鐘了。她辦好接見手續,坐在接見室裡靜靜地等候。她向接見室裡的四面望去:堊白的牆壁空空的,沒有一點陳設,只是左右兩邊靠牆放著兩張長長的靠背椅,從窗口射進來的陽光,照在地板上,很乾淨。這間接見室靠上面牆上有個一尺見方的小小的窗口,法警在門外水門汀的走道上有規律地走來走去。
  她從小在上海長大,各方面也相當熟悉,這地方卻很陌生。她感到森嚴和新奇,小心翼翼地坐在靠背椅上,不敢隨便移動一步。她奇怪朱延年為啥還不出來呢?難道說生病了嗎?朱延年一輩子嬌生慣養,做慣了大老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吃的好,穿的美,哪裡吃過這樣的苦頭?她想像中的朱延年一定是面黃肌瘦,兩眼下凹,顴骨突出,腮巴子上的肉都掉下去了,渾身大概是有氣無力,一定是躺在床上起不來了。她恨不能馬上走進去,在他床邊看看他,給他做點好吃的,但看到牆上的小小窗口,沒法走進去。她輕輕歎息了一聲,低下頭來,看看身旁的罐頭,想起這罐頭待一會要給朱延年,用手撫摩著它,好像她肚子裡說不盡的千言萬語,都要它帶給朱延年。
  剛才帶她到接見室的那個法警走了進來,對她說:
  「準備接見。」
  她站了起來,手裡提著罐頭,以為要到裡面去。法警領她走到當中牆壁的窗口那裡,她向裡面一望:窗口那邊是一個三尺來寬的走道,兩邊牆壁對著牆壁,對面牆上也有一個一尺見方的小小的窗口,遙遙相對。走道左邊,站著一個法警,態度非常安詳。過了一會,對面小小的窗口出現了一張熟悉的面孔,眼睛裡充滿了興奮和渴望的光芒。他面孔雖然顯得有點蒼老,但腮巴子上的肌肉卻比過去豐滿。她連忙靠近窗口上的鐵欄杆,面孔緊緊貼在上面,驚喜地叫道:
  「延年!」
  她懷念的親人,終於見到了。叫了一聲以後,她頭腦裡亂哄哄的,不知道該說啥是好,只是兩隻眼睛盯著他望,恨不能伸過手去,和他擁抱。
  他站在窗口那邊,見到她稍微憔悴的面龐,心裡得到無上的安慰。早一會段振立告訴他馬麗琳來接見,沉重的心情開朗一些了。他一個人悶在號子裡啥也不知道,接見,他多少可以瞭解一些外邊的情況,同時,還可以把獄中的情形透露給她,叫她替自己奔走。他一路上在想用啥詞句巧妙地暗示她。他見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要珍惜這寶貴的機會,不能讓它輕易地過去,連忙接上去說:
  「家裡好嗎?」
  她努力使自己安靜下來,頭腦慢慢清醒了。她微微點了點頭,說:
  「家裡好,很好。」她的聲音有點嗚咽,「裡面好嗎?」
  「裡面?好,很好。剛進來,生活有些不習慣,過了幾天就好了,吃得下,睡得著。你看,我胖了不是?」
  「是胖了。」她心裡得了一點寬慰,凝視著他胖胖的腮巴子,又不知道說啥是好了。
  他藉著這個話頭,說:
  「我沒有心事。你曉得,我從來沒有做過虧心事,一向守法做生意,同行中都瞭解的。現在有點誤會,但慢慢大家都會清楚的。我這個人脾氣不好,得罪過人,難免有人對我過不去,不過人民政府會弄得一清二楚的。我在裡面很安心,心寬,體就胖了。」
  「是呀,你身體好,我就放心了。」
  他看見走道左邊的看守,在留神聽他們談話,怕引起看守的注意,把話題稍稍岔開一點,沖淡一下,說:
  「不要掛念我,在家裡好好過日子。」
  「只要你在裡面好,家裡的事你放心。」
  「我在裡面過得很好。現在人民政府管理的監獄和過去完全不同了:每天放兩次風,可以出來走動走動。裡面有圖書館,有歌詠隊,可以唱歌看書,我還看到《解放日報》哩。」
  「這太好了。」
  「我在裡面天天學習,還有人給我們上課講話哩。這裡有工廠,有不少難友每天做工。我將來也爭取做工,這樣對身體更好了。」
  她感到奇怪,監獄裡有這些活動,那和外邊有啥不同呢?
  她驚外的眼光望著他:
  「你一輩子也沒有離開過家,從前都是我照顧你,現在我不能服侍你,你一個人能這樣注意身體,那再好也沒有了。」
  「是呀,」他見走道左邊那個看守低著頭,彷彿在望地上東西,沒有注意他們談話,於是馬上轉了話題,說,「最近看見姐姐嗎?」
  「看見過。」
  「他們好嗎?」
  「他們……」她不敢把徐義德的態度告訴他,怕引起他的憤怒和痛苦,意味深長地說:「他們當然很好。」
  從她說話的口吻裡,他感覺出不好的苗頭,忍住心頭的不滿。現在要靠眾人幫忙,特別是姐姐姐夫幫忙,不能不在他們面前低頭,哪能計較這些?他說:
  「你在家一定也悶的慌,可以常到姐姐家走走,有啥心事,給姐姐談談。我麼,只有這一個親姐姐;姐姐呢,也只有我這一個親弟弟。我曉得,她是很關心我的。你告訴她,就說我在裡面很想念她,也很想念姐夫。」
  「好,我一定告訴姐姐。」
  「告訴姐姐她們,我沒有做啥壞事,我不久會出來的。我多麼想看到姐夫呀。我也不指望別的,希望姐姐不要把我這個弟弟忘記了。媽媽臨死的辰光,還抓住姐姐的手,再三囑咐她要照顧我這個弟弟。我年紀雖小,可是記得清清楚楚的。只要姐姐姐夫關心我,搭救我一下,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他們的啊!」
  他說到後來聲音有點低沉了。他的話一句一句打動她脆弱的心弦,聽到後來。她心弦要斷了似的難受。她鼻子一酸,眼眶有點潤濕,竭力忍下心裡的痛楚,安慰他說:
  「你在裡面安心好了,我一定把話帶到。」
  他自己心裡也很難受,看到她站在小小的窗口那邊,近在咫尺,就是不能在一道。從對面窗口望出去,是接見室的房門,房門外邊蔚藍的天空,遠方的白雲自由自在地飄蕩,一片又一片地在空中飄過。三五隻麻雀從上空飛過,一邊張開小小的翅膀飛翔,一邊歡快地啾啁著,多麼開心啊!他的心也隨著小鳥飛向遼闊的天空了。半晌,門外那個法警邁著規律的步子,遲緩地走過來,然後又慢慢走過去。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站在窗口這邊,深深感到失去自由的孤寂了。他憂愁地默默不語。她也黯然,說不出話來,兩個人默默相對。
  站在走道上的看守,忽然聽不到聲音了,奇怪地抬起頭來,向兩邊窗口望了望。憑他豐富的經驗,接見的人談話永遠談不完的,怎麼他們兩個人不說話呢?他說道:
  「有話快講,時間快到了。」
  她在沉默中給看守的話驚醒,連忙想想還有啥閒話要講。走進接見室以前,她有說不完的千言萬語,見了他就忘得乾乾淨淨。她不知道要說啥,慢慢想起了一些,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她一舉手,發現左手緊緊拿著沉重的罐頭。心裡嚇了一跳,差點把它忘記了。她把罐頭舉到窗口給朱延年看,說:
  「給你帶來一點罐頭和水果……」
  他一看見罐頭和水果,口水好像立刻要從嘴裡流出來了。
  他多麼希望有點好吃的物事啊。他一個勁兒點頭:
  「好,好,太好了。」
  「你還要啥?」
  「不要啥,有點吃的就很好了。」
  「要錢用嗎?」
  「不要……」他旋即想起他被捕時身上沒有錢,能夠有點錢放在身上那也是好的,改口說,「你帶錢來了嗎?留下一點也好。」
  她當了金鐲頭,付給童進他們一百萬還小戶債,買了點罐頭,湊了五十萬帶來,怕他在裡面要錢用。她打開手提皮包,拿出來,說:
  「不多,五十萬,先用著再說。你要,我以後再給你設法送來。」她恨不能把罐頭和錢親自交給他,最好能打開罐頭看他一口一口吃下去,可是兩個窗口之間隔著可惡的走道,兩個人只是望的見,可沒法接觸,更沒法把東西當面交給他,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把罐頭和鈔票提到窗口向對面窗口晃了一晃,讓他看了一下。她說,「等一歇我把這些物事交給看守,請他送給你,好啵?」
  「好的。」他感激地說,「家裡的事體累你了,——我現在完全靠你了。」
  「你放心好了。」她問,「還要啥嗎?」
  「我啥也不要了,我只是想姐姐和姐夫。」他不放心童進那些人,說道,「我還關心小童他們,他們幫助我維持這爿店,將來我出去一定不虧待他們。多年的老同仁了,他們也不會對我不起的。告訴店裡同事,我在裡面很好,以後出去,還要用他們,一同改變作風,把福佑辦好。」
  「好……」
  他的話沒有說完,站在走道上的那個看守說:
  「時間到了。」
  「麗琳……」
  朱延年輕輕叫了一聲,面影就慢慢從窗口移去。馬麗琳的眼眶汪著淚水,視線有點模糊,盯著漸漸消逝了的他的背影,她忍不住大叫兩聲:
  「延年,延年……」
  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簌簌地落下,終於幽幽地哭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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