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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滬江紗廠的飯堂今天變成了會場。
  湯阿英和譚招弟來晚了一步,會場裡已經擠得沒有一點空隙,黑壓壓一片,到處是人。後來的人沒地方坐,乾脆貼牆靠門站著。譚招弟站在門口發愁,後悔來遲了,沒有地方坐。湯阿英倒不愁,也不忙,她要譚招弟和她一同走進去看看。譚招弟跟著她擠進去,裡面比外邊寬綽一些,在倒數第二排的座位,湯阿英一眼看到秦媽媽和郭彩娣坐在那邊,譚招弟和湯阿英擠進去坐下了。湯阿英的眼光對著臨時高高搭起的主席台:在毛澤東主席大幅畫像兩旁,掛著兩面鮮紅的五星紅旗。主席台上鋪著一塊紅布,上面放著鐘珮文很吃力地找到的一盆水紅色的月季花,給碧綠的葉子一襯,顯得特別嬌艷。主席台後面放了一排椅子,楊健坐在第三張椅子上,余靜坐在楊健右邊,眼光不時向台下四個角落掃來掃去,在看場子上的人是不是到齊了。她看了看表,和楊健低聲講了兩句話。台前掛了兩幅紅底白字的大幅標語,上聯寫的是:打退資產階級的猖狂進攻;下聯是:鞏固工人階級的堅強領導。上面一塊橫幅,也是紅底白字,寫著十四個大字:滬江紗廠「五反」工作檢查總結大會。台前左右兩旁各放了三盞水銀燈,工作人員在試驗燈光距離,六盞水銀燈同時打開,把主席台照得雪亮。台下的人的眼光都和湯阿英一樣:注視著水銀燈下的主席台,只有坐在右邊第一排的徐義德和梅佐賢他們低著頭,不敢看主席台。
  徐義德在銅匠間的說理鬥爭大會上傷透了心。他沒料到秦媽媽和湯阿英提供那許多線索,檢舉了那樣多重要的材料,更沒想到他的攻守同盟瓦解得那麼快。他根本沒想到勇復基這樣膽怯的人,居然也跟共產黨走,並且挖了他的底牌,把黑賬當場交給楊部長。這樣出乎意料之外的事,他一輩子也沒有遇到過。膽怯的人變得勇敢了,心腹的朋友站到共產黨那方面去了。那麼,天下還有啥事可以相信的嗎?還有啥人可以依靠的嗎?當時梅佐賢雖然還沒有開口,但從勇復基身上看出梅佐賢最後一定會開口的,郭鵬當然是更加靠不住的人物。徐義德對一切人都懷疑了,連他家裡的三位太太也是一樣,林宛芝更加危險,不知道和余靜談了些啥。他心裡想:那還有好話,一定是揭徐義德的底。他把過去認為最可靠的人都一一想了想,認為都不可靠了。唯一可靠的不是別人,是徐義德自己。他感到楊部長帶著「五反」檢查隊到滬江紗廠來形成一種瓦解他的巨大力量。他感到陷在工人群眾的汪洋大海裡,自己十分孤單。他這才真正想起楊部長第一天到滬江紗廠對他說的那些話的意義和份量。他清清楚楚地看出只有坦白才可能挽回他將要失去的一切,再堅持抗拒下去,不但是不可能,而且會給他帶來不幸和莫大的損失。上海解放以後,他對共產黨得到一個深刻的印象:講到做到。共產黨既然講坦白從寬,他相信決不是騙人的假話。如果能夠不坦白,自然更划算;到了非坦白不可的辰光,那坦白比不坦白要划算。
  他從銅匠間慢慢回到家裡,認為一切都完了。林宛芝見他神色不對,問他是啥原故。他隱瞞了銅匠間說理鬥爭大會那一幕,只是說頭有點痛,心裡不舒適。她勸他早點上床休息,睡一個好覺就會好的。他心裡好笑,嘴上卻說:
  「唔,很容易,睡個好覺就好了。」
  她聽他的口氣不對,連忙低下頭問他:
  「要不要請醫生來?」
  「醫生治不好我這個病。」他搖搖頭。
  「那是啥病?」她歪著頭問他。
  他認為今天晚上是他一生最丟臉的一次,不願意讓她知道,也不願讓任何人知道。徐義德在一切人面前都是一個有魄力有手腕辦事無往不勝的能手,只有今天晚上敗給他平素最看不起的工人手裡。他料想不到連細紗間接頭工湯阿英這個黃毛丫頭也公然指著他的鼻子鬥,逼得他步步退卻,問得他啞口無言,未免太叫人難堪了。他不好意思把這些事告訴她。他要保持自己的威望和尊嚴。他嚥下這口氣。他怕她打破沙鍋問到底,謊撒的不圓,就要露出馬腳,改口道:
  「我這個病不需要醫生治,睡一覺就好了。」
  「那快點睡吧。」
  她離他遠遠的,不敢碰他,怕他睡不著。他躺在那裡,緊閉著眼睛,卻無論如何也安靜不下來。一個數字在他腦筋裡晃來晃去,四十二億五千四百二十二萬。滬江紗廠整個資財當中除去四十二億五千四百二十二萬,還有多少呢?雖然憑良心講,他坦白這個違法所得的數字並非虛報,可是為了這個違法所得也開銷了不少啊,得到以後,自己也花去不少啊。現在哪裡有這許多現款賠償政府呢?想到這裡,他又後悔剛才不該那樣坦白,少坦白一點不是一樣嗎?接著又問自己:少坦白一點行嗎?不行。坦白了,滬江紗廠再也不是徐義德的了,要變成政府的了,徐義德落得兩手空空的啦。他感到極度的空虛。他甚至於考慮到睡在自己身旁的林宛芝和這幢心愛的花園洋房,會不會也因此喪失呢?他想一定會。四十二億五千四百二十二萬呀,不是個小數目,到啥地方去拆這些頭寸?別說現在「五反」,就在平常,也困難啊。數字不夠,那還不要賣心愛的花園洋房嗎?三個太太住到啥地方去呢?林宛芝仍然會跟著自己嗎?這一連串的問題,他得不到肯定的解答。
  她在他身旁睡熟了。她鼻孔裡呼出一股股熱氣直向他臉上撲來。他乾脆睜開眼睛,對著床頭碧綠色的頭燈發癡,喃喃地問自己:
  「這些還是我的嗎?」
  然後他失望地深深地歎一口氣。
  窗外傳來一聲聲雞叫,不知道是附近哪家的雞打鳴了。徐義德微微感到一些倦意,知道夜已深沉。他熄去床頭櫃上的燈,上眼皮慢慢耷拉下來。
  林宛芝早上七點半鐘醒來,見他睡得呼呼打鼾,便輕輕起床,對著他的臉仔細地望了望,低低地說:
  「睡得真好,多睡一會吧,昨天晚上一定是累了。」
  徐義德一起床,又想起昨天銅匠間的大會,他緊緊皺著眉頭。考慮今天要不要到廠裡去。第一個念頭決定不去,在家裡痛痛快快地躺他一天;旋即想起這樣不對,坦白交代了不進廠,那楊部長他們也許會說徐義德消極對抗了。去吧,四十二億五千四百二十二萬的頭寸呢?如果立刻要繳款,啥地方來的這一筆款子呢?不去,四十二億五千四百二十二萬就不要了嗎?他們不知道徐義德住的地方?余靜自己不是來過的嗎?徐義德不露面不行的。進了廠,說明徐義德積極,說明徐義德仍然是過去那個有魄力有膽量的徐義德,即使有啥事體,在廠裡也好應付,丟臉也只是丟在廠裡,家裡人不知道,社會上的人也不知道。他下決心按時到廠裡上班。
  他坐了三輪車在廠門口下來,走進去迎面恰巧碰見楊部長從「五反」辦公室走出來。他想:難道家裡有內線打電話告訴楊部長,楊部長有意在路上等他嗎?他設法躲開,可是只有那麼一條路,往啥地方躲?他硬著頭皮走上去,有意把頭低下,裝做沒有看見楊部長的樣子。楊健卻偏偏向他打招呼:
  「你早。」
  「你早,」徐義德抬起頭來應了一聲,但接下去不知道說啥是好,只是嗨嗨地笑了兩聲。
  楊健向他點點頭,他也機械地點點頭,沒有言語。
  「你上班真準時……」
  「不,您來的比我更早。」徐義德的態度稍為鎮靜了一點。他站在路上想快點走去,怕楊部長提到四十二億五千四百二十二萬塊錢。可是楊部長站在對面不走,他也不得不站在那裡了。
  「不,我住在這裡的。」
  徐義德發現自己說話太緊張,竟忘記楊部長是住在廠裡的,連忙安閒地改口道:
  「對,我倒忘了。」他向楊部長上下打量一番,試探楊部長是不是在等他談錢的事,說:「你這麼早到啥地方去?」
  「趁著沒開車,到車間裡和工人們談談。」
  「哦。」徐義德放心了。
  楊健要搶時間到車間去瞭解一下徐義德坦白交代以後的工人情緒,便和徐義德招招手:
  「等一歇見。」
  「好,等一歇見。」
  徐義德坐在辦公室在思索楊部長講「等一歇見」的意思。他分析一定是和工人談過話便來和他談四十二億五千四百二十二萬的問題,哪能答覆呢?全部繳還現款?用滬江紗廠抵押?不足之數呢?賣房子?借債?他心裡有點亂,啥事體也沒情緒做,不安地坐在沙發上,等候楊部長到來。這天楊部長沒來。他弄得莫名其妙。第二天楊部長也還沒來。下午,余靜來了。他以為楊部長派余靜來和他談錢的事。他生怕余靜談到錢,主動地問她:
  「這兩天你們很忙嗎?」
  「不。」
  「車間裡的生產好嗎?」
  「好。」她出神地望他一眼。
  「喝茶吧。」他送過一杯茶給她。
  余靜看出他神情不定,不等他再這樣問下去,直截了當地說:
  「告訴你一樁事體……」
  余靜的話還沒有說完,他生怕她提到那個問題上去,眼睛睜得大大的,定了定神,勉強鎮靜下來,和藹地問:「啥事體?」他還沒等她說出來,就想把話題岔開去,說:
  「是原物料問題嗎?」
  「不是的……」
  「一定是錢!」他心裡說:「這可糟了。」
  余靜說下去:
  「我們打算明天開個『五反』工作檢查總結大會,你在銅匠間坦白交代的那些問題,你準備一下,明天在大會上向全廠群眾坦白交代……」
  「就是這樁事體嗎?」
  「是的。」
  「那沒問題,」他慶幸余靜沒有提到錢,再坦白交代一下並不困難。他高興地說:「我準備一下好了。」
  當時徐義德認為這個問題非常簡單。回家一想,他又覺得問題極其複雜。余靜講的是「五反」工作檢查總結大會,全廠群眾參加,規模當然比銅匠間大的多。他記起那天晚上銅匠間的局面,確是生平頭一遭。這次大會是全廠性質的,各個車間裡的人都來,聽見徐義德有這麼大的五毒罪行,會輕輕放過徐義德嗎?余靜講開的是「五反」工作檢查總結大會,自己五毒行為少講一點,行嗎?參加銅匠間會議的人會不提出質問嗎?一點不能少講。全講出來,工人能讓自己下台嗎?自己檢討深刻一些,提出保證以後不再犯五毒了,這樣可以取得工人的原諒嗎?有可能。他一個人蹲在書房裡,關起門來,寫坦白交代的稿子。他在尋找妙法:既要坦白交代自己五毒的罪行,又要不引起工人的憤怒,還要深刻檢討,嚴格保證不再重犯,以博得大家的諒解和同情。這篇稿子寫了兩句就扯掉,重新又寫,沒寫兩句,還不滿意,又換了一張紙。扯了十多張紙以後,一直寫到快深夜三點鐘,才算初步定稿了。
  他回到林宛芝房間裡,她正發出甜蜜的輕輕的呼吸聲,睡得正酣。他拉開鵝黃色的絲絨窗帷,推開窗戶,天上繁星已經稀疏了。上海的夏夜非常寂靜,叫賣五香茶葉蛋的沙啞的聲音早已聽不見了,遠方傳來趕早市的車輪的轉動聲。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特別清涼。
  東方泛出魚肚色,天空的星星更少了。他身上感到有點寒冷,便懶散地推上窗戶,忘記拉上鵝黃色的絲絨窗帷,慵倦地躺到床上去了。
  早晨的刺眼的陽光射在林宛芝的臉上。她起來了,發現自己和徐義德都是穿著衣服睡了一宿,料想他睡的時候準是很晚了,給他輕輕蓋上了英國制的粉紅色的薄薄的毯子,自己坐在梳妝台面前悄悄地梳頭,不敢有一絲聲音驚擾他。
  徐義德起來,穿上昨天夜裡準備好的灰卡嘰布的人民裝。他吃了早飯,到三位太太的房間裡去轉了一轉,向她們告別。
  林宛芝送他到二門那裡,站在台階上,說:
  「早點回來。」
  徐義德很早就坐在會場右面第一排,他期待這個大會早點開始,好早知道會議的情況;但又希望這個大會遲點開始,彷彿預感到有啥不祥的前途,不願意那不祥的前途馬上就在眼前出現。他的心情很矛盾,低著頭,外表雖然很安詳,心裡可老是在噗咚噗咚地跳動。
  余靜在主席台上非常鎮靜。她不止一次主持過大會,但總沒有今天這樣的持重和老練,坐在楊健旁邊,顯得一切的事情極其有把握。她注視著台下的職工們,個個興高采烈,你靠著我,我靠著你,團結得好像一個人似的坐在那裡,聚精會神在等待大會開始。只有徐義德坐在右邊第一排,失去往日目中無人不可一世的威風,低著頭,不聲不響。徐義德今天的神態和職工的高昂的情緒,成了一個鮮明的對照。這對照說明歷史起了偉大的變化:向來高高壓在工人頭上的資產階級低下了頭,而過去被壓迫的工人階級真正地站了起來,掌握了全廠的大權,領導大家對他鬥爭。徐義德像是罪犯一樣坐在被告席上,在等待判決。余靜看到滬江紗廠的新生,她瞇著眼睛微笑,心花怒放,眼睛老是從第一排右邊一直望到後面。
  司儀鐘珮文用高亢的唱歌的嗓子宣佈大會開始,趙得寶走到主席台上那張鋪著紅布的小桌子面前,看到右邊第一排徐義德和梅佐賢他們低頭坐在那裡,心裡說不出的高興,感到在今天這樣莊嚴的大會上講話十分重要。他自從進廠以來開這樣的會是頭一回。他生怕遺漏了一個字,也怕台下的人聽不清楚,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讀出來的,聲音非常清晰嘹亮,說明「五反」檢查隊進廠以後,在楊部長正確的領導下,取得了偉大的勝利。全廠職工同志們要加強團結,總結這次經驗,鞏固勝利,進一步在生產上取得更大的勝利。
  他的講話幾次給掌聲打斷。湯阿英的手掌幾乎鼓紅了。她聽見鐘珮文宣佈現在由不法資本家徐義德坦白交代五毒罪行,立刻站了起來,眼光望著台前:一個胖胖的身影從她眼前遲緩地向台的右面走上去。會場兩邊佈置好的水銀燈全開了。上海市地方報紙的五位新聞記者從台的左邊也走了上去。他到了台上,低著頭,向台下恭恭敬敬地深深地一鞠躬,眼光卻不敢向台下細看,只覺得下面黑壓壓的一片人群,四面八方的數不清的眼光像水銀燈似的都對著徐義德。徐義德從灰卡嘰布人民裝右面的口袋裡掏出坦白具結書,往小桌上的那盆水紅色的月季花後面一放,眼光緊緊對著坦白具結書。他雙手下垂,聲音低沉,有意把語氣說得十分懇切,坦白交代了他的五毒罪行,最後說:
  「我經營滬江紗廠曾犯行賄、偷稅漏稅、盜竊國家資財、偷工減料等四項不法行為,違法所得共有四十二億五千四百二十二萬七千二百九十五元整。我做了許多醜惡事情,反映出資產階級最卑鄙齷齪的唯利是圖損人利己投機取巧的本質,利令智昏地破壞共同綱領破壞國家政策,完全不瞭解只有堅定地接受工人階級領導才能很好為人民服務的真理。經過此番五反運動,挽救了我,給了我有著重大意義極大價值的一個教育。我過去是完全看錯了,想錯了,做錯了。我對人民政府仁至義盡的援助與扶植,恩將仇報。我現在除將違法事實徹底坦白交代外,決定痛改前非,決不重犯,並決心要加緊學習,深求改造。我願以實際行動保證下列各項:
  一、服從工人階級領導,遵守共同綱領,服從國營經濟領導;
  二、決心搞好生產,決不藉故推托破壞生產;
  三、決不將物資外流;
  四、保護本廠現有資財及生產設備不受損失;
  五、對職工決不藉故報復。
  以上各點,如有違犯,願受人民政府的嚴厲處分。
  徐義德謹具」
  徐義德念完了坦白具結書,木然站在那裡,心裡急速地跳動,不知道下面將要發生啥事體。趙得寶走到他的身旁,大聲問道:
  「這些都是你犯的五毒罪行嗎?」
  「是的。」徐義德低聲回答。
  「都是事實嗎?」趙得寶又問。
  「完全是事實。」
  徐義德見趙得寶沒有再問,料想沒啥話說了,他機警地在坦白具結書上蓋上了自己的私章。
  可是趙得寶接著說話了,面向台下廣大的職工們:
  「大家對徐義德的坦白具結書有意見嗎?」
  徐義德一聽這句話,馬上心驚肉跳。他對自己說:這下子可完了。他拿著坦白具結書尷尬地站在那裡,在等待那心中早就料到而現在即將到來的事情。
  秦媽媽霍地站了起來,說:
  「有!」
  趙得寶向她招手,她會意地向主席台上走去,站在小桌子面前,指著徐義德說:
  「你賄賂稅務分局駐廠員方宇,要他告訴你加稅的消息。方宇告訴你人民政府一九四九年七月一日要加稅,你連夜趕著在六月底出售兩千件紗,這不是一般的偷稅漏稅問題,這是盜竊國家的經濟情報。這樁事體湯阿英在銅匠間大會上揭發了,你為啥輕描淡寫地只說是偷稅漏稅呢?」
  徐義德對秦媽媽先彎彎腰,然後恭敬地說:
  「是的,是我盜竊國家經濟情報。我沒有在坦白具結書上寫清楚,是我的疏忽,我一定寫上,一定寫上。」
  秦媽媽走下來,清花間老工人鄭興發走了上去,對徐義德高聲問道:
  「滬江紗廠的五毒違法行為這麼嚴重,都是你指使的。在坦白具結書上,你為啥不保證今後不犯五毒呢?是不是準備再犯五毒!」
  「不是這個意思,絕對不是這個意思。」徐義德嚇得面孔微微發青。他原來想盡可能寫得含混一點,不要引起工人的公憤,也給自己留點面子,但矇混不過工人敏銳的眼光。他沒法再給自己辯解,「在第一條裡,我寫了遵守共同綱領,以為包含了不再犯五毒,因為我所犯的五毒罪行是違反共同綱領的。不過,你這麼一說,提醒了我,寫上保證今後不再犯五毒違法行為更明確更具體。這一點,我一定寫上,一定寫上。」
  徐義德一邊說,一邊向鄭興發直點頭哈腰。接著又有幾個職工提了意見,徐義德不得不一一接受,當場修改。趙得寶對徐義德說:
  「現在你把坦白具結書送給工會主席余靜同志。」
  徐義德慌忙雙手捧著坦白具結書,微微低著頭,恭恭敬敬地送到余靜的面前。余靜從楊健身邊迎上來,並沒有立刻接下坦白具結書,她謹慎的眼光盯著徐義德圓圓的面孔,問:
  「今後還要破壞工人階級的團結嗎?」
  徐義德連忙搖頭:
  「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以後服從工人階級領導嗎?」她又問。
  「服從,服從。」徐義德即刻點頭。
  余靜接過徐義德的坦白具結書。
  這時,新聞記者早就準備好了,對準余靜和徐義德,卡噠一聲拍下徐義德保證接受工人階級領導的這偉大的歷史性變化的鏡頭。攝影師也不斷選擇鏡頭,拍制新聞紀錄片。
  余靜在徐義德的坦白具結書上蓋了章。工人代表湯阿英和職員代表韓雲程也上台在上面蓋了私章。台下頓時唱起《我們工人有力量》的歌曲,連不會唱歌的湯阿英也激動地跟著一同唱了起來。她不懂得曲譜,也不完全會唱,但她熱情地跟著大家一同歌唱。她心裡非常高興,有無數的話要說,可是語言一時也表達不出內心的激動,好像只有歌唱才能盡情地表達衷心的喜悅。慶祝勝利的高亢愉快的歌聲唱了一遍又一遍,彷彿要一直唱下去,等到湯阿英走到主席台,大家知道她要講話了,歌聲才慢慢低下去。
  細紗間和其他車間都推選湯阿英代表工人在大會上講話。她再三推辭,還是推脫不掉,就去找余靜,說明這個責任重大,希望另外推選一位,要求余靜支持她的意見。余靜不但不支持她的意見,反而支持大家的意見,認為湯阿英在工人群眾中的威信與日俱增,越來越高,在五反運動中積極工作,上上下下,廠裡廠外,內查外調,揭露批判,忙個不停,貢獻很大,是理想的代表。各個車間推選她代表工人發言,說明工人的眼光很準,選的恰當。余靜一番話把湯阿英的臉說得緋紅,感到慚愧,覺得自己只是盡了應該盡的力量,同黨與工人對她的要求來說,還差得很遠。余靜讚賞她的謙虛,鼓勵她的幹勁,要她準備發言。她不好再說,但提出一個要求:希望余靜幫助她考慮發言的內容。余靜同意了,卻要她自己先準備,然後再一同商量。她回到草棚棚,一宿沒有睡好,老是在思索發言的腹稿。她認為五反運動前後自己的發言,那只是個人的意見,講的不好,說的不對,影響不大。現在要代表全體工人發言,責任重大呀!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想好腹稿的梗概,慢慢才睡著了。一清晨,她就趕到廠裡,把腹稿對余靜談了,等待余靜指點。余靜認為很好,無需增減內容。她得到余靜的支持鼓勵,信心更足了。她在夜校教室裡,一句一句在想講話稿,喃喃地念出,然後又從頭想了一遍內容和次序。她一站到台前,望著下面許許多多工人對她寄予熱望的眼光,想起徐義德做的那些壞事,心裡十分憤恨;楊部長和余靜領導「五反」檢查隊和全廠職工取得偉大的勝利又使她十分興奮;她根據腹稿慢慢一段一段講,充滿了激情。郭彩娣和譚招弟她們聽的非常親切,內心感動,認為說出了她們心裡的話。湯阿英最後說:
  「……徐義德辦的滬江紗廠,五毒俱全:行賄幹部,偷稅漏稅,盜竊國家資財,偷工減料,盜竊國家經濟情報,還破壞我們工人的團結,真是無惡不作。他違法所得總共有四十二億五千多萬,這全是我們工人的血汗和國家的財富,都上了他個人的腰包。從這些五毒罪行來看,徐義德這幾年向我們工人階級進攻是多麼猖狂!要是讓徐義德這些資本家猖狂進攻下去,我們無產階級專政能夠鞏固嗎?不能!我們國家能夠走上社會主義的光明大道嗎?也不能!我們決不允許徐義德挖我們祖國的牆腳!我們工人階級要領導民族資產階級,遵守共同綱領,只准他們規規矩矩辦事,不准他們亂說亂動!徐義德今天向工人階級提出了保證,」湯阿英望著徐義德說,「你必須服從工人階級的領導,徹底執行你的保證!」接著湯阿英的眼光轉向會場上的全體工人,說,「我們工人階級也有責任,要監督徐義德執行他提出的各項保證,決不讓他再挖我們祖國的牆腳。我們工人階級要抓牢印把子,緊跟黨中央和毛主席,走社會主義的光明大道!」
  湯阿英一講完,會場裡頓時爆發出熱烈的掌聲,久久不停。
  等掌聲消逝,韓雲程代表職工發言,表示他歸隊以後,得到組織和群眾的信任,一定要好好工作,來報答黨和工會的信任和期望。他代表全體職員保證:一定和資產階級劃清界限,在黨和工會的領導下,做好工作,搞好生產。
  余靜很沉著地走到主席台前面小桌子那裡,她垂著兩隻手,像談家常似的代表全廠職工說話。她敘述了五反運動前後的簡單經過,用來說明工人階級覺悟空前的提高了。工人階級的內部團結也比以往任何時候加強了。徐義德卑鄙污穢的手段和盜竊國家資財和黑幕被揭穿,向工人階級的猖狂進攻也給打退了,不可一世壓迫工人階級的威風也給打掉了。她祝賀在楊部長領導下取得的偉大勝利。
  說到這裡,她回過頭去,向楊部長點點頭,代表全廠職工感謝楊部長的領導。台下掀起暴風雨般的掌聲,一陣又一陣地響個不停。最後,她說:
  「全體職工要加強團結,努力學習,繼續提高覺悟。向人政府保證:嚴密保護機器,搞好生產,建設我們偉大的祖國。
  ……」
  趙得寶宣讀大會致陳市長的信,報告滬江紗廠五反運動的勝利經過,保證「五反」與生產兩不誤,繼續向勝利前進。
  最後一個講話的是楊健。他兩隻手按著那張小桌子,眼光向台下群眾望了一眼,才慢慢開始講話。台下鴉雀無聲。他的聲音不高,可是台下每一個角落的人都聽得非常清晰:
  「……在這次偉大的五反運動當中,我們取得了三大勝利:首先是工人階級的覺悟空前提高,工人階級的團結大大加強了;其次是揭發了資產階級的醜惡面目,打退資產階級向工人階級猖狂進攻;第三是樹立工人階級的堅強領導……」
  楊健的話給台下熱烈的掌聲打斷。徐義德聽見大家鼓掌,他也想跟著鼓掌,但是一想:自己哪能鼓掌呢?他低著頭,靜靜地聽。楊健很安詳地站在台上,等掌聲過後,接著講下去:
  「……這三大勝利並不是因為我個人和『五反』檢查隊的領導取得的,是在共產黨和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指引下,在陳市長親自領導下,經過全廠職工同志們努力取得的。剛才余靜同志說是在我領導下取得的,這是不符合事實的。我要在此更正。我們『五反』檢查隊不過參加了這個工作,盡過一點點力量罷了。……」
  余靜聽到這裡,心裡不同意楊健這種說法。她很清楚知道,確是因為楊健和「五反」檢查隊到了滬江紗廠以後,徐義德的氣焰才慢慢退下去,工人的覺悟逐漸提高,扭轉了過去工會工作多少處於被動的地位。她想站起來插上兩句,但怕打斷楊健講話,而且廠裡的職工同志誰不知道楊健到廠以後工作有了很大進展呢?
  楊健講話沒有底稿,可是話講得極有條理,就像是在讀一篇條理分明語句動人的文章一樣,沒有一句重複的話,沒有一個多餘的字,彷彿是從山上流下的泉水,清澈見底。他每一句話都說到人們的心裡:
  「……滬江紗廠的五毒違法行為是嚴重的,由於廣大職工同志們的檢舉和工會同志不斷的幫助,經過幾次和徐義德談話,他才坦白交代了他的五毒不法行為。他的四十二億五千四百二十二萬從何而來的?是壓搾工人的血汗得來的,是他向花紗布公司偷工減料得來的,是盜竊國家的財富得來的。這證明資產階級是怎樣猖狂地向工人階級進攻,我們應該不應該向他還擊?」
  台下爆裂開一個強大的聲音:
  「應該!」
  「打退資產階級的猖狂進攻,鞏固無產階級專政,走社會主義的光明大道!」楊健大聲說。
  全體職工激動地回答他的號召:
  「對呀!對呀!」
  「我向黨、團、工會建議:要加強教育,提高思想水平,進一步增強團結,搞好五反運動和生產。」楊健的話語越來越慢,可是也越來越有力,說:「同時,要發展黨、團的組織,領導全體職工同志們監督資方執行他所提出的保證……」
  台下全體職工同志們用熱烈的掌聲回答楊健的號召。
  楊健等了半晌,台上恢復了安靜,他說:
  「徐義德坦白交代了自己的五毒不法行為,我們表示歡迎。徐義德今後應該堅決執行自己提出的保證……」
  徐義德從右邊第一排的位子上站了起來,向楊健點點頭:
  表示一定堅決執行自己提出的五項保證。
  「徐義德要服從工人階級的領導,遵守共同綱領,好好生產。根據滬江紗廠違法的情形來看,是嚴重的,應該評為嚴重違法戶,只要徐義德堅決改正錯誤,戴罪立功,我們可以向人民政府建議,從寬處理,提升一級,評為半守法半違法戶。……」
  徐義德坐在右邊第一排向楊健一個勁點頭,幾乎楊健講一句話,他就點一下頭。最後楊健說:
  「我們不要滿足我們取得的勝利。我們要在勝利的基礎上,改進我們的工作,擴大我們的勝利。讓我們高呼:慶祝『五反』的偉大勝利!進一步搞好生產!」
  台下職工同志們跟著楊健一同高呼。一句叫完了,接著又是一句,無數張嘴巴發出熱烈的相同的口號,形成強大有力的嘹亮的巨響,響徹雲霄。有的職工揮動著胳膊,有的站了起來,有的擁向主席台去……只有一個人向大門匆匆走去,她是譚招弟。郭彩娣站起來隨大家向主席台擁去,一眼望見譚招弟滿面怒容向大門走去,以為她又和誰吵架,想上去拉住她問個明白,譚招弟把手一甩,頭也不回,便氣生生地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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