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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南京路上有軌電車一輛緊接著一輛開過去,空中的電車線不時爆發出綠閃閃的火花,霓虹電管的光芒像燃燒著的火焰,照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潮水一般的湧來湧去。叮叮的電車鈴聲和亂烘烘的人聲混成一片。徐義德的汽車隨著人群慢慢開到新雅粵菜館,他跳下車子,走進去,裡面廣東臘味的香氣撲鼻而來;上了樓,各色各樣的酒菜香味不斷地飄送過來。他很熟練地走到三樓靠東邊的一個房間,穿著白長衫的服務員打起白布門簾,請他進去。站在裡面迎接他的是馮永祥。徐義德一邊和他握手,一邊說:
  「這地方倒比較清靜……」
  「鬧中取靜,嗨嗨……」
  徐義德走進去,一眼望見潘信誠坐在圓桌對面,連忙過去握著潘信誠的手:
  「信老,你早來了。」
  「剛來一會,」五反運動以後,潘信誠第一次出來參加這樣的宴會,見了徐義德,馬上想到朱延年,不禁感慨萬端,意味深長地說,「好久不見了,你好。」
  「你好,」徐義德會意地說,「真的,好久不見了。」
  他們兩個人的感慨立刻傳染了大家,宋其文抹一抹鬍鬚說:
  「我們好像有多少年不見面了,簡直如同隔世,仔細一想又沒有隔多少時間。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這個啊,」唐仲笙緊坐在潘信誠隔壁,他半邊身子斜靠著窗口,懶懶散散地說,「想起來也很簡單,好不容易才過了『五反』這個關,當然顯得日子長了啊。」
  柳惠光聽到唐仲笙說「好不容易才過了『五反』這個關」,他的面孔立刻繃得緊緊的,好像動過手術的人,見大夫給別的病人開刀,自己就感到悸痛一樣。他輕輕歎息一聲,露出余驚猶存的神情,吞吞吐吐地說:
  「過這關,真不易,諸位過一關,我,我可是過了……五關……」
  「哦!」馮永祥頓時接上去,笑著說,「你老兄,了不起啊,過了五關,那麼,一定斬了六將,老蔡陽的人頭呢?關雲長。」
  柳惠光的面孔紅得像關雲長一樣了。他羞怯地說:
  「阿永,我對京劇是外行,沒有你的天才,別拿我開玩笑啊。」
  「啥人同你開玩笑?」馮永祥忍住笑。
  徐義德想從柳惠光那裡瞭解一些朱延年的情形,插上來關心地問他:
  「你們新藥業怎麼要過五關?」
  「不是新藥業,是說我自己。」
  江菊霸坐在柳惠光旁邊,喝了一口茶,輕輕拭了拭紅殷殷的嘴唇,幫助徐義德說:
  「為啥要過五關,說給大家聽聽。」
  馮永祥立刻把兩隻手舉了起來,大聲地說:
  「我雙手贊成。」
  大家用渴望的眼光望著柳惠光。他定了定神,右手慢慢撫摩著胸口,順了順氣,又歎息了一聲,才慢騰騰地說:
  「這次『五反』互助互評是我生平第一次最困難的事體,自小學到現在,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難題目。『五反』開始,我毫不關心,認為沒啥了不起。市增產節約委員會送來通知,要我到市裡交代,我也莫名其妙。店裡情形不瞭解,怎麼交代?心裡一橫,到市裡去看看再說。小組會上,聽別人報的違法數字很大,心裡想,怎麼這些人違法這樣重!別人問我:大概是什麼戶?我說,我嘸啥,沒有違法的地方。我是基本守法戶。這種說法,自己還以為很客氣的。我私下問組長怎麼交代,組長就是我們仲笙兄,本來是老朋友啊,可是,這會板起面孔,翻臉不認人,說是要我自己負責。弄得我昏頭昏腦,茫茫然,不知所措,這是頭一關。」
  「這叫做麻痺模糊關。」馮永祥伸出右手的食指指著柳惠光說,「那麼,第二關呢?」
  「第二關,」柳惠光焦慮地搖搖頭,聲調低沉,說,「大組突然點名要我坦白,我真急了,坦白啥呢?勉強在會上交代了一些,大家認為是雞毛蒜皮,很不滿意,大組一轟,轟得我六神無主,渾渾沌沌,更加糊塗起來。回到家裡,兒女也變了樣,個個向我進攻,連我的內人也要我徹底坦白。到店裡,職員不和我談話,他們啥也不說。到了小組,大家批評我是老油條。我這時覺得很落伍,一個人很孤立,走投無路,痛苦極了。……」
  江菊霞不等柳惠光說完,搶在馮永祥前面,笑了笑,說:
  「這叫做緊張害怕關。」
  柳惠光點點頭。馮永祥向江菊霞逗趣地瞪了一眼:
  「怎麼,我請你來吃飯,你倒搶了我的生意。」「好,」江菊需毫不讓步,她指著柳惠光對馮永祥說,「由你統購包銷。」
  潘宏福站在爸爸背後,指著馮永祥說:
  「阿永,你壟斷市場?」
  潘信誠兩隻眼睛微微閉著,在聚精會神聽柳惠光過五關的故事,不料宏福從中插嘴,他怕得罪馮永祥,暗中代兒子把話收了回來:
  「那當然,他是東道麼。」
  「不,」馮永祥謙虛地說,「我可以開放點自由市場。惠光兄,說吧。」
  「後來組裡的工作同志啟發我,店裡的職工幫助我,才徹底認識自己的五毒罪行,慢慢把問題交代清楚,又到區裡坦白了一次……」
  唐仲笙因為剛才柳惠光「將」了他一「軍」,不好解釋,一直默默沒有發言,談到這裡,給了他一個機會,插上來說:
  「可別忘了,還有我的幫助。」
  「對,」柳惠光說,「還有你。」
  「這一關——」唐仲笙笑著對馮永祥說,「叫做輕鬆愉快關,是不是?」
  「是,一百個是。」馮永祥的頭在空中繞了一個圈。
  「這一關是各位扶我過的,不是自己走的。」柳惠光補充道,「謝謝仲笙兄,你也扶了我一把。」
  「這不算啥。」徐義德回想起自己在廠裡銅匠車間那晚的情景,說,「大家都一樣,過關總要有人幫助的。」
  「收到評戶通知書,」柳惠光的眉頭開朗一些,指著胸脯說,「我這顆心才算定下來。」
  「這也算一關?」馮永祥側著身子問他,「那麼,這一關叫做篤定泰山關。」
  「篤定泰山?這麼說,也可以。」柳惠光勉強同意。
  徐義德見他不說下去,屈指一算,問他:
  「一共只有四關,怎麼說五關?」
  「鐵算盤真了不起,馬上就算出來了。」
  這是潘信誠的讚美聲。他緊接著嗨嗨笑了笑。江菊霞指著柳惠光說:
  「還有一關呢?」
  「唉……」柳惠光長歎了一聲,半晌,才又說下去,「過了第三關,自己保證的話,要全部實行。想來想去,很不容易,不曉得前途怎麼樣。所以現在心裡非常沉重……」
  「這個,」徐義德同情地望了望柳惠光,覺得自己也有這樣的感覺。退補確是一個很大的問題。自己說了的話不好推翻;完全實現吧,又不甘心。他現在也是進退兩難,心情隨著沉重起來,沒有說下去。
  房間裡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說話,只聽見馬路上時時傳進來的亂哄哄的人聲和清脆的電車鈴聲,隨著這鈴聲是電車壓在軋道上發出的轟轟的響聲,好像房間都給震動起來了。
  馮永祥一見不妙,他眉頭一皺,打破了沉默,說:
  「這是心情沉重關,大家都有同感。諸位說,是不是?」
  他的眼光向大家一掃,大家不約而同地向他點點頭。他接著說:
  「我們工商界好像是害了梅毒,表面上看看,蠻漂亮,沒有啥;進了醫院,給醫生一檢查,乖乖,你有病,我也有病,大家都有病,給政府抓住了小辮子,不得不低下頭來治療。治好了又怎麼樣?對前途發生了懷疑,心情自然沉重,這也難免的。但不能這樣下去,總得想個辦法,打破這個局面才好呀!諸位明公,以為如何?」
  他像是變戲法打場子的小丑,向四面八方的觀眾拱拱手,徵求意見。潘信誠心裡很欣賞阿永的妙喻和精闢的分析,但這個問題太大,而且政府的意圖一時還摸不清楚。他避開阿永徵求意見的視線,微微低下了頭,眼皮搭拉下來,閉目養養神,領領大家的行情。江菊霞和潘信誠有同感,這問題事先既沒有準備,一時又想不出好主意;同時,認為馮永祥不給她先商量,有意搶先表現自己,給她不好看。她紅著臉,向馮永祥撇一撇嘴,生氣地責備他:
  「啥比喻不好用,要提這個,也不看看有女客在,講話不乾不淨……」
  馮永祥馬上一躬到底,賠罪道:
  「啊喲喲,對不起,忘記這裡有位千金小姐,小生這廂有禮了!」
  江菊霞噗哧一聲笑了。大家也跟著哈哈大笑。只有馮永祥忍住笑,慢慢伸直了腰,還沒有坐下,門外服務員叫道:
  「有客!」
  走進來的是馬慕韓和金懋廉,他們向大家拱拱手。馬慕韓抱歉地說:
  「對不起,讓諸位久等了。」
  「主客麼,」徐義德暗示地掃了大家一眼,諷刺地說,「我們豈敢不等!」
  馬慕韓沉著應戰:
  「主客不是我,是信老。」
  「我啊,不過是叨陪末座,」潘信誠睜開眼睛,對著馬慕韓說,「主客是你和史步雲。」
  「別再謙虛了,大家都是主客。」馮永祥招呼馬慕韓坐下。
  「我可不是主客,不領你這份人情。」江菊霞說完話,把嘴一撇,暗暗望了徐義德一眼。
  徐義德和唐仲笙他們異口同聲地附和她的意見:
  「對,對。」
  明天上海工商界的代表要到北京去出席全國工商業聯合會籌備會議,馮永祥特地在這裡歡送一些代表。史步雲臨時有事,昨天先去北京了。馮永祥數一數人,齊了,一邊通知準備上菜,一邊把過五關的故事扼要地告訴了馬慕韓和金懋廉。馬慕韓今天收到評戶通知書,從兩個半提升到基本守法戶,又當上了全國工商業聯合會籌備會議的上海代表,「五反」當中鬱積的重重憂慮,已經一歸而空了,現在心裡充滿的是希望的陽光。他同意工商界「五反」是過關的看法,但不贊成柳惠光的分析,更反對他對前途過分的悲觀失望。他笑著對柳惠光說:
  「前途麼,倒是個大問題,不過,我的看法,和你有點不同。」
  「請指教,」柳惠光向來欽佩馬慕韓,一聽他不同意,慌忙讓步,譴責自己說,「我這個人確實有點糊里糊塗,看不清問題……」
  「我覺得『五反』運動對我們工商界的教育很大,不說別人,就像我來講吧。我在『五反』運動中的思想發展,好比波浪起伏;開始的辰光,誠心擁護;群眾發動以後,驚濤駭浪,如船無舵;『五反』結束,像是風平浪靜,捨舟登岸,柳暗花明,找到了方向,才瞭解鬥爭的意義。正如阿永說的一樣,進了醫院,一檢查,大家都有病。有病,治好呢,還是不治好?不進醫院,面子上光彩些,可是到後來,成了不治之症,要治也就難了。比方說義德兄的郎舅,朱延年,在座都熟悉,現在怎麼樣?我看他的病是很難治了。再不來『五反』,一定會出更多的朱延年。『五反』運動教育之深,真是『從所未有,永矢不忘』。」他說到這兒,看了徐義德一下。
  徐義德並不在乎他敲了自己一記,面部沒有表情。馬慕韓接著說,「『五反』以前,我們工商界沒有全國性的組織,最近要召開全國工商業聯合會的籌備會議,我看,不像要消滅民族資產階級的樣子,我們還是有前途的。只要對經營有信心,大家都有前途的。」
  金懋廉同意他的看法:
  「慕韓兄分析的對,從政府最後一系列的措施看,工商界還是大有可為。政府大量收購商品,一些行業的工繳也提高了;不久以前,開了土產交流大會,市場開始活潑,銀根也鬆動了;最近又要成立工商界的全國性組織,誠如慕韓兄說的一樣:『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現在只等大家積極地干了。」
  信通銀行因為工商界經營的積極性不高,營業上受了很大影響,特別是和信通往來最多的這些工商界巨頭們,如果不積極幹起來,那信通的營業絕對不會有起色的。他衷心希望他們幹起來,今天參加宴會以前,特地去拜訪了馬慕韓,希望他出來給工商界的巨頭們打打氣。
  潘信誠完全不同意馬慕韓的看法,認為他少不更事,閱歷不深,吃了政府的一點甜頭,就得意起來,未免過於樂觀了。但他並沒有把心裡的話透露出來。潘宏福站他後面,給馬慕韓和金懋廉說得有些心癢癢的,馬上說道:
  「慕韓兄的看法倒新鮮……」
  說到這裡,他的咖啡色條子西裝上衣的下擺給爸爸暗暗拉了一下,他就懂事地沒有說下去。唐仲笙也不同意馬慕韓的見解,他站起來接著潘宏福的話說:
  「新鮮倒新鮮,就恐怕不派用場。」
  馬慕韓迅速地回敬唐仲笙一句:
  「智多星的看法當然比我高明,我倒願意聽聽你的高見。」
  唐仲笙想了想,喝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說:
  「對經營我很有信心,辦起事來我也有恆心,可是對前途呀,我很擔心。我深深感到捲煙工業有生產過剩的趨勢,私營工業怕難以維持。去年十月份銷往本外埠最高量是六萬九千箱,公私比例是百分之五十五對百分之四十五。今年四月私營廠銷往本外埠共只九千多箱,可見公營銷量比例大增,私營賣不動了。過去頤中煙草公司開工不足,現在頤中改為上海煙草公司,至少也要保本自給。私營廠總共只有一萬二千工人,而頤中一家呢,就有七千五百個工人,中華廠有二千工廠。估計上海全部工人和機器每天工作十小時,每月以二十六天計算,就可以出十萬多箱,生產量超過市場上銷售量很多。捲煙業客觀上存在過剩現象,一般同業都認為不是經營信心問題,而是客觀事實問題。縱然工商界政治上有前途,拿我們捲煙業來說,經營上也沒有前途。」
  徐義德贊成唐仲笙的分析,他首先響應:
  「這確實是個大問題。」
  馬慕韓絲毫不讓步,想把徐義德頂回去。他說:
  「我並不否認捲煙業的困難情況,但只是暫時的,農民購買力一提高,市場必然要擴大的,而且也不是所有的行業都是這樣,你倒說說棉紡業看。」
  徐義德靈活地把身子一閃,用手指著江菊霞,對馬慕韓說:
  「你倒忘記她在這裡嗎?棉紡業的行情她比我熟悉。」
  「那麼,江大姐說吧。」馬慕韓排算等待另外的機會再對付徐義德。
  江菊霞有意先退一步:
  「慕韓老弟對棉紡業的行情,瞭如指掌,何必要我說呢?」她等待馬慕韓表示態度,果然馬慕韓再一次邀請她說。她望了望桌子上的酒杯、調羹和筷子,然後才謙虛地說:「慕韓老弟要我說,我不敢不遵命,說錯了,請慕韓老弟指正!」
  「啊喲,我的天!」馮永祥大喝一聲,引起滿座注意。他晃了晃腦袋,催促道,「別再扭扭捏捏,快說吧,這樣,我可沒有那個耐性子等了。」
  「好,遵命遵命,」江菊霞打開身邊紫色手提皮包,取出一塊水紅色的印花紗手絹拭了拭嘴角,慢騰騰地說,「棉紡業倒不錯,我看比『五反』以前好。別的不說,拿工繳來講,過去二十支紗二百六十單位,一般有三十單位左右的利潤;以目前調整的工繳計算,可以得到利潤五十到七十單位。要是以一萬枚錠子來算,完全可以保證股息八厘的支付。這次政府主動調整工繳,出乎棉紡業的意料之外,大家都很高興。」
  「是啵?」馬慕韓雖然沒有望著唐仲笙,但他這話顯然是問唐仲笙的。江菊霞給他提供了有利的證明,越發顯得他眼光銳利,看問題正確,高人一等。他進一步對唐仲笙說,「不能用一個行業來判斷上海工商界的情況。」
  唐仲笙並不低頭:
  「難道棉紡業就可以代表整個工商界的情況嗎?」
  這一「軍」「將」的可不輕,馬慕韓差點給頂回去,想了想,說:
  「當然棉紡業不能代表整個工商界的情況,我也沒有這個意思。不過呢,棉紡業在上海工業方面佔了很大的比重,從棉紡業大概可以看出工商界的趨勢。這一點,恐怕也不好否認。」他得意地冷笑一聲,說,「就棉紡業而說,調整了工繳,又收到評戶通知書,大家差不多都升了一級,我個人也從兩個半提到基本守法戶,可謂『名利雙收』。憑良心講,政府待我們工商界不錯。」
  唐仲笙仍然不讓步:
  「名利雙收,最多也只是少數人,多數人並不如此。」他自己被評為二個半,沒有提升,心中十分不滿;聽到棉紡業差不多都提了一級,更加不滿。馬慕韓收到基本守法戶的通知書,使得他不滿的情緒裡夾雜上一些酸溜溜的味道,諷刺道,「我們捲煙小行業不能和棉紡業比,更不能和你老兄比,像你這樣得天獨厚的人物,就是在棉紡業也不多見的。德公,你說是不是?」
  徐義德知道唐仲笙想分化馬慕韓的力量,尋找友軍。他當然願意和他同盟,卻又不便得罪馬慕韓,獨出心裁地想了一個妙句:
  「慕韓兄是我們棉紡界的天之驕子!」
  江菊霞很欣賞這句話,徐義德既表示同意唐仲笙的意見,又捧了馬慕韓。她愛慕地望了徐義德一眼,同時助長徐義德和唐仲笙的攻勢說:
  「英文叫做安琪兒。」
  馮永祥翹起右手的大拇指,在江菊霞面前晃了晃:
  「密斯瑪麗江,英文刮刮叫,真不愧是滬江大學的高材生!」
  他望了大家一眼,顯耀自己的英文也不錯。江菊霞立刻瞪了他一眼:
  「你又來了,阿永!你再這樣,我就不吃你的飯了。」
  馮永祥正在想怎麼回答,服務員捧著一大盤紅膩膩的臘味拼盤進來,放在桌子當中,接著又把兩瓶燙得熱騰騰的加飯黃酒放在馮永祥面前。馮永祥讓大家就位,把一瓶酒送到對面的潘宏福手裡,說:
  「老弟,那邊請你代勞。」
  他自己首先拿起江菊霞面前的酒杯,斟了滿滿一杯,恭恭敬敬送到她的面前,放下笑臉,說:
  「你不能走,你一走,大家想你,飯都吃不下去了。」
  江菊霞霍地站了起來,繃緊了臉,指著馮永祥的鼻子說:
  「你再說,我馬上就走!」
  「好,好好,不說,不說。」馮永祥給自己斟滿了一杯,向她舉了起來,忽然很嚴肅地說,「算我不是,敬你一杯,陪個罪。」
  「我不喝。」她站著說。
  「那麼,請坐下。」馮永祥按著她的肩膀,等她坐下,說,「我先飲為敬,就看你的了。」
  他真的一口喝乾,用空杯子對著她。
  「饒你一次。」她也乾了杯。
  「阿永,別忘了主客。」
  馮永祥點頭謝謝唐仲笙的提醒,說:
  「不會的。來,大家敬信老和慕韓兄一杯。」
  潘信誠首先站了起來,微笑地說:
  「不敢當,不敢當。」
  大家碰杯,都干了。馬慕韓剛才給唐仲笙和徐義德聯合進攻了一次,沒等他還手,叫一盤臘味拼盤給打斷了。他等大家坐下,輕輕敲了徐義德一記:
  「要說我是天之驕子的話,那麼德公也是安琪兒,滬江的工繳絕不會比興盛少拿了一個單位,工繳調整大家都有一份。」
  「可是滬江哪方面也趕不上興盛,鄙人也不能和你老兄相比啊!」
  徐義德這麼一頂,馬慕韓一時來不及回手,緊繃著臉,在冷靜思考。房間裡的空氣突然緊張起來了。馮永祥馬上用雙手向馬慕韓和徐義德一按,說:
  「你們兩位少講兩句,也讓大家講講,好不好?」「我沒有禁止大家發言啊!」,馬慕韓說,「好,現在聽聽各位的意見……」
  「各業情況不同,」潘宏福首先插進去說,「花紗布公司華達呢的工繳就低,絲織工業大小廠成本不同,而工繳一律,小廠代花紗布公司加工燈芯絨利潤很少,一般工繳只夠成本,累積資金就有困難了。麵粉工業的新工繳,到現在還沒有公佈,目前是暫行工繳。別的廠我不瞭解,拿我們慶豐廠來說,生產計劃就有影響。特別是上糧公司加工,有時臨時分配任務,要求太急,甚至早上交麥,晚上就要粉,或者要在三十六小時完成加工任務,在生產計劃上和財務計劃上都有很大困難。現在許多行業資金都短絀。別的不提,就說毛紡織工業吧,各廠積存的滯銷品在一千億左右,物資交流大會上,我弟弟說,原來計劃推銷四百億,結果只銷了四十億,眼睜睜看著貨變不了錢。政府不協助推銷滯銷品,很難維持再生產。最好政府能貸點款,私營行莊幫點忙更好。」
  他一口氣說完了。金懋廉會意地接上去說:
  「私營行莊幫忙,沒問題,特別是在座各位,有啥需要,信通一定幫忙。人民銀行存放款利息降低,使得我們私營行莊開放貸款利潤不大;不過呢,只要幫助幾爿廠,資金寬裕了,和這些廠有業務關係的廠商也可以隨著鬆動;反過來對我們行莊也是有好處的。……」
  馮永祥笑著打斷他的話,對他說:
  「你的算盤真精,連我們的鐵算盤也比不過你。」
  徐義德忍不住搭了一句:
  「那當然,我怎麼能和懋廉兄比,他打的是大算盤,我打的是小算盤啊!」
  唐仲笙心頭鬱鬱不樂,貸款引不起他的興趣,無精打采地說:
  「貨款很好,就怕有些廠商沒有胃口。資金短絀固然是困難,市場怕是個更大的困難!」
  馬慕韓針鋒相對地說:
  「有路總得走,走一步是一步,困難也只能一個個解決。
  我倒贊成懋廉兄的意見。」
  「我不是不贊成,」唐仲笙希望馬慕韓去北京開會,能把他們的困難反映給中央,忍不住一再強調困難,更不惜和馬慕韓頂來頂去。他說,「就是贊成了,解決不了問題,至少不能解決我們捲煙工業的問題。」
  馮永祥一見情勢不妙,有點劍拔弩張的樣子,他慌忙站了起來,像是對大家發表講演,語調卻是京劇道白腔:
  「諸位明公,且聽小的說個明白。我看目前工商界,好有一比,好比那水面浮了一層油,上面是油呀,下面是水;臉上蠻積極,心裡卻消沉。諸位明公,我說的對也不對?」
  第一個贊成他意見的是徐義德。他回想起自己最近進滬江廠的心情,慢慢流露出不滿的情緒:
  「是啊!老實說,我就是這樣。最近廠裡黨和工會老是催我訂生產計劃,我就是沒有興趣。他們要尊重我的三權,我對三權也沒有興趣。過去三權的後果是賺錢,今天三權的結果是三責,也就是三個包袱,趁早摜掉越好。過去權與利相連,現在是權與責相連。所以我很擔心,怎麼也發生不了興趣。」
  「妙喻,妙喻!」唐仲笙一邊吃了一塊蔥油雞,一邊獨自喝了一口加飯黃酒,好像慶祝自己意見得到更多人的支持,笑嘻嘻地說,「阿永看問題確是高人一等。」
  馬慕韓暗中受了唐仲笙一記,正待還擊,見到大家傾向唐仲笙的意見,暫時沒有開口。
  服務員送進來一大盤煙鯧魚,這是潘信誠心愛的廣東名菜,馮永祥為了討潘信誠的歡喜,特地點的。他夾了一塊,沾了一些黃油送到潘信誠面前的碟子裡,潘信誠邊吃邊看了看大家,心裡不同意馬慕韓對工商界過於樂觀的估計。要是在平時,他絕不計較,但這次不同,馬慕韓要出席北京的會議,馬慕韓的看法實際上就代表上海工商界的看法。他自己雖然也是代表,但因為身體不大好,不準備去。上海工商界的情況要通過史步雲和馬慕韓這些頭面人物反映,棉紡業的情況,更要靠馬慕韓了。他不露痕跡地把大家的意見歸納了一下,長長歎息了一聲,慢吞吞地說:
  「大家說的一些情況,倒確是很重要的。比如說吧,這裡邊牽涉到公私關係問題,勞資關係問題,資金和原料問題,利潤問題……固然各行各業的情況不同,有好有壞,大小廠商困難不一,不過呢,都有些問題,政府不想法解決,對生產不能說沒有絲毫影響。」
  「信老說的對,信老說的對。」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潘信誠瞇著滿是皺紋的眼睛微微地笑了。他站了起來,舉著杯說:
  「這煙鯧魚倒不錯,我們大家來乾一杯。」
  大家立即站了起來,馬慕韓跟著站了起來,也舉著杯,和大家的杯子碰了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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