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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夏亞賓坐在X光器械部那間小房子裡,望著掛在牆角落的一架透視機出神。他的眼光彷彿比X光厲害,要透過透視機似的。他看了足足有半個鐘頭,沒有發現新奇的物事,眼光慢慢從透視機移過來,望著堊白的牆壁,望著靠牆的兩張小沙發,望著寫字檯上香港寄來的X光器械產品的圖樣和英文說明書,望著窗外的馬路和櫛比的房屋,感慨地搖搖頭,喃喃地說:
  「待不久了,待不久了。」
  他心裡非常煩躁,好像是一堆亂絲,理不出一個頭緒來。他再也不能安靜地坐在那張轉椅上;霍地站了起來,在房間裡踱著方步。房間太小,他走了三兩步,不是碰到房門,就是碰到窗戶。他心裡悶的慌,站在窗口,把窗戶打開;嘈雜的人聲和車輛的聲音頓時從外邊湧進來,充滿了小小的房間。他伸出頭來看:馬路上的行人匆匆忙忙走來走去,每個人都似乎有很多事體要去做,有的甚至不是在走路,好像在跑步,去趕辦一件緊急的事體。他越發感到自己閒得發慌。他砰的一聲把窗門關上。
  朱延年被捕,對夏亞賓來說,真是個晴天霹靂。他總以為福佑大有可為,前途遠大,沒想到朱延年會給抓進去,更沒想到朱延年欠下一屁股的債。遠大的前途,像是晴朗的天氣,忽然烏雲四起,一陣狂風暴雨,迷迷茫茫,一絲陽光也看不見了。他雖然每天照例上班,可是兩手空閒,無事可做,只是翻翻報紙,看看廣告,踱踱方步,聊聊閒天。
  門外傳來清脆的敲門聲。這聲音給他帶來了希望。他盼望忽然會發現意想不到的奇跡。他舒展眉頭,猛可地站了起來。開了門,走進來的是葉積善和夏世富。夏世富見他關緊門就有點稀奇,進門見他一臉心思的樣子,更覺得古怪,便半開玩笑地問他:
  「怎麼樣,我們的X光專家,關起門來,想設計新的X光器械嗎?」
  「外勤部長真有風趣,現在還同我開玩笑。」
  「開玩笑還要規定時間嗎?」
  「不是這個意思……」說到這裡,夏亞賓說不下去了,他深深歎息了一聲,說,「現在是啥辰光!」
  他這句感慨的話句引起葉積善的憂愁和同情。葉積善接過去說:
  「是呀!」
  他和夏世富蹲在外面煩悶的很,原來想進來找夏亞賓聊聊天,散散心,沒料到給夏亞賓兩句話一說,憂愁像潮水一般的在心頭氾濫了。夏亞賓見他沒說下去,便又說:「福佑這個局面維持不下去啊!倉庫給封了,營業停止了,客戶往來斷絕了,債戶天天逼上門,積善,你這個副主任委員,物資能保管到啥辰光?……」
  夏世富聽到這裡,臉上的笑容消逝了。從福佑目前的情況,使他想到坐在監牢裡的朱延年,又想到自己。他近來的心像是懸在半空,白天一看見穿軍裝的和警察制服的,心裡立刻緊張起來,朱延年被捕的情景迅速閃現在眼前。晚上睡覺,聽到打門的聲音稍微急一點,他的心就跳得厲害,好像有人來抓他似的。甚至聽到電話鈴聲,他也有點心跳,以為是來查問他給朱延年經手的事。他站在葉積善旁邊,悶聲不響。
  葉積善一屁股坐在靠牆的小沙發上,說:
  「能保管到捨辰光,就保管到啥辰光。」
  「本來福佑的業務蠻好,真夠得上說『蒸蒸日上』這四個字,只怪童進不好,弄到這步田地!」夏亞賓埋怨地說。
  「怎麼怪到他頭上去了?」葉積善不解地問。
  「不怪他,怪啥人?」夏亞賓越想越有理由,因此也越氣憤,說,「是他把大家的飯碗打碎的。」
  「你越說越奇怪了,」葉積善困惑了,說,「這和他有啥關係?」
  「哪能沒有關係。」夏亞賓咬著下嘴唇,流露出對童進的不滿,說,「他不去檢舉,政府不清楚,朱經埋不會被捕,福佑的生意一定越做越大,不會關門,我們的職業就不會成問題。世富,你說是不是?」
  夏世富同意夏亞賓的意見,不僅福佑現在狼狽的情況由於童進的檢舉,就是他自己現在日夜不安的生活又何嘗不是由於童進的檢舉呢?他恨透了童進,但是他不敢表露出來,而且還要靠近童進。因為童進參加店裡「五反」工作,黃仲林聽童進的話。現在又是物資保管委員會的主任,掌握了大權,自己的命運就完全操在他的手心裡啊。他走到窗口,眼光望著馬路上的人影,支支吾吾地說:
  「積善,你說,是啵?你懂得比我多,你說,怎麼樣?」
  「我看,和童進沒有關係。」
  「有關係呀,哪能說沒有關係,」夏亞賓對葉積善搖搖頭,不同意他的說法,「是他檢舉的。」
  「童進不檢舉,政府還是會曉得的。常言說的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朱經理做了那許多壞事,政府會不曉得?朱經理害了客戶,又害了我們,他要是規規定矩做生意,福佑不會出事,我們也不會受牽連。」
  「這個,」夏亞賓對事物的看法,以自己的利害關係為原則。他眼睛一動,強詞奪理地說,「做壞事當然不好,但那是他自己的事,與我們沒有關係。童進一檢舉,經理給抓去,關門大吉,這倒和我們有關係了。」
  「怎麼能夠只顧自己,不管別人呢?這是個人主義!你不怪做壞事的朱延年,為啥反而怪童進呢?我們有義務檢舉壞人壞事,童進做的完全對!」
  「童進做的對,」夏亞賓見葉積善理直氣壯,不敢再辯解,卻還不心服,無可奈何地說,「對是對,福佑關了門,我們到啥地方去?回到家裡啃老米飯嗎?吃不了兩個月,就要當淨賣絕。難道去蹬三輪,還是待在上海孵豆芽?」
  「你和我們不同,——你有技術,在上海灘上不愁找不到一碗飯吃。」夏世富羨慕地說。
  「那也不一定。」夏亞賓搖搖頭。
  「福佑關門,我們可以到別的藥房去。」葉積善想到了出路。
  「那別的藥房去?」夏亞賓聳了聳肩膀,說,「誰要我們?」
  童進推門走進來了,劈口問道:
  「原來你們都在這裡,有啥事體?」
  他們三個人相互看看,誰也沒吭氣。夏亞賓忍住心中的不滿,放下笑臉,說:
  「沒啥事體,隨便聊聊天。」
  「外邊討債的又來了不少,馬麗琳還沒有來,真急死人!
  你們出去,幫忙應付應付。」
  「好的。」夏世富首先應道,走了過來。
  葉積善和童進他們一同走出去,夏亞賓走到門口,對童進說:
  「我還有點事,你們先走一步。」
  童進點點頭。夏亞賓對他的背影撇一撇嘴,獨自喃喃地說:
  「都是你,沒事找事。好好的福佑,叫你鬧得大家的飯碗不保,還叫我去應付應付!我可沒那份心情!」
  夏亞賓把房門關緊,燃起一支煙,叼在嘴角上,斜靠在轉椅上,把兩隻腿放在寫字檯上,一會轉過來,一會又轉過去。
  童進讓葉積善和夏世富去應付討債的,他自己到經理室打電話催馬麗琳快點來。
  馬麗琳那天在徐公館裡碰了釘子,心裡一直想不通。她認為徐義德太勢利眼,連親郎舅出了事,找他幫點忙,門關得那樣緊,只是空口答應給朱延年想辦法。天曉得徐義德想的啥辦法,真不講情義。她心裡一面掛念著朱延年,一面還得要給福佑想辦法還那些火燒眉毛的小戶的債。
  今天上午,她獨自坐在臥房裡,想起那些小戶的債不還,福佑的日子過不去,打開衣櫥,從裡面取出一個紅木首飾箱子,開了鎖,拿了一副金鐲頭,金光閃閃,沉甸甸的,放在桌子上看來看去,心裡有點捨不得,把金鐲頭收起。她鎖好箱子,送到衣櫥去,但想到清早葉積善打來的電話,老正興飯館的菜錢,今天再不能推延不付了。他從衣櫥前面退回來,心裡想:延年出了事,小戶的債吵得福佑日夜不安,她蹲在家裡也不得清靜,一會電話來,一會夥計來,不如代延年付了一些小債,也是給延年辦點事,將來他出來了,讓他知道馬麗琳是怎樣幫他維持的。不能叫那些小戶指著鼻子罵朱延年,雖說罵朱延年,她聽到也是心痛的。她決心把鐲頭再拿出來,用手絹包好,悄悄地跑到浙江路一家當鋪裡當了一百二十萬元回來,順便給朱延年買了一點沙汀魚油燜筍的罐頭和點心啥的。回到家裡吃了午飯,還沒有放下筷子,童進的電話來了。她告訴童進馬上就去。
  馬麗琳一走到福佑藥房的營業部,只見欄杆那裡圍滿了人。她在人背後聽到葉積善嘶啞的口音,對面前人群嘰嘰哇哇地懇求說:
  「你們等一會,好不好?」
  馬麗琳一見那許多人,心裡就噗咚噗咚地跳,慌忙悄悄溜過,走進經理室。童進坐在裡面,對電話聽筒說:
  「要馬麗琳聽電話……」
  「別打電話,我來了。」馬麗琳放低了聲音,說。
  童進放下聽筒,喘了一口氣,說:
  「你再不來,外邊要鬧翻了天哪!」
  「我曉得了。」
  「那很好,」童進讓馬麗琳坐在寫字檯前面的椅子上,滿懷希望地問她,「帶了多少錢來呢?」
  「延年一點錢沒有留下來,我想法子當了一點東西,好不容易才弄到一百萬,」她從手提黑皮包裡取出一百萬元,遞給他。
  童進望著那兩扎票子,心裡盤算:那許多小戶的債,這點錢怎麼夠?他沒有接過鈔票,搖了搖頭,說:
  「這點錢,給哪家也不好辦!」
  「你計算計算,湊合著對付過去。」
  「至少也得兩百五十萬,少了不行。」
  「先付給老正興飯館不行嗎?我剛才聽到,也是這家吵的最凶。」
  「付給他一家,別的小戶不要鬧的更凶嗎?」
  「哪一家也不付?」
  「一家也不付?老正興就不答應,你聽……」
  外面吵鬧的聲音越來越高,裡面還摻雜著拍桌子打巴掌的聲音,氣勢洶洶,要闖進來似的。童進接著說:
  「不付,今天就過不去。」
  她默默地沒有吭聲,心裡可是跳動得厲害。童進怕她不信,說:
  「要末,你自己出面談一談,要是他們答應,你一百萬帶回去也可以。」
  「這個,」她心跳得更厲害了。說,「你們不行,我一個婦道人家,更不行,還是你想想辦法吧。延年以後出來,他會重重謝你的。先付一點,慢慢再想辦法。」
  童進認真地考慮了一下,站了起來,說:
  「你等一等,我試試看。」
  他拿了一百萬元到外邊去了。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外邊那些討債的人陸陸續續地走了。童進高興地走回來,跟在他後面一同進來的是葉積善、夏世富和夏亞賓他們。馬麗琳微笑地迎上去說:
  「解決了嗎?」
  「總算暫時解決了。……」
  童進出去,首先把老正興那個青年夥計帶到X光器械部,付了他八十三萬七千三百元,一個不少,他當然滿意地走了。剩下十六萬多塊錢,也都付給了幾萬塊錢的小戶,然後給大家說明福佑的真實情況,只要收到錢,一定一一歸還,大數目暫時付不出的,也列到賬上,等候法院處理。吵鬧得最凶的人走了,大家見真的沒有錢,也就陸續散去了。童進把處理經過告訴了她,說:
  「那些沒有付的小戶,還是一個問題啊!」
  馬麗琳臉上的笑容消逝了,無可奈何地歎息了一聲,說:
  「唉,只好慢慢再想辦法了。延年一出來,這些事就好辦了。一切偏勞你們了,我要到提籃橋看看延年去……」
  她提起放在寫字檯上的罐頭,準備走了。童進說:
  「你好容易到店裡來一趟,是不是和店裡的職工見見面,談一談?」
  「不早了,快兩點了。遲了,怕不接見,店裡好辦,我改天再來。」
  夏亞賓所關心的自己職業問題現在還沒有一個眉目,見了馬麗琳彷彿看到一絲希望,聽她說「延年一出來,這些事就好辦了」,心情也開朗了,福佑藥房還沒走上絕路,說不定將來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對朱延朱神通廣大這一點又增加新的希望和新的信心。他想從她嘴裡多知道一點福佑的算實情況,也挽留她,說:
  「大家很關心福佑的前途,能和大家見面談談,可以安定安定人心。」
  「時間來不及啊!」她走了兩步,焦急地說。
  「就是少講兩句也好。」夏亞賓抓住這個機會不放。
  童進在店裡只是暫時維持,現在啥事體都找到他頭上,有些他並不知道,也不能做主。馬麗琳代表資方和大家談一談,不僅對於店裡職工的情緒會有幫助,對他自己進行工作也有幫助。可是他要看朱延年去,過了時間確實不行,便改口說:
  「那麼,改天來一定和大家談一談。」
  她點頭同意,向經理室門外走去。店裡的人聽說老闆娘來了,很快傳開去,大家都擁到欄杆那邊來看了。見她匆匆從裡面走出不,不約而同地奇怪地問道:
  「怎麼剛來了,就走?」
  大家圍著她,不讓走。經過童進解釋,大家才讓開一條路,她剛跨出去,葉積善從後面追了上來,氣喘喘地急著說:
  「啊喲,忘記告訴你了,水費、電費、電話費明天到期……」
  他把水電費單子送過去。她沒有接,望著單子愣住了,心裡說:又是幾十萬!她皺著眉頭,低低地說:
  「好吧,再想辦法。」
  葉積善手裡拿著單子抖了抖,說:
  「這玩意欠不得的,非付不可。過期不付,公司裡格嚓一剪,就沒有水電了。」
  「童進,你給我想點辦法,我先去看延年,回來我們再聯繫。」
  她急急忙忙從人群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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